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林中柔情处
  沈羽拖着沉重的步子在雪中踉跄了几步, 终究还是扶住一棵树, 身子贴着那干枯冰冷的树干滑落在地,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那一身白色的大羿军服,前胸后背都被红色的血迹浸湿, 被这天气冻得僵硬,随着她粗重的喘息一起一伏。
  已快日落,她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路上行了多久。
  她微微抬手,几近脱力的按在自己胸口上, 她胸前在今晨被大羿军追来的先锋兵射了一箭,也幸而是这一箭,让她应声而倒滚落雪坡, 这才逃过一劫。可这一箭却又射在她心口旁边儿,极为凶险。她咳嗽数声,忍着剧痛, 动了动身子, 将颈间那平安扣拽了出来。
  这一箭, 正正当当的打在了这正悬在胸口的平安扣上。若无平安扣, 替她挡住这箭矢锋端,减了力道,她也没了命再往回走。
  可她如今却又真的没了力气,数日奔波, 她在林中与屠掩周旋数日, 终究两相对垒拼了个你死我活, 可屠掩纵死, 她身后的弟兄也拼的个与大羿军共亡的结果。沈羽心中凄怆,只记得在拼杀之中屠掩曾大叫令一人速回泽边大营寻副将赵迟,然那人还未跑几步便被赤甲军砍了脑袋。
  屠掩死后,剩下的,便也只有她一人。沈羽瞧着那满地的尸体,心中更是难过。也不知前方战事如今几何,死伤多少,难过之后,便是愧疚,若不是听她之令,又怎会死这样多的人?纵然向达再狡诈,他们依城而战,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便就因着这一股复杂难平的心绪,她换了大羿军服,拖着受伤的身子拿了屠掩的主帅令牌,一路往燕林外大泽边儿的大羿军营而去。
  营中仅剩千余士卒和那赵迟,她拿着令牌假传屠掩之令,只道眼下战况焦灼,将军率兵与舒余赤甲相持不下,眼下舒余赤甲已然快要追出林子,将军令他即刻赶来命副将速速率兵回返中州,再请援兵来。迟了,恐有失。
  赵迟瞧见屠掩令牌便不疑有诈,况前方将士无一回返,沈羽之说更让他深信不疑。当下点兵上马往大泽而去。沈羽躲在众人之中,却又悄然回到营中,便在赵迟率兵离去之后,一把火将那大营烧了个干干净净。
  可赵迟却也不笨,走到半路忽又想着该留一队百人先锋兵守在营中以策万全,然这一队先锋兵急急回返之时,却正见沈羽纵火烧营。两相交手,沈羽受了伤,又因着疲惫虚弱几近陷入苦战,便只能转身往燕林疾奔,便在这奔逃之中中箭自雪坡滚落。那一队先锋兵折了三四十人,剩下的却也担心林中还有什么埋伏,不敢再追,只瞧着沈羽胸口中箭便觉得此人死了,转头便去追那已走了许久的赵迟。
  沈羽被那一箭打的胸口一窒昏过去了许久,本以为自己再无生路,醒来却只听的风雪之声,再不见大羿军。
  她将那碎裂开来的平安扣轻轻握在满是血水的手中,眼瞧着那本是温润光泽的平安扣此时只剩下了一半儿,上面沾着的都是自己的血,不觉一叹。周身疼痛,胸口的伤更是疼的她两眼发黑,却又在此时困意袭来几乎又要昏过去。她用力的咬了咬自己的舌头,抬手在胸前使劲按了按自己的伤口,疼的一阵战栗,蜷缩起了身子。
  她知在此地绝不能睡,睡过去便再没有醒过来的时候。她撑着力气用力地扶着身边的树干站起身子,只在此处,一路往西,她的剑落在了与屠掩厮杀之处,她须得寻回来。
  便就这样想着,沈羽又拖着极慢的脚步跌跌撞撞地往林中走着,耳边嗡嗡之声越来越响,风声都听得极不真切,眼前逐渐模糊,一切如在梦中。她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想的,那么多的将士都在这几日中死了,她若死了,实在也不算什么。可她便是要死,也要在死之时,寻着她父亲留给她的剑,便是这剑已经断了,她也要这剑守着她。
  还有……
  她迷迷糊糊地将颈间的平安扣拽下来,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本就满是鲜血的掌心又被这残破的平安扣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一阵阵痛感自手心传到四肢百骸,她却竟然微微一笑。
  还有这平安扣,也得守着她。
  都得守着她。
  沈羽紧握着拳头,身子都觉得麻木起来,胸口的痛感越来越弱,瞧着前面的路也越来越模糊,终于跌倒趴伏在地,数次用力,都没能爬的起来。
  来回几日,她粒米未进,只靠着抓着地上的积雪塞在嘴里,此时又受重伤,早就没了力气再爬起来。但她却又靠着尚算清醒的意识,觉得再过不远便就能寻着她的剑,可即便是这样想着,她也再无力气动弹分毫,只能微睁着眼睛看着面前那模糊的一片雪白,感觉积雪在身下融化,冰凉透骨的渗进身体里。
