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仇
  窗外有淅淅沥沥的语声传来,仿佛还夹杂着细微的说话声响。
  那些语声呢喃不清,就像是被雨点打碎了一样,毫无头绪无法捉摸,只有零散的字句时不时地跳出来,仿佛劫后余生。
  “亲眼目睹……惊吓……”
  “多亏了……及时……调养……”
  “到底是……凶险的很……该留在府内……才安稳……”
  身上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闷而令人无法呼吸。
  阿弦试图推开它,却无能为力,挣扎中做奋力一击,双眸睁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帏。
  是在……崔府!
  一瞬间,心里生出了一丝微光的希望。
  但是很快,这一丝光又不怀好意似的被黑暗吞没。
  先前那些细碎的雨声跟说话声响在她醒来的瞬间尽数消退,耳畔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然而却复又变本加厉地冲了过来。
  “可怜的很,也怪道受不了……”
  “犯案的到底是人是鬼,竟这样凶残……”
  这一次不再是被雨点打碎的断字残句。
  但同时也唤醒了阿弦心中另一重的记忆。
  鲜血,断肢,急促的呼吸,惨烈的嘶吼。
  哀恸地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阿弦抬手,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在颤抖。
  她用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后又抱紧了头。
  ——“说够了没有。”
  外间一声呵斥,带着严厉的口吻:“都忘了天官之前是怎么吩咐的了吗?”
  先前对话的两人噤若寒蝉。
  那人推开门走了进步,脚步无声。
  阿弦却突然记起来这进来的是虞娘子,她放下手,翻身重又卧倒,背转向内,急急地装作还未醒来的样子。
  虞娘子走到阿弦身旁,见她翻身朝里好像还在睡着,便走近来,将滑落的毯子重又拉起来给她盖好。
  “呜……”身旁是玄影的低低叫声。
  虞娘子看看它,同样悄声道:“不用担心,阿弦不会有事的。”又摸了摸玄影的头,虞娘子道:“你也要听话,以后让你吃东西一定要吃,好了,现在在这里守着她吧。”
  玄影又叫了声,似乎是答应。
  虞娘子一叹,重又站起身来,走到桌边,还未落座,外间就有人道:“天官。”
  虞娘子忙又站起来,房门开处,果然是崔晔进来,一眼见虞娘子在,便道:“还没醒么?”
  “是。”虞娘子垂首回答。
  崔晔拐入内室,缓缓地便在床边坐了。
  虞娘子忍不住道:“这时侯也该醒了,是不是……要再请个大夫?”
  崔晔道:“不必了,先前来的那两个是御医。”
  虞娘子一惊:“御医?”
  崔晔注视着阿弦,正要再说,却发现眼前的身子似乎在瑟瑟发抖。
  他一怔,转头看了虞娘子一眼,吩咐道:“劳烦去看看安神汤熬好了没有。”
  虞娘子先前领着玄影去吃饭,也才看过汤药,那汤是熬好了,可是阿弦未醒……但听崔晔这般吩咐,就垂手应承,转身出门去了。
  眼见虞娘子走了出去,将门关起,崔晔复又回头望着背对着自己的阿弦。
  他抬起手,轻轻地按落在她的肩头。
  阿弦的身子明显地一抖,崔晔方唤道:“阿弦。”
  阿弦不答。
  崔晔道:“你醒了,是不是?”
  眼见她仍是不言不动,崔晔放在她肩头的手略用了几分力,想要将她抱起来。
  阿弦却突然地用力一挣,翻身坐起,瞪大双眼、受惊惶恐般望着他。
  崔晔手势停了停,继而道:“阿弦,你怎么了?”
  阿弦盯着他,看了半晌,嘴唇动了动,却又牢牢紧闭,她的眼神带着焦灼,像是有无数言语想要问出口,但却又不敢说,于是只这样又是痛苦又是焦灼,还带有几分暗暗提防。
  目光相对,崔晔喉头一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最善于拿捏人心的他,面对的是他生平最关切的人,又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但是,要如何启齿?
  他试着说道:“阿弦,前天傍晚……”
  可是,才说了这简短几个字——
  “不要!”阿弦猝不及防地大声叫了起来,举手捂住耳朵,像是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透过耳朵伤害到她一样,不敢听见任何的一声一字。
  崔晔早就停口,他默默地看着阿弦,终于道:“好,我不说,你放心……我不说。”
  阿弦仍是警惕地望着崔晔,仿佛他会欺骗自己。
  崔晔竭力向着她微微一笑,想要安抚住她,他探手,用最温柔的动作握住阿弦的手腕:“你听话,我不说。”
  阿弦的双眼瞪得很大,像是在审视他在说什么,崔晔握住她的手后,又略用了几分力道,却并没有任何强硬动作,才让她放下双手。
  “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了,是不是饿了?”他只是这样和善地问道。
  像是被什么刺中身体,阿弦瑟缩了一下,然后摇头。
  精神极度焦虑,身体像是虚浮着,已经不属于自己。
  这时侯,房门被轻轻一敲,然后推开,是虞娘子送了安神汤回来。
  忽地看见阿弦醒来,虞娘子面露惊喜之色,忙把汤水放在桌上,抢步过来:“醒了?可觉着怎么样?”
