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
  高建的尸首现在大理寺。
  袁恕己,阿弦等一行人回到大理寺,直奔殓房。
  两个验官正在门口不知谈些什么,见许多人从廊下而来,正要转身行礼,袁恕己道:“周利贞呢?”
  验官们还未回答,阿弦一步迈进了旁边的殓房。
  房门是开着的,一进门,就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阿弦双眼发直,望向旁边桌上陈列着的男尸。
  重又看见高建的尸首,已经又是一次痛彻肝胆,触目惊心了,但最让阿弦出离愤怒的,是在高建的身旁,周利贞手中握着一把小小地匕首,正想要要在高建的身上切落。
  这一瞬间,阿弦几乎失去了理智:“恶贼……”她浑身颤抖,用尽所有力气才骂出了这声,然后纵身如猛虎般扑了过去。
  周利贞不知如何,在阿弦冲上来的时候,手一松,那小刀子落在地上。
  他自己却被阿弦飞身一脚,踢得往后倒仰。
  阿弦却并没有就想这么放过他,顺势上前,挥拳狠狠地向着周利贞的脸上击落。
  身后袁恕己叫了声,急忙上来阻止,那些大理寺的差官跟验官们不知如何,也纷纷赶了进来,有的人猝不及防看见了尸首,又吓得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而阿弦忽然看见了周利贞落在地上的小刀,伸手抢了过来,她的手有些发抖:“是这个吗?你是用这个……”
  围观的众人多半不知道阿弦的心情,只看她攥着刀子,以为是要杀了周利贞,不由惊呼。
  “阿弦!”袁恕己眼疾手快,闪身上前,握住阿弦手腕的同时将刀子小心地抢了过来。
  袁恕己向后道:“拿着,看是否跟凶器对的上。”
  身后差官上前接了刀子过去。
  此时此刻,周利贞已经被打的满脸鲜血,在地上动弹不得,仿佛奄奄一息。
  其中一名验官算是周利贞的半个师傅,见状壮胆问道:“少卿,这、这是怎么回事?”
  袁恕己道:“现在怀疑周仵作跟近来的连环杀人案子有关。”
  两名验官都吓了一跳,叫道:“这怎么可能?”
  袁恕己紧紧握着阿弦的手,阿弦却仍是看着周利贞,怒不可遏:“是你,我知道是你!”
  周利贞给她方才这暴风骤雨般的痛打,整个人昏昏沉沉,无法起身,更说不出话。
  袁恕己对验官们道:“不必惊慌,若周仵作是无辜的,自然很快还他清白,各位跟他同僚,劳烦也随我一同前去录个证供。”
  ***
  底下的差官上前,将周利贞扶了起来,带了出门。
  阿弦始终牢牢地盯着他,见状就要跟着出去,袁恕己死死地握着手不放,等差官们陪着验官又去了,才对阿弦道:“现在他已经插翅难逃,何必如此冲动?”
  阿弦红着双眼叫道:“我要杀了他!”
  袁恕己顿了顿:“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
  “我要杀了他!”阿弦不管不顾,只是吼道。
  袁恕己对上她燃着火跟泪光交织的眼睛,不再说什么。只是看向旁边桌上高建的尸首。
  阿弦也随着回头,当望见高建铁青色的脸的时候,她的嘴唇抖了两下:“为什么?为什么?!”像是堤坝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缺口,阿弦“哇”地哭了出声!
  袁恕己轻轻地叹息了声,抬手在阿弦的背上轻轻地抚过。
  “已经找到凶手了,这就好。”袁恕己安抚道,“至少高建在天之灵可以得到安息。”
  “不,不,他再也活不过来了!”阿弦大哭,含糊不清地说道:“本来可以无事的,我本来可以救他的!”
  袁恕己一怔:“你说什么?”
  阿弦道:“我早知道周利贞心怀叵测,前几日我还梦见在桐县解决马贼案的时候,蒲俊恨我,也恨你,只怕还恨高建,是我不够警觉,才害了高建出事。”
  袁恕己道:“你虽有预知之能,但毕竟不是神,无法事事周到,何必这样苛责自己。”
  阿弦道:“你不懂,我只防备他害你,却没想到他还会对别人动手。”
  阿弦捂住脸,又大哭起来,泪从指缝之中纷纷跌落。
  袁恕己听到“我只防备他害你”,触动心头那根弦,也想起了以前阿弦曾跟他说过,要为他盯着周利贞的话。
  “阿弦……”叹息着唤了声,袁恕己抬手,此刻极想要将她抱上一抱。
  但是……
  就在这瞬间,门外有咳嗽之声传来,袁恕己的手本能地缩紧,虽然明明没有做什么逾矩之事,可却不由自主透出了几分心虚。
  ***
  这来者正是崔晔。
  原本是大理寺办差,阿弦乃目击证人,崔晔虽然想陪着她,又怕对她跟案子都有所影响。
  先前虽陪着同来,却在外间等候,有人报说捉拿了周利贞以及请了一干证人,崔晔见阿弦不在,才忍不住寻了进来。
  当即,袁恕己先回去审讯,崔晔则陪着阿弦离开殓房,也慢慢地往前而来。
  崔晔看她手上似乎有些血渍,忙先检查,她的手除了先前怒打周利贞留下了些淤伤外,并没有其他刀伤痕迹,看样子这血也并非是她的。
  掏出帕子给她擦拭干净,想到方才进来的时候听见大理寺的差官们暗中说什么“女官跟发狂般殴打周仵作”等的话,便道:“有袁少卿在,只叫他行事就罢了。你这样若伤了自己该如何?”
