花开
  次日一早, 天还蒙蒙亮,姬昭就带着殷鸣与尘星走了。这次出门是逃避,也是的确想给福宸公主做点事, 其实姬昭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座金陵城,他真的待不下去了。
  若是能找到裴容, 或许他就能成功与福宸公主和离,他就能离开这里, 这是目前的他唯一的出路, 他必须要找到裴容, 因而他倒还是对这趟眉州之旅有几分期待的, 还算有精神,不至于太过颓废。
  与他同行的有公主府两名身手极好的侍卫,还有杜博与饮料四子,这五人的身手也很好,姬昭虽已完全放弃这座城, 却也不会有人不用。毕竟是私底下出行, 也不好拿着驸马的名声出来吆喝,多带些有真功夫的人比较好。
  况且, 天知道, 此时的他是多么厌恶驸马这个身份。
  除侍卫之外, 白大夫也是一定要带的,毕竟他的手臂还吊着,他还是很爱惜自己身体的。
  这一行, 连上他,总共也就十一人, 他没有坐华丽精致的马车, 而是普通青帷马车, 随从们全部是普通常服,很低调地离开了金陵城。
  姬昭就这么走了。
  在山上等了整整一夜的宗祯,站在山边上,看着姬昭的马车渐渐靠近,又看着他渐渐远去。山上起了雾,风也有点大,太阳还不曾完全出来,他的身子半隐在雾中,他的衣角偶尔被风吹起,有些不真实。
  他的双手拉紧披风,眼睁睁地看着姬昭越走越远。
  “殿下——”身后走来两人,轻声叫他。
  他仿佛这时才回过神,轻声道:“都去吧。”
  那两人直接走到山边的高树上,顺着树爬到山下的地面,追着姬昭离开的方向走了。
  姬昭的马车则是彻底看不到了,太阳始终没出来,雾也一直都在。
  宗祯没有离开,依旧静静站在那里看着。
  他想,这就是属于他的人生吧,老天爷让他重生一回,不是为了让他得到,而是让他一次次失去,是因为上辈子他愧对江山与万民,是他应得的。
  他又想,这又有什么不好呢,这不是刚重生时就设想好的一切吗。
  侧妃、太子妃,想要用的家族,全都是他自己钦定的,按照自己的计划按部就班,多好啊。
  姬昭有姬昭的路,有姬昭自己想要关心爱护的人。
  而他,也有他的路。
  他们从来不该走上同一条路,无论上辈子,抑或现在。
  宗祯翘起嘴角,笑了笑,只是这笑看着莫名诡异。
  姬昭去给福宸找竹熊了。
  而他,也该回去走自己的路。
  宗祯收回视线,转身往山下走。
  姬昭走了半个月后,宗谧脑袋受伤的事,到底是被仁宗皇帝发现了。
  宗谧真不是故意的,不管他心思如何,他喜欢姬昭也是真的,他并不乐于这件事被更多人知道,也是因为如此,这件事才能瞒到现在。
  只是年后,他被派了差事,仁宗皇帝对这位侄子还是不错的,总是惦记着他,思来想去,发现他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进过宫,立即派项生去看看怎么一回事,结果看到了头上包满布带的宗谧,项生也吓到了。
  事情再瞒不下去,仁宗皇帝很震惊,非要问他是谁下的手。
  这是他的侄子,还是堂堂王爷,尽管手上的确没有什么实权,好歹是宗家子弟,怎能被人欺辱至此呢!