  “父亲……”她喃喃张口,却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那一双唇只是徒劳的翕动,蜷曲着手指感觉不到平安扣的温度,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只是这样紧紧地握着,“洛儿……”
  耳边马蹄声响,马儿的长嘶在林中回荡不绝,沈羽吐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这马蹄声与当日自己在龙泽林中一般无二,那日,父兄族人皆死在战中,陆将来时,疾风卷地,今日此时,自己也是在这呜呜风中,就要随他们而去。如此,倒也是好的。
  便就在她闭目等死之时,身子一热,竟被人抱在怀中,一抹幽香萦绕鼻间,熟悉至极的香气,让她不自觉的弯了唇角,耳边却竟传来几声更熟悉的急声呼唤,只听着有人在喊:“时语”二字。
  这声音太过熟悉,又太过令她魂牵梦绕,沈羽微微睁开眼睛,在模糊不清的视线之中,瞧见了那让她日思夜想的人,她笑容更甚,只觉得自己是大限将至,发起了梦,张口轻声道了句:“洛儿……能瞧见你……真好啊……”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桑洛几人一路行返了哥余阖发现断剑之处,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遍,确定这尸首之中真无沈羽,却又心中徘徊。沈羽既然可以将自己的衣服同别人换了,那便是说明她性命无忧,却还有什么事儿要做,穆及桅思忖再三,弯下身子在屠掩的尸身上来来回回摸了个遍,之后便起身点了点头,只道屠掩的将令不在,想来,若不是丢了,就是被沈羽拿去了。
  此言一出,桑洛与哥余阖当下明了。沈羽极有可能是往燕林之外大羿军的营中去了。三人不敢懈怠,上马一路往东要往大羿营中去看个究竟,还未走出多远,便瞧见一个穿着大羿军服的人浑身是血的趴伏在雪地之中一动不动。
  穆及桅与哥余阖纵身一跃翻身下马,当下都一声惊呼。独有桑洛一人早就先于二人的步子,自马上下来便一路飞跑朝着那人而去,便是身上的披风都掉落在地亦不自知。她只觉得那人身形便是在马上瞥一眼便知,那是沈羽。身边的穆及桅与哥余阖急急追上之时,桑洛已然跪在地上,将沈羽抱入怀中。
  而沈羽却就这样以为是大梦一场,乌突突地说了一句没来由的心里话,晕了过去。独留了桑洛一人满手都是鲜血,咬牙忍着眼眶中的泪水看着她胸前那染红的衣服不住低唤她的名字。
  穆及桅蹲下身子拉了沈羽的手去探她脉搏,凝着眉许久,叹了一声:“脉象微弱至极,还需尽快医治。”他看了看周遭,担忧的低声说道:“眼下便是回返营中也要小半日,夜要来了,林中会更冷。公主,咱们……”
  “余和,”桑洛平复了心绪,紧了紧抱着沈羽的手臂:“你有法子,可有办法生火扎帐?”
  “帐子的东西我倒确是带了,就怕咱们再林中待上几夜。”哥余阖蹲下身子将桑洛落在半路的斗篷递过去,咂了咂嘴:“可扎帐生火易,要医治她就难。”说着,从怀中摸一个小瓶子出来:“这药膏我随身带着的,但也只能一时之用。却不知道他伤了多少处,是不是要命。”言罢,将那小瓶子放在桑洛手中,转而去扎帐。
  桑洛将那斗篷盖在沈羽身上,看着沈羽那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心中就痛如刀割,蹙着眉头将手中的药瓶递给穆及桅:“穆公,你来。”
  穆及桅嘶了一声,凝目看着沈羽:“我倒可以,只是……”
  桑洛目光幽深,当下只道:“如今生死攸关,只有穆公可以。到时,我让余和在外头守着。”
  穆及桅一路都想着桑洛此前说的那些话,心中早就猜出了个几分,桑洛或许已然知道沈羽的事儿,眼下听她这样一说,心中瞬间豁然开朗,趴伏在地对桑洛磕了头:“臣,定尽力。”
  哥余阖手脚麻利,不过片刻便在树边支了个极其简单的帐篷,那帐篷只有不到一人高,内中也只能容下俩人横卧,如穆及桅与哥余阖这般的个子,进去便就只能弯着身子,哥余阖与穆及桅又寻了不少树枝,双手握着将内中厚厚的积雪一层一层的连踢带扫的清理出去,下面,却都是湿漉漉的枯枝烂叶。
  二人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垫在下头,这才帮着桑洛将沈羽抬了进去。穆及桅将自己那披风铺在下面,内中就只剩下一件单衣薄甲,哥余阖却挤在一边,双手拿着火石来来回回地打着,那火石冒了点儿火星,带着水汽的树枝却只是冒了一阵烟却怎的也烧不起来,折腾许久,才好容易点着了一丝小火,口中不住啧啧:“眼下就觉得带来的人少了,这若是人多些,哪里用的着这样费劲。”说着,转头看了看已然跪在沈羽身边的穆及桅,说道:“可要我帮忙?”