  阿弦因为将周利贞捉拿归案,且又痛打了一顿,心头那难以言说的痛楚也随之而被麻痹了一些似的。
  阿弦道:“阿叔,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我是真的想杀了他。”
  崔晔一震,继而道:“好了,不许这么说。”
  阿弦流着泪道:“是真的,虽然杀了他高建也无法复活,但是……”
  崔晔将她搂入怀中,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我知道……好了,就交给少卿处置,只要坐实了他的杀人罪名,他也逃不脱一死。”
  ***
  让人诧异的是,袁恕己在审讯过周利贞以及殓房的验官等人后,却赫然发现,如果按照陈基跟阿弦所说,他们跟高建在酒楼吃酒而后遇害的时间来推断,周利贞并没有在那时候动手的可能。
  因为案发的时候,周利贞人在大理寺,正在检查一具无名男尸。
  有负责带他的田验官跟两名打下手的小杂役可以作证。
  袁恕己一再确认,田验官道:“当时是我叫他去查那尸首的,也当作是他的练手,这孩子十分肯干,是个当验官的苗子,每天就算拖到了天晚也并没有怨言,所以我很看重他,那天也是黄昏时分,我记得很清楚,按照我教的手法,要处理完那具尸首至少要一个时辰,从酉时过半下手,戍时过半结束。”
  其他两个杂役也这般说,道:“我们并没进屋,只是在外头等候吩咐,我们私下里还抱怨呢,这个时辰别人都是在吃晚饭,我们却是在这里干这个营生……我们抱怨的时候,还听见周利贞在里头笑了两声呢,我们怕他告状,就没有再说什么。”
  “周利贞绝不会是那个连环杀人凶手,如果是,除非他生了翅膀,还得会隐形术、法,神出鬼没的那才成呢。”
  而周利贞所持的那把小刀经过检验,也并不是凶器,刀口跟伤口不符,为求公正,袁恕己特意让刑部的验官亲自查验过一次,结论是同样的。
  崔晔本陪着阿弦在外间等待结果,结果听袁恕己说周利贞并无犯案的时间后,阿弦整个人先是惊呆,然后怒发冲冠。
  “你说什么?”阿弦向着袁恕己叫道:“明明就是他,我跟你说过了!”
  袁恕己将众人的口供给崔晔看,一边对阿弦解释道:“我知道,我也相信你所说,但是他们……不过不要着急,我不会就此罢手,还会继续追查的。”
  崔晔把众人的供词一一看过了,重新交还给袁恕己,他把愤怒的阿弦拉了回去,问道:“你先前跟少卿说,凶手是周利贞,原因呢?”
  在崔府的时候,阿弦现身说凶手是周利贞,袁恕己向来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一听有如此发现,立刻回转大理寺,先行拿人。
  阿弦虽然并未细说原因如何,袁恕己却凭着对她的了解,心想确定了目标,再一审就能水落石出。
  没想到这一次竟碰了个钉子。
  此刻崔晔问起来,阿弦道:“我当然知道,我看见他了!”
  崔晔问道:“是怎么看见的?是……亲眼所见,还是……”
  阿弦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在高建离开后,我看见他被害的场景,动手杀人的,就是周利贞。”
  崔晔道:“那就是说,你不是亲眼所见,而是……”
  “阿叔!”阿弦震惊而骇怒地叫了声。
  她觉着,崔晔的意思,隐隐竟是在质疑她的话的正确性。
  崔晔停了一停,才又缓声道:“阿弦,你听我说,还记得……”他眉头一蹙,放低了声音:“还记得那次闯宫么?”
  阿弦微震。
  崔晔又道:“还有……还有在少卿生辰的时候……”
  阿弦的脸一寸一寸地雪了下来,她骇然看着崔晔,步步后退。
  崔晔道:“我并不是就说你看错了,但是……有没有这个可能?现在你需要的是平心静气,仔细再想想看……”
  “我要怎么平心静气!”阿弦盯着他,冲口叫道:“这次高建死了!”
  崔晔心头微沉。
  不错,死的不是别人,是高建。
  也是能让阿弦关心则乱的人之一。
  “是他,我知道是他,”不等崔晔再说什么,阿弦不顾一切地叫道:“早在高建出事之前我偶尔会看见他拿着刀对我笑,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以为还像是在少卿府里那样,是我想多了的错觉。但是、但是高建真的死了!我知道是他,虽然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一定是他!阿叔你相信我!”