  宗谧闭口不谈此事,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撞到的,那天他从姬昭府上出来,或多或少还是有人看到的,只不过碍于各路威严,没人敢说,到了这个份上,宗谧的脑袋是驸马给砸破的,这件事就传到仁宗皇帝耳中。
  仁宗非常生气,他根本就不相信是姬昭干的。
  他是皇帝,不好出宫,便派宗祯出宫去详细问清楚这件事。
  宗祯去了郑王府,宗谧看到是他,非常吃惊,恭敬地行了礼,宗祯叫他起来,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漫不经心地表达父皇的意思,平静道:“不论是谁,你说出来,父皇与我一定会为你做主。”
  宗谧怔愣片刻,笑道:“殿下,这实话,我还真不能说。”
  宗祯没有看他,宗祯自然知道,这是姬昭砸的。
  在他看来,不论是谁与姬昭起冲突,那就都是别人的错,姬昭一丁点的错也没有,他不过来走个过场,他会给这件事找个替罪羊,满朝文武,他看着不痛快、不好用的人还有许多,随便拉出一个人来都能顶下这个罪。
  他不搭理,宗谧也不气,更不觉受到侮辱,他早就觉得自己赢了宗祯。
  宗谧甚至笑道:“不过既然是殿下问的,我是要说实话的,其实,这,是驸马砸的——”
  宗祯抬头,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我想殿下应该早就知道,毕竟平阳侯府从来在您的监视之中吧,不过殿下定然也不知道驸马为何要砸我吧?”
  宗祯淡淡地看着他。
  宗谧道:“是因为我告诉驸马,我心悦于他。”
  宗祯凝眸,看他片刻,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浮上来的:“你想死吗。”
  宗谧轻声笑了几声,他怕宗祯吗?当然怕,毕竟宗祯是太子,他只是郑王。可是怕还有用吗?早在宗祯发现他试图偷亲姬昭的时候,一切就再也无法挽救,表面平静彻底破裂。
  往后的路,要么就老实做宗祯的狗,要么就——
  反正宗祯没有理由无缘无故地处死他,即便要找法子,也总要时间,即便想要暗杀他,也要过了他这么多亲卫的关,杀死他没有那么容易。
  他这些天一直很愉快,他早就想取代宗祯,取代宗祯的一切,从前还有担忧,如今他已经没有余地,左不过破釜沉舟罢了。
  宗谧笑道:“我听说姬昭去山上了,哈哈,殿下,姬昭是在躲您吧?对了,您或许还不知道,姬昭知道您要娶王曦的事了,他们俩可是青梅竹马——”
  宗谧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低头看去,一把匕首插在他的胸口处,离心脏已经很近,鲜血顺着刀口往下流。
  宗祯抬头看他,手上的刀子转了半个圈,轻声道:“下一回,这把刀,可就不会再偏了。你是郑王,一家老小能依仗的,只有你,郑王为人还是谨慎些的好。”
  说完,宗祯拔出匕首,将宗谧的身子一推,抬脚走了出去。
  宗谧回头看他,晃了晃,到底是捂住伤口重重倒在地上,满地鲜血。
  只是即便如此,宗谧眼中也全都是笑意。
  他还是觉得自己赢了,他想要一直赢下去。
  宗祯没有回宫,而是吩咐去姬昭家中。
  主人一走,平阳侯府中也安静不少,宗祯没有下马车,更没有打算进去看看,他叫马车停在后门处,就这么坐着。
  保庆小心问道:“殿下,您不进去吗?”
  宗祯没有说话,他只是有一点想姬昭,只需在这里安静待上片刻就好,他不会再轻易进入姬昭的世界。
  他想到宗谧的那些疯话。
  是的,那天他就发现了,宗谧胆敢觊觎姬昭。
  刚刚他为什么要朝宗谧下手?因为他嫉妒宗谧啊。
  因为就连宗谧这样的人,都能向姬昭表达心意。
  而他——
  哈、哈、哈。
  他在心中凉凉地笑,他却连表达心意的权利也没有,因为他不能破坏姬昭与妹妹的安稳人生。
  可是又能怪谁呢,是他钦点姬昭做的驸马啊。
  宗祯坐在密闭的马车中,一直坐到天黑,依然一动不动。
  保庆、程深都不敢说话,自从那天从公主府回去后,殿下就如此,几乎不说话,驸马去眉州后,他更是一个字也没有,每天面无表情,今天又——
  他们俩心中叹气。
  春天已越来越近,就连夜风都是这样温柔,宗祯还能想到过年时,和姬昭说好了要一起去山上住几天,说好了要好好陪他玩几天的。
  宗祯正发着呆,忽然听到车外有百灵鸟的叫声,“是谁!!”,陈克业已经上前,抓住远处大树下的几个身影,那几人反抗,还想跑,显然不是陈克业他们的对手,陈克业抓住他们几人,喝问,“大半夜地,你们为何流连在平阳侯府门外?!”
