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
  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亲兄妹,纵使再血缘至亲,也有尴尬与隔膜,他不争这一朝一夕,但需先取得妹妹的信任,方能从头来过,建立长久而持续的骨肉亲情。
  他含蓄地笑了笑:“般般,我是一生不娶的男人,既无后可传,挣的这些钱,留着也是无用,更不想便宜了他人。武将是刀口舔血的人,说不准明日我便已经马革裹尸,这些金银珠宝死不带去,放在手中更是累赘,你拿着这嫁妆,可风风光光嫁入东宫,谁人也不敢轻瞧。”
  在时人眼中,一个娘子出嫁时所携带的嫁妆,便是她在夫家执掌中馈的底气。
  他不想自己的妹妹,毫无底气地去配一个全天下最身份贵重、崟崎磊落的郎君。
  见妹妹不说话,师旭明以为妹妹嫌少,腼腆地搓了下手指:“我知晓,这些自是比不了太子殿下的聘礼,但已是哥哥所有的家当了。”
  师暄妍没有半分鲜少之意,她出神,只是在想自己现今手里到底有多少钱了,好像,一整个府库都已经,堆不下了?
  她像个一穷二白的小乞儿,骤入宝山,被金银玉器晃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已完全不知道目光往哪里摆了。
  她以前看话本,话本里头,也有她这种不受爹娘宠爱的小娘子,因为不受宠,所以日子过得拮据,那小娘子便有一句很振聋发聩的话:钱在哪里,爱便在哪里。
  糊弄鬼的好话谁都会说,但不是谁都能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的。
  师家想认回她,是见她发达了,想扒着她,吸她的血,师暄妍门清,但师旭明的好意,让她意外,也措手不及。
  “没、没有。”
  师暄妍看向身后的师旭明,朱唇如画,轻启。
  “多谢。哥哥。”
  太子殿下拾级而上,步伐骤停,眉梢轻蹙。
  他才离开了这么一小会,师家般般便已经有了别的“哥哥”了?
  也不知谁如此大胆,这句“哥哥”敢当他面领?
  太子殿下把眼稍抬,于玉阶下,觑见厅堂里一双正叙话的身影。
  身长壮硕的男人侧脸匿在槅扇内的阴翳之中,俊采如星,只看一眼,太子殿下认出了此人。
  原来是真“哥哥”,他的妻兄师旭明。
  比起师远道的汲汲钻营、碌碌无为,此人倒确实是有志之士,他调回长安为将,也是因汉王之乱在即,宁烟屿亲自奏请圣人,向其引荐的。
  太子轻咳了一声,咳嗽声穿过画春堂的描花槅扇,惊动了说着话的兄妹。
  师旭明见到妹夫已至堂上,向前迈过几步,向宁烟屿见礼。
  已不是初次见面,虽是君臣关系,亦亲如一家,师旭明在行辕,也可稍稍拿出大舅兄的架子,对太子殿下道:“还请殿下,日后善待般般,她自小流落异乡,饱尝苦楚,举步维艰,纵然有些不合殿下心意的地方,也还请殿下多多担待,如若将来厌弃于般般,她又不愿留于深宫,请殿下将她放还,臣将一世供养与她,还望殿下应允。”
  “不会有那一天的。”逆着曦光,太子殿下望向画堂深处,烟姿雪貌的小娘子,她也正回眸而来,双颊灿灿,朗若明珠生晕。
  若有一天,劳燕分飞,定只是因为师般般不喜欢他,并且厌烦他了,想将他从身边赶走。
  可太子殿下对自己又存有自信,她不会一辈子都不