  桑洛眼光盯着沈羽,听得哥余阖如此说,轻声说道:“此处有我与穆公即可,你去外头守着。”
  哥余阖挑了挑眉,偏着头瞧了瞧沈羽,也不再言语,真个起身出了帐子。
  桑洛低叹一声,将盖在沈羽身上的披风微微掀开,鼻间尽是血腥之气,抖着声音说道:“穆公,你……”
  穆及桅闭上眼睛吐了口气,继而睁开眼睛说道:“公主放心,若不敢看,闭上眼睛便是。”
  桑洛惨然一笑:“我有什么不敢看的,我就是要这样看着。”
  穆及桅双目一眯,咬了咬牙,便就这样将沈羽上身的衣服都褪了去。眼瞧着身上数道刀剑伤口早就结了痂,只有当胸那一个血窟窿还淌着血。他一个男子,就这样眼睁睁的瞧着沈羽的身子,此时只能轻声低语:“孩子,叔父也是为了救你的命。”说着,心中忐忑地看了看桑洛,只瞧着桑洛一双眼睛就这样定在沈羽那未着片缕的身上,面上却无异样。
  可桑洛尽管面上再平淡,心中却也是波澜起伏。她早知沈羽是女儿之身,可知道归知道,亲眼所见,却又是另外一种极不一样的感觉。
  沈羽当真就是沈时语。
  沈时语眼下重伤快要死了。
  自己却竟这样担心她。担心一个与自己同样是女子的人。
  她身子一抖,抱着沈羽的胳膊也动了动,穆及桅此时正仔细的瞧着伤口,松了口气轻声只道:“公主莫慌,这是箭伤。本该致命,不过不知被什么卸了力道,刺的并不很深。她会如此,怕是因着连日疲累加之流了太多的血,臣先替她上药,熬过今夜,明晨咱们马上返回。”
  桑洛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直等到穆及桅将那伤口处理好,又将她后背上的刀剑伤上了药,这才同穆及桅一起将她的衣服从新穿好。这一番折腾下来,便是穆及桅穿着那一身的单衣都额头冒了汗。可他心中却宽慰,终究沈羽眼下无事。
  他拿出腰间酒袋,咕咚咕咚的喝了数口酒,这才终于觉得精神许多,盘膝坐在这狭小的帐篷中轻声说道:“公主,是何时……知道此事的?”
  桑洛额头上也冒了细汗,听得穆及桅如此问,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或许我早该知道。或许知道的太迟。”她此时觉得自己怀中的沈羽身子有了些许的温度,便也终究心绪平静了不少,只说道:“眼下,旁的不说。明日回返,时语的伤势,还是需穆公亲自调理。”她顿了顿,心中又划过一丝闷闷的疼痛:“回营之后,让陆离照顾时语起居,旁人,一概不得入内。”
  穆及桅急忙拱手:“臣遵旨。臣……不知公主如此深明大义,如今,臣对公主,感激涕零,臣……”他跪正身子便要向桑洛磕头:“替泽阳一族,谢过公主!”
  桑洛只道:“谢什么的,多说也无益。”她舒了口气:“穆公去外面看看余和,想想办法弄些吃的,若她醒了,也须得吃点东西,才能保存体力。”
  穆及桅匆忙点头称是,又拿了水袋放在桑洛手边复又嘱咐:“这水,不能喂得太多,少许即可。还需烦劳公主大驾……”
  “洛儿知道,穆公去吧。”
  穆及桅出了帐子,这帐中终于只剩下了桑洛与沈羽,外头风声不绝,内中火堆噼啪作响,桑洛低头看了看在她怀中依旧睡着的沈羽,眼神一晃,轻声叨念了一句:“如今一次,你是真的要吓死我,才甘心么?”说话间,又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歪着头用面颊轻轻贴在沈羽额头上,再不着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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