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9节
  孙策来回打量着王粲,笑道:“仲宣,出奇容易,立论却难,你的观点有根据吗?”
  “有,臣正在撰写一部专著,届时还请大王指正。”
  “孤拭目以待。”
  “喏。”王粲欢喜不禁。
  孙策又和他聊了几句,得知最近在著书或有意著书的人不少,只是有些学问比较冷门,就算写出来了,读者也不会太多,刻版印刷会亏本,所以还是考虑抄写几本,供同好研究。
  孙策觉得这样不妥,抄能抄几本,一旦遗失,这些书可能就会失传。要想流传下去,还得印出来。印他一两千本,就算有遗失,总会有幸免的。眼下虽然大力推广教育,毕竟底子太薄,要想达到全民识字,没有上百年时间是不够的。
  “仲宣,你去找蔡祭酒,统计一下,看看都有哪些人准备写书,又准备写哪些书,由翰林院负责,挑选一些有价值的拨款印行。天下一百多个郡,一千多个县,如果郡县学堂各备一部,以供查阅,那就是一千多部,再加上个人收藏,印个两千部应该不行问题的。至于资金,由计相府想办法解决。”
  王粲又惊又喜。“大王,你这个办法好,果能实施,天下读书人就再也不用担心白费心血了。”
  孙策摆摆手,示意王粲去办。这件事花钱不多,影响却大,可以尽快操办。
  王粲兴奋不已,一路小跑着去了。孙策进了殿,路粹迎了上来,报告了一件事:朱治、程普、韩当三人即将到达建业,如何接待,需要孙策定个基调。这种事原本毋须孙策决定,什么人用什么接待标准,枢密院是有成例的,可是这里面有个特殊人物——韩当,枢密院不敢擅自做主。
  孙策也觉得有些挠头。虽然他认为孙权说了谎,韩当不需要为父亲孙坚之死负什么责任,可是母亲吴太后不这么看,她对韩当本来就有成见,又出了这件事,就算是维护孙权,她也不会无动于衷。上次勉强糊弄过去了,这次面对面,冲突在所难免。大典在即,杀人不好,惹吴太后不高兴也不好,必须妥善处理。
  “仲谋到哪里了?”
  “按行程估算,应该就在这一两日。”
  “传令下去,让他一到建业,就来见孤。”
  “喏。”
  “还有什么事今天非办不可?”
  路粹愣了一下,露出惊讶之色。“刚才王尚书……没汇报?”
  孙策摇摇头。今天本该是王粲安排行程,不过王粲太兴奋了,没说完就跑了。路粹自然知道这一点,这不过是故意给王粲上眼药。他身边这几个尚书也不是善茬,都盯着尚书令的位置,明争暗斗得厉害,说起来,路粹和王粲还是同门呢,官职面前,人人平等,一样斗得不亦乐乎。
  尚书令的位置必须早点确定,要不然会影响正常工作。
  “今天……”路粹故意想了想。“杨公的夫人袁氏六十大寿,大王答应了杨主簿出席的。”
  第2398章 祢衡的野心
  汝南袁氏之女,弘农杨氏之妇,这样的身份让袁夫人与众不同,她的六十岁生日也格外隆重,有点身份的人都到了。如果没到,那就是身份不够。
  孙策本可以去得晚一些,甚至只要露个面就行。最近事务繁忙,他的确脱不开身。不过他还是早早的就去了,一是既然要给面子,索性就给足了,二是母亲吴太后、姑母孙夫人也会去,总不能长辈去了,他这个小辈还迟迟不到。
  孙策的提前到达让袁夫人很惊讶,命杨修将迎客的事交给别人,全程陪同孙策,转身对吴太后、孙夫人猛夸孙策,说孙策位尊而不骄,和十年前一样虚怀若谷,赤子之心不变。又夸孙策待弟妹好,就连袁耀也不例外,跟着孙策大有长进。
  吴太后有些尴尬,可是在袁夫人面前,她还真不好说什么。
  杨修陪着孙策到后院说话。杨家有建业有几处产业,每处都有专门的后花园,大多是蔡珏亲手设计的,很是雅致。杨修将孙策请到后院,命人守住院门,不要让闲杂人等来打扰。
  孙策的车马停在外面,来赴宴的官员看到了,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来求见,届时孙策会烦不胜烦。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孙策对杨修说道:“德祖,孤缺一个称职的尚书令,你推荐几个人选吧,做事要谨慎些,文笔、学识中上即可。”
  杨修沉吟了片刻。“臣最合适。”
  孙策摇摇手。尚书台原本是一个很重要的机构,可谓是内朝之首,官俸不高,权力比三公还大,只是孙策不愿意让这种趋势发展下去,所以他刻意恢复了尚书台原始的功能,相当于一个秘书机构,尚书们主要负责文书草拟、转发,提供咨询,并不参与决策。让杨修这样的大才来做尚书令实在太浪费了。
  “孤对你另有安排。”
  杨修想了想,说道:“谢煚如何?”