  崔晔默然看她,然后道:“我当然相信阿弦。”
  阿弦回头看向袁恕己,后者回她的是个恳切凝重的眼神,道:“你只管放心。”
  阿弦的鼻子一下就酸了,她强忍着喉头的哽咽,道:“我没保护好高建,我、我害了他……”
  袁恕己不敢再跟她对视,忙转身,走开一步又对崔晔道:“天官、先带她回去歇息吧,这里的事交给我。”
  ***
  阿弦本来不想回府,却经不起崔晔百般劝慰。
  回到崔府,迎面崔升走来道:“哥哥总算回来了,老太太那边等着你回话呢。”
  崔晔看一眼阿弦,本想陪着她,但是昨日阿弦在案发现场昏厥,被袁恕己亲自送回,后来传出是高建出事,众人又知道高建跟阿弦的关系,阿弦且又昏迷不醒,崔老夫人跟卢夫人焦急万分,在阿弦昏睡之时已经来探望过三四回,好不容易等她醒了,突然又随着大理寺的人出去了,叫两位长辈如何能不操心。
  这件事的确是得崔晔亲自去回才好。
  崔晔先送阿弦回屋,牵着她到榻边儿坐了:“你好生休息,不许乱动。等我回来,知道么?”
  阿弦静静看了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崔晔又交代虞娘子让她好生留在屋内照料阿弦,这才起身,前去上房回话。
  捡着能说的脉络,向祖母跟母亲交代清楚,一刻钟已过。
  崔老夫人听的惊心,其实早听说了高建的事,此刻忍不住又道:“真是骇人听闻,怪不得阿弦那么伤心,她好些了么?”
  崔晔道:“您放心,所以之前才跟着去大理寺作证了。”
  卢夫人道:“受了这种惊吓,务必多休息几日才好,这种凶险的案子就交给大理寺跟刑部的人去理会就是了,千万不要再让阿弦插手。”
  崔老夫人道:“如果被害的是别人还罢了,那可是阿弦的乡党……唉,可怜这孩子,本来在长安就没几个昔日的同乡相识,好不容易多了个人,又偏遇到这种飞来横祸,玄暐你且回去吧,好生守着她……她再怎么能能干通天的,也毕竟是个女孩子,年纪又小,又格外重情重义,可不要过不了这个坎儿,年纪轻轻太伤了心就不好了。”
  崔晔忙应承了,当即就辞了两位,自行回屋。
  很快,凶手被疑为大理寺仵作的消息便传开了,瞬间传的沸沸扬扬,都说什么“监守自盗”,但又有人说真相并非如此,因为那仵作是有人证并未去过凶案现场的。
  次日,突然又有消息说,那仵作被无罪释放了,原因是监国太子李贤过问了此案,发现人证确凿,的确证实那仵作不在现场。
  崔晔先前已用熨帖手段安抚住了阿弦,经过一夜的休养,看着她比先前要平静许多。
  但在听说李贤放了周利贞后,崔晔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正要回府,就见一名侍从飞奔而来,道:“家里来人,说是少夫人……之前匆匆出门去了。”
  ***
  阿弦在哪里?
  答案是大理寺。
  阿弦当然也知道周利贞被无罪释放,但她急忙来到大理寺,主要原因却不是因为周利贞。
  而是因为袁恕己。
  曾经在桐县所见的有关袁恕己的那些幻象,又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她眼前。甚至有些景象,跟她所亲眼见到的高建案发现场的情形开始逐渐重叠。
  她甚至看见周利贞手持匕首,向着她狞笑,滴滴答答地鲜血从匕首上跌落。
  她已经大意过一次了。
  这一次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何况她曾答应过袁恕己,也曾警告过周利贞。
  可阿弦找来的时候,袁恕己却“正好不在”。
  阿弦的心有些空,她忙抓住跟随袁恕己的侍从,询问他去了哪里。
  连问数人,都说不知,只有一个路过的小吏道:“先前看少卿往殓房的方向去了。”
  虽然并未下雨,但天色阴沉,一层层乌云仿佛要直接从天上跌落下来。有种不祥的预感在阿弦心头徘徊,充满了浓重的血腥气。
  她失去了所有言语,只本能地转身往殓房而去。
  这短短地一段路,对阿弦来说,却仿佛是从桐县到长安,又从长安回到桐县,整整地一个轮回。
  心底的恐惧也在排山倒海。
  “不、不要……千万不要……”从心到身,双耳到身体里,统统是这个声音在尖叫。
  阿弦冲进殓房的时候,正看见周利贞背对着自己,不知在做什么。
  随着阿弦迈步而入,周利贞动了,他的左手擎起,刀上血随着倾落,右手抬起,竟是握着一簇头发,轻轻一拽,那头颅就被缓缓拖出。
  “少卿,少卿……不,不!”两耳轰鸣,双眼充血。
  阿弦眼前一黑,心跳仿佛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