  程深跳下去看了看,回来告诉宗祯:“陈大人抓到几个人,就躲在不远处的树下,难怪我们都没有瞧见,他们在吹哨子,不知道是谁,不知有什么目的。”
  事关姬昭的安危,宗祯肃然道:“拉过来。”
  “好的!”
  王曦与她的侍女、奶兄弟被陈克业拖过来,他们逃不掉,王曦吓坏了,她就怕会连累到姬昭,然而被捉到车下,她头上戴着的风帽被人掀开,陈克业与程深都愣住了,这,这不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么……
  王曦闭着眼睛哭,她的奶兄、侍女即便被控制着,也非要到她身前挡住她。
  听说是王曦,宗祯立马从马车里出来,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哭。
  看了片刻,他跳下马车,看着即便哭泣还是那般美貌的王曦,他的声音更为死寂:“你跑来此处做什么?还想着哭求姬昭纳你做妾?”
  王曦听了这话,大惊抬头,她不认识宗祯是谁,这个人却认识她!还说出这样的话!
  她慌乱道:“你,你别胡说!你别胡说!”
  “怎么,他愿意纳你为妾么?”
  王曦到底是女孩子,脸早就红透了,她大声道:“你别胡说八道!昭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人!他只会为我好!”
  “呵呵。”宗祯冷笑,见了鬼的“昭哥哥”。
  王曦重申:“希望你别再胡说!!”她还弱弱威胁道,“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你半夜过来,所为何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听说你要嫁给太子,你若不告诉我,不如我把这件事告诉太子?”
  王曦害怕地看他,“说。”,宗祯冷冰冰吐出一个字,王曦怕得又是一个哆嗦,宗祯朝陈克业示意,陈克业眼看着就要朝她的侍女下狠手,王曦哭道:“我是来找驸马的,百灵鸟的叫声是暗号,哨子是昭哥哥送我的。”
  很显然,王曦并不知道姬昭已经不在家。
  宗祯朝她伸手:“哨子给我。”
  王曦边哭,边无法理解地看他,宗祯淡淡道:“他是驸马,你将来是太子妃,怎么,留着这样的东西做什么?你不会以为,姬昭还喜欢你吧?”
  说到后来,他甚至在笑。
  王曦被他笑得浑身发凉,这些天她一直被关在家里,被逼着学宫中礼仪,她早已受够,此时又被陌生男子威胁,她不由生出勇气,朝宗祯低声怒吼:“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昭哥哥怎么可能不喜欢我!他只喜欢我!若不是皇命,我早就与昭哥哥成亲了!他只喜欢我!”
  宗祯的脸色越来越冷,王曦渐渐也不敢与他对视,瑟缩地往后退一步。
  保庆他们简直谁也不敢说话,说起来,他们殿下从来理智,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不理智全都用在驸马身上了。
  谁也想不到,他们殿下会在半夜的驸马家后门,跟一名女子做这样无谓的争吵。
  两人竟然为驸马到底喜欢谁而吵成这般。
  保庆觉得,他们都忘记了一个人,公主啊……驸马是公主的驸马啊!这才是正牌!
  王曦鼓起勇气,再吼:“不论你是谁!尽管说去吧!若是你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大不了我自尽了事!死前我留下血书!我不怕你!我不会害昭哥哥的!也没人会相信你的话!”
