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舞衫劫(四)
  到得前殿,一切皆与往日排演时无异,只是观看的人多了些,都集坐在大殿南侧。杜息兰招呼朱于渊坐到她旁边,朱于渊见她的位置离领舞者最近,便不推辞,坦然入座。
  游心与夏沿香一左一右,立在前方,在她俩身后,则是六排各六,统共三十六名伴舞的乐舞生。而另一些负责奏乐的乐舞生,则都坐在北侧。朱于渊以往也曾观看过几次排演,他仔细打量四周,见并无明显异样,而耳畔钟鼓声声,舞曲已经开始。
  空中有淡淡胭脂香气,舞衣轻软,如裁云而成,却又织入了天边的晚霞,与妆面和鬓发中的钗环花朵相映,殿中一片艳丽娇红。舞者手中持有小小的硬骨舞扇,弦管声如天籁,轻袖飘飘,舞姿翩翩,虽值严冬,却如入春光正好的禁苑中,满目枝叶轻晃,花影款摇。
  场中的乐舞生个个训练有素,就算游心多日未曾参与,舞步也丝毫不乱。她与夏沿香一柔媚,一典雅,恰如花圃中最撩人的两朵,在众芳掩映中娇然卓立。
  乐舞过半,渐至佳境。乐舞生们齐齐一转,先前整齐的队列瞬间消失,三十六名伴舞者围成一圈,边绕边舞,时尔如宿鸟群飞,时尔又如轻浪相逐,最终化成无数花瓣轻轻绽放。夏沿香与游心依旧处于圈中,夏沿香在北,游心在南,二人轻旋曼舞,时分时合,宛如香花中心的两点玉蕊。
  乐音更加激昂,舞姿越来越快。花瓣开合,玉蕊狂旋,就在最快最炫目的一刹那,伴舞圈的南侧忽有一名乐舞生似立足不稳,“啊”地朝旁边倒去,她一歪倒,旁边的乐舞生立时受到影响,两人撞在一起。可她二人这一相撞,却没有各自朝两旁倒下,却反而一齐朝场中扑去。
  她俩面前,正是旋舞中的游心,而那一记旋舞,恰好在她背心朝外、不及设防之时。
  那两名乐舞生齐齐扑向游心的脊背,手中舞扇似拿捏不住,依旧保持着张开的模样,薄薄却坚硬的扇沿,一左一右,同时朝游心身上的舞衫划下!
  朱于渊猝然立起。游心何等机敏,早已发现背后动静,但她如何能显露武功?只得在旋舞中将足尖一点,想要朝旁闪开。可那两名乐舞生似早有准备,一扑一倒一划,竟全妙到毫巅,游心人虽闪开,但那一身轻薄娇嫩的舞衣,却已被“嘶啦”割开长长的两道。
  游心反手向背,用力去按舞衣,那两名乐舞生却又唤道:“啊哟!”一人将另一人疾推,另一人再度立足不稳,继续跌向游心,她手舞足蹈,仿佛要寻依偎之物,伸手一抓,正中游心的舞衣,她轰然歪倒,臂上加劲,残破的舞衣眼看将要落地。
  千钧一发之际,亦在旋舞中的夏沿香趁着舞曲未收之势,急步转前,云袖双展,恰伴着那一记节拍甩出,如漫天轻霞,正挡在游心与南侧观礼者之间。朱云离脸色骤变,杜息兰猛地自席中跳起,她不及出声,用力伸长脖颈,便想从云袖上方越过视线去。
  朱于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入场中。他左手疾抬,朝那犹且拽住舞衫不放的乐舞生手背穴道上一弹,那乐舞生手臂剧痛,五指陡松。朱于渊厉声喝道:“大胆!”将她推到一边,另一手已迅速解下身上披风,一把罩在游心身上。
  乐曲停了下来,乐舞生们一片惊慌,场中顿时大乱。夏沿香收起长袖,疾退几步,垂首而立,面无表情,浑如与己无关。游心紧紧裹住朱于渊的披风,倒在他怀里,朱于渊亦没有说话,只将凌锐的目光,尽投在那两名乐舞生身上。
  那两名乐舞生脸色惨白,忽然一齐转身,面朝南侧,砰然跪下:“我们……一时失足,实乃无心之过,恳求大人赎罪!”
  朱云离面色森然,缓缓立起,喝道:“立即拿下,依律处斩。”他身后四名随丛齐唱一声喏,立即冲往场中,将那两名乐舞生扣住,便往外拖。
  那两名乐舞生不敢挣扎,一路被拖,一路唤道:“大人,夫人,求饶命,求饶命啊!我们不是——”却被随从疾封了嘴,呼声戛然而止。朱云离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杜息兰双手掩胸,瞪着游心,神情又惊又怒,却终究硬生生忍住了没有出声。
  其余观礼者不知情。那宫中来的姑姑便道:“多日排演,犹在节骨眼上犯错,此确为大罪。但眼下进宫在即,不可随意缺人。她们一时失误,想来不敢再犯,不如暂留性命,来日再计议?”
  朱云离冷冷应道:“此曲虽只三十八人参舞,但候补者却另有二十四人,随时可以接续。宫中新年朝会乃重大典礼,倘若人人犯错都轻轻饶过,将来又将如何管理神乐观?”
  那姑姑想了一想,道:“神乐观之事,我确然不该多嘴,还请朱大人决断就是。”朱云离点了点头,低喝道:“下去换装,候补者上场,重新排演!”
  朱于渊搂紧游心,道:“走,换衣。”
  他二人相携相偎,一同去了殿侧,杜息兰遥遥望着他俩,眼色奇特,但终究没有再派任何人尾随。朱于渊与游心一路皆未多言,两颗心皆如擂鼓般狂震不止。游心重新换过装束,细细检查了所有衣带垂饰,方才重新登场。朱于渊沉着脸,依旧坐回原位,将披风横于膝上,握住不放。他与朱云离与杜息兰均未相视,三人各揣心事,继续默默观看,幸喜的是接下来的重演中,不曾再出岔子。
  典礼排演结束,众人四散而回,夏沿香亦敛衫归去,临别之前,隔着人群,深深望了一眼朱于渊,目中隐含担忧与询问。朱于渊立在游心身畔,执住她手,只觉掌中冰凉,他携她一同朝自己的院中而去,直至归房掩门,二人才默默对望。半晌,游心才开口,声音犹有一丝颤抖:
  “我想……快要藏不住了……”
  朱于渊伸手握住桌上瓷杯,瓷杯“波”的一声,片片碎裂。他瞧着桌上四处流淌的茶水,过了良久,才缓缓说道:
  “我不喜欢‘放弃’。游心,咱们必须挺住……无论如何,也要挺到他俩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