  阿弦看着她的脸,恍恍惚惚地说:“姐姐,我很好。”
  虞娘子摸摸她的额头,并不觉的烧热,又见崔晔握着她的手,当即醒悟过来,便重后退回去,道:“好歹醒了,快趁热喝了汤。”
  她将汤水端了过来,本想自己喂,因见崔晔在旁,就有些犹豫。
  果然,崔晔举手接了过去,道:“我来就好了。”
  崔晔用调羹舀了汤水,吹了吹,才送到阿弦唇边,阿弦呆了呆,听到他说“张口”,终于张开嘴吃了。
  虞娘子站在旁边,看阿弦如此反应举止,大异于平常,那原本充满宽慰的眼神中才又透出几分骇然跟担忧来。
  崔晔却不动声色,有条不紊地端着汤碗喂食,好像目下这才是天底下最值得关心的一件事。
  如此一直吃了四五口,阿弦别转头去:“我不想吃了。”
  崔晔温声劝慰道:“你乖些,这是小虞熬了两三个时辰的,别辜负了她的心意。”
  虞娘子微怔,心中却也因他这句话而变得酸软。
  而阿弦听了这句,也有些松动,于是又喝了两口,好歹把一碗汤给喝光了。
  虞娘子忙接了空碗过来,迟疑着又说:“还该吃些饭,我叫人准备去?”
  崔晔略一点头,虞娘子急转身出去了。
  剩下崔晔,玄影,跟阿弦三个在屋里,玄影见阿弦吃完了,就人立而起,前爪搭在榻上,它虽不能言语,却能嗅到主人身上透出来的那些有关情绪的气息。
  而这一刻阿弦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显然让玄影极为不安。
  窗外的雨声似乎加快了些,阿弦喃喃道:“下雨了吗?”
  崔晔道:“是呀,从午后就开始下了。”
  阿弦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你……怎么在家里?”
  崔晔道:“戍时三刻了,我当然是该在家里,不然又该在哪里?”
  “吏部不忙么?”阿弦问道。
  崔晔一笑:“并不算很忙。”
  “骗我。”阿弦低头,喃喃道,“前天你还跟我说,近来怕要晚归。”
  崔晔正是想引她说话,见她终于提起前天,他稍微迟疑,便道:“阿弦,前天……”
  “轰隆隆……”一声惊雷从头顶滚过,就像是雷神发怒,正在屋顶的阴云上发狂般逡巡徘徊。
  阿弦尖叫一声,崔晔适时地张开双臂将她搂入怀中:“阿弦,没事了!阿弦!”
  阿弦却并不听,一边试图挣开,一边大叫。
  “阿弦……”崔晔抬手摁住她的头,在她耳畔低声唤她的名字,强令她安静下来。
  此刻门外虞娘子听了动静,也飞跑进来,见状想上前又忙止住,只是死死地捂着嘴,眼中的泪早泫然欲滴。
  “阿弦,”崔晔见止不住她,把心一横,道:“那件事已经发生了,阿弦,你镇定些!”
  突然虞娘子叫道:“天官!”
  崔晔回头,顺着虞娘子的目光看去,却见阿弦的嘴边流出了殷红的血。
  崔晔双眸微睁开,举手捏住她的下颌,想让她放松。
  屏住呼吸,崔晔索性道:“你再这样也无济于事,高建他、高建已经去了。”
  好像是雷神手持的斧凿终于雷霆万钧地打下来,正落在了阿弦的头上,震怒惊痛,无法可挡。
  阿弦身子一晃,晕了过去。
  ***
  先前已经杀害两人的凶犯再次作案,这一次被害的,正是才调往刑部当差的高建。
  据说高建被害当天,正请女官跟金吾卫陈将军饮酒,三人作别后高建独自一人返回的途中出了事,虽然陈将军跟女官随即赶到,却已经回天乏术。
  此案惊动了监国太子,命大理寺跟刑部联手,尽快找出真凶。
  高建跟袁恕己,桓彦范等都认识,这件事发生之后,其惊动可想而知。
  袁恕己对高建……虽然算的是爱屋及乌,但高建性子有趣,更是阿弦的知交,袁恕己看待他自跟对别的不同。
  且还是在桐县一块儿共事过的,当听说是他出事的时候,袁恕己几乎以为是弄错了,他不信这种事会落在高建身上。
  但当亲临现场的时候,袁恕己很快肝胆俱凉。
  大理寺中,陈基讲述当时的经过。
  那天,他们三人出了酒楼,高建先走,他跟阿弦随后。
  还未说几句话,阿弦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撇下他往前急奔,因赶的太急,仓促中还撞翻了两个人。
  陈基不知发生何事,但却放心不下,忙紧随其后。
  两人穿过长街,来到分岔路口,陈基才追上阿弦:“怎么了?”
  阿弦呆立原地,张目四顾,似在找什么,忽然她大声叫道:“高建!高建!”
  陈基心头一凉,阿弦猛然回头看向身侧那条黑洞洞地小巷,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纵身掠了进去。
  就在这条巷子的尽头,他们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高建。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基打住了。
  他原本是坐着的,此时忽然站起身来,他转身往后走了几步,手又用力抚过下颌,焦虑地不想再说下去。
  袁恕己道:“陈将军。”
  陈基背对着他,低着头道:“当时、当时他还有一口气。”
  “他说了什么?”
  “他是说了一句话,但是……太模糊,我并没有听清楚,是弦子……是女官她先到了身边的。”陈基举手,在自己的额头上用力揉了一把。
  “那你当时可看见什么异常了吗?”袁恕己保持冷静。他知道以陈基的敏锐本能,在那个时候,只怕会有所察觉。
  陈基的确如袁恕己所想,在赶到现场的第一时间,他看见了高建,然后下意识地就转头看向周围。
  高建倒下的地方是巷尾,前头封死,这就是一条死胡同,而他们一路过来,也并没有看先什么人。
  “什么也没有,”陈基咬牙切齿,“我们到的时候,没有人,除非下手的是个绝顶高手,又或者……”
  陈基没有把后面一句说完。
  但他相信袁恕己知道自己要说的是什么。
  袁恕己果然并没有问下去,倒是他旁边的刑部差官问道:“陈将军,你说或者什么?”
  陈基道:“或者下手的并不是人。”
  这人听了先是要笑,但那笑还没出现,就僵在了脸皮底下。
  不是人,那是什么?
  袁恕己继续问道:“然后你们是怎么做的?”
  陈基重又深深呼吸,让自己尽量镇定。
  ——当他们两人赶到的时候,高建已经惨遭毒手。
  对于这件案子,因为陈基身为金吾卫将军,负责长安城防,当然也曾有过详尽了解,对于凶手的作案手段,了然于胸。
  当看见高建的模样的时候他就知道的确是碰见那恶贼了。
  但关键的一点是,这一次,那恶贼并没有尽数做完他想做的。
  他只来得及割断了高建的喉管,左腿,以及……
  用力一摇头,把印在脑海中的灿烈景象挥去,但陈基知道,只怕终此一生,这一幕噩梦般景象也会缠绕他不去。
  “当时,弦子她跑去高建身旁,但是……她不敢去扶他,因为……”陈基听见自己牙关紧咬的声音,“我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救不了了……”
  陈基终于无法忍受,他嘶声吼道:“到底是谁干的,不管是谁我一定都不会放过他,我一定要给高建报仇!”
  ***
  崔府。
  崔晔看着到访的袁恕己,淡淡道:“少卿若是要探望,我替阿弦心领了。但如果是想来问案情相关,只怕这不是最好的时候。”
  袁恕己不为所动:“早些问清楚线索,便更有利于破案,这次是凶手第三次犯案,也是唯一一次被打断了的,他一定在不经意中留下了蛛丝马迹,阿弦是最有力的目击之人。”
  崔晔皱皱眉:“你总该了解她的性情,遇害的人是高建。你以为阿弦会心平气和地跟你说当时的情形么?”
  阿弦是个最重情义的人,高建对她而言,虽不是手足,却似手足,高建身上发生的一切,都让阿弦无法接受。
  乃至崩溃。
  想到之前只是跟她提了一句,她的反应就那么强烈,崔晔不愿冒险。
  袁恕己道:“天官,你果然是儿女情长起来了,若是按照之前的你,这会儿早不必在这里跟我耽搁这许多时间了。而且你难道不知道?想要给高建报仇,不是回避不谈就能风平浪静的,请让我见阿弦,这才有利于尽早找出真凶。”
  崔晔当然知道他说的是正题。但是现在在他心中第一位的,是阿弦。
  不料就在袁恕己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有人哑声道:“想要找真凶吗?我知道真凶是谁。”
  他们两个齐齐回头,却见阿弦扶着门框站在门首,脸上毫无血色,只是两只如同寒星的眼中,透出了冷冽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