  孙策不置可否。谢煚已过而立之年,年富力强,学识也不错,经历了长安历练后越发沉稳,做事也谨慎,堪当尚书令之职。唯一的缺点就是他是会稽人,又是谢宪英的父亲,和袁家的关系太密切,容易落下任人唯亲的印象。
  见孙策不说话,杨修又道:“桓阶如何?”
  孙策略作思索,点了点头。桓阶是孙坚的故吏,现任武陵太守,这几年先后配合周瑜、诸葛亮、李通,表现可圈可点,周瑜之前就推荐过他,首相府也推荐过,只是他打算调整郡县制置,太守的空缺太多,这才暂时没有调桓阶。
  况且让桓阶做尚书令也有些浪费,这样的人应该做些实务。
  “还有吗?”
  “刘先。”
  “刘先学问、能力都够,只是资历太浅。”
  杨修有点挠头。“倒是还有一个人选,只是那脾气实在有点臭,怕是和同僚处不来。”
  “谁?”
  “祢衡。”
  孙策微怔。他知道祢衡曾配合杨修做事,帮了杨修不少忙,但长安称臣后,他却没看到祢衡,也没看到孔融。“祢衡现在何处?”
  “就在建业城。”杨修笑出声来。“他和孔融两人游历了北疆,远至凉州,本想去西域看看,凉州苦寒,孔融受不了,便又回来了。这一趟游历,祢衡眼界大开,傲气也跟着暴涨,一到建业城,就把荀彧骂了个狗血淋头。”
  孙策很惊讶。“有这事?孤怎么没听说?”
  “大王没听说,一是因为祢衡的确有见识,汝颍系驳不倒他,不愿自曝其短;二是祢衡人缘太差,没人愿意为他扬名,当他不存在就是了。”
  “你怎么也没说?”
  杨修摇摇头。“他脾气太臭,又不愿受拘束,不适合在大王面前行走,还是埋头著述比较安全。”
  孙策点点头。“那他能胜任尚书令吗?”
  “他是一头真正的恶犬,若雪山之獒。”
  孙策笑了。他明白杨修的意思,说了这么多人,杨修最想推荐的大概就是祢衡,但他也担心祢衡的脾气,所以最后才说,又用了点激将法,让他自己选。
  “他为什么骂荀彧?”孙策又问道。
  “大王还记得委托荀彧制礼之事吗?”
  孙策哼了一声。“与此事有关?”
  杨修再次发笑,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说起来,祢衡来建业和荀彧的那几篇文章还有些关系。荀彧等人有关礼法的文章刊布之后,印行天下,祢衡在边疆,看到文章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但他很快就给荀彧写了信,对荀彧的文章大批特批。荀彧收到祢衡的书信后,觉得祢衡说得有道理,便与他书信来往,想讨论这个问题,只是祢衡行踪不定,耽误了不少时间,时间便耽搁了下来。
  祢衡原本不想搭理荀彧,连书信都不肯回,一心要去西域看世界,后来孔融不愿意走了,无奈返回。祢衡便来了建业,与荀彧见面。荀彧很高兴,设宴为祢衡接风,结果祢衡根本不领情,当着众人的面,再次批了荀彧一通。荀彧本人倒没什么,与会人员没一个对他印象好的,于是默契的无视了他。
  孙策恍然大悟。原来荀彧消极怠工的背后还有这么一个故事。
  “祢衡今天会来吗?”
  “谁敢请他来?”
  孙策笑了。“没想到你杨德祖也有怕的时候。今天令堂大寿,就不多事了。明天让他入宫,孤会会他。”
  “大王,他那嘴可臭。”
  “他的嘴还比孤的大鞋底子臭吗?他若出言不逊,孤用大鞋底子抽他。”
  杨修笑出声来。“臣也经常暗自思忖,放眼天下,若有人能折服此人,非大王莫属。”
  ……
  要见祢衡,自然要了解一下他与荀彧的争端,孙策随即让人找来了荀彧。荀彧正在堂上陪杨彪等长安老臣说话,听说孙策召见,颇有些意外,匆匆赶来了。
  孙策也不绕圈,开门见山,直接问他与祢衡争论的内容。
  荀彧很惊讶。“大王不知道?”