  宗祯冷笑,笑得就连春风都变凉了。
  王曦再瑟缩,宗祯收起笑容,阴鸷道:“都给我滚。”
  陈克业一愣,松了手,王曦的侍女与奶兄立马架上她跑了。
  宗祯站在原地,其他人都不敢动,直到宗祯忽然转身往院墙走去,他们赶紧跟上去,问他要做什么。
  却见宗祯直接开始爬墙,他们也不敢阻拦,也来不及阻拦,宗祯非常迅速地已经翻过了墙头,他们几人也只能跟着翻了过去。
  夜深了,平阳侯府中别提有多安静,宗祯却仿佛这是自己的家,抄近道,很快就翻|墙进了姬昭的院子。虽说没人,姬昭的院子里还是点着灯的,部分下人也在,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有人来巡视。
  不过宗祯是经常夜晚过来找姬昭的,非常熟练地,他避开所有人,进了姬昭的屋子。
  进去后,他便呆站在原地。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进来是为了什么,明明姬昭根本不在,或许是他想来这里见姬昭,姬昭在的时候不敢,也只有这个时候敢过来吧?尤其方才又听王曦说了那些话,他不由想到那夜偷听到的姬昭与王曦的对话。
  王曦哭着求姬昭纳她做妾。
  他站在那夜的位置,站了片刻,又往里头走,屋子里空空如也。
  从前,每回他过来时,姬昭要么坐在榻上靠着窗户看书,看到他过来就笑着叫“哥哥”,要么就躺在床上乖乖地睡觉,宗祯一直走到榻边,看着这样空荡荡的卧房,心比这里还要空。
  他自认从来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打倒他,哪怕是失败的上辈子,他的情绪也鲜少有波动,他一直是个最为理智的人。
  他也没想到,做出放弃的决定已经很难,更难的却是之后这些实施“放弃”的岁月。
  真的太难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在榻边坐下,榻上的矮桌上,还放了几本姬昭喜欢的书,他眷恋地拿起一本,呆滞地翻了翻,书页中落下一张纸,他捡起来,摊在手中看了眼,是姬昭给逍遥子写的信,想必因为跟他“闹翻”了,才没有给他寄出去。
  宗祯看完那张纸,姬昭的文字那样活泼,光是看着这些字,宗祯不由就笑了。
  他翻开另外几本书,想找到接下来的内容,看不到姬昭的人,能看看姬昭的字也是好的。他很快就从书中又找到几张纸,不知顺序,却也不影响观阅,宗祯看了好几遍,写这封信的姬昭想必非常快乐吧。是啊,姬昭从来都是过得逍遥自在的,若是他的放弃,能让姬昭这样快乐地生活下去,他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宗祯没想到今晚这一趟会有如此收获,可以这么说,就这几张纸,就足够他撑半年。
  他深吸一口气,他打算走了,还想带走这几张信纸,好歹是写给逍遥子的,他想帮姬昭寄出去,毕竟这是姬昭唯一的偶像——偶像这个词他也是从姬昭那儿听说,很新奇的一个词。
  宗祯手撑着矮桌起身,身下的坐垫移了位置,他回身,想将坐垫放回原本的位置,却瞧见坐垫下露出信纸的一角。
  他亦没有多想,只当是姬昭乱扔的,伸手将那张信纸抽了出来,不过随意打量一眼,接着,他便愣住了。
  “我亦有心悦之人,他待我极好,天地间唯他一人。”
  “他肖猪,我肖兔,从前枇杷巷偶遇一对新婚夫妻,他们亦是如此属相,曾有言,家中长辈托人算相,此乃天下最配!”
  “身份有别,不知何时才能倾诉心意,抑或是永无这日?”
  “即便如此,想将此心告知于天,告知于地,告知于山,告知于……他,然只能告知于你。”
  “生平初次明了何为心悦,约为见他之时,满树的花,顷刻全开。”
  “为他开。”
  宗祯看向窗外,他忽然发现,原来满园的花早已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