  孙策似笑非笑。“恐怕没人愿意孤知道这件事。”
  荀彧的额头顿时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拱着手,欲言又止。孙策见状,不忍心再挤兑他,摆摆手。“家丑不可外扬,人之常情,大夫不必在意,这又不是你的责任。”
  “呃,臣……无地自容。”
  “放心好了,就算你无地自容,孤也会给你留一块立足之地。”孙策招呼荀彧不必拘束,坐下说话。荀彧谢了,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把事情的原委从头说起。
  他奉孙策之命,梳理礼法之流变,欲为新朝制礼立法,写了最初的几篇文章后,他们几个主笔之间就有了分歧,几次讨论都没能得出大家都能认同的结论,所以后面的文章也没法写了。
  分歧的根本原因是礼法看似清晰,实际根本说不清楚,众说纷纭,甚至有不少地方互相矛盾,众人对礼法的态度也不尽相同。仅经学典籍而言,就有三种礼,即《周礼》《仪礼》《礼记》,这里面再分今文经、古文经,又有家法、师法的区别,让人莫衷一事,更别说最近搜罗古碑发现的那些古礼。
  可是最麻烦的还不在于此。最麻烦的是书上的礼制和实际施行的礼制根本不是一回事,很多时候书上说的是一回事,实际执行的又是另一回事。典籍的分歧再大,毕竟有文字摆在那儿,实际执行的礼制却无从说起,真正能说清楚的可能就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有蔡邕、杨彪那群亲历其事的老臣在,还能说出一二三,再往前,谁知道?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封禅礼。从秦始皇、汉武帝、光武帝、汉章帝、汉安帝都曾经东巡泰山封禅,封禅具体的礼仪却没人说得清。吴王立下如此功业,将来去泰山封禅几乎是必然的事,封禅礼该怎么制定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事,必须郑重其事。
  荀彧不希望在这件事上出错,所以宁愿保守一点,多做些准备工作。收到祢衡的书信后,他觉得祢衡的观点很有启发,便想和祢衡探讨,没曾想祢衡开始没回复,后来到了建业,却劈头盖脸一顿批,将他们之前的努力批得一无不值,说他们都是闭门造车,浪费时间和公帑。
  孙策很惊讶。他这才知道礼制这么复杂。“祢衡的理由是什么?”
  “除了臣刚才提及的两个方面外,祢衡最不以为然的是臣等视野不够宽,只局限于中原礼制。他认为,礼失求诸野,不能仅着眼于典籍所载,甚至不能仅着眼于宫廷的礼仪,还应该包括百姓之礼,甚至包括蛮夷之礼。既要为万世立法,就不能囿于一隅,当遍及士庶华夷、古今中外,就连西域诸国之礼也当以注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如此,才能明得失,知扬弃,制可行之礼。”
  荀彧很惭愧。“臣听了祢衡之言,方知坐井观天,当初接受大王之命是何等轻狂。”
  孙策和杨修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些惊讶。祢衡的野心这么大?怪不得荀彧最近没动静,换了谁,面对这么大的题目都有些心虚,不敢轻举妄动。
  “你打算怎么办?”
  “臣恳请大王重新考虑主持此事的人选。”
  第2399章 建业欢迎你
  荀彧请辞,孙策没有立刻答应。
  这件事交给荀彧原本就不仅仅是学术问题,更是政治问题。荀彧是汝颍系的精神领袖,祢衡却是读书人的公敌,如果免了荀彧的差使,转手交给祢衡,不仅汝颍系不爽,其他人也会有想法。那不是重用祢衡,反倒可能害了祢衡。
  虽说不至于直接发生冲突,背地里搞些小动作,却也没人防得住。
  孙策问荀彧,谁适合做尚书令。
  荀彧推荐了一个人:建业令顾雍。孙策觉得可行。顾雍是蔡邕弟子,学问、文章都是好的,再加上为人谨慎周密,非常适合尚书令这个职位。尚书令的俸禄虽然不如建业令高,却是内朝官,明降实升,顾雍应该不会反对。
  顾家等了这么久,也该给点机会了。
  孙策没有当场答应,他还要再考虑一下。
  祢衡恶名在外,人缘不好,就连和他相处多时的杨修也不敢轻易请他赴宴,生怕他闹出是非,场面失控。孔融却收到了邀请,上了主席,与孙策隔着几个人。借杨府的酒,孙策和孔融喝了一杯,说了几句话,问了他西行的感受。杨修找个机会,将孙策要见祢衡的事告诉孔融,孔融很兴奋,酒席一结束,就匆匆赶回住处。
  进了书房,孔融刚准备说话,一看祢衡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
  祢衡伏在书案上,嘴角一片殷红,几册书散落一旁。
  “正平,正平!”孔融扑了上去,抱着祢衡大哭。“正平啊,你为何做这样的傻事啊……”
  “你作甚?”祢衡揉揉眼睛,坐了起来,茫然地看着涕泪横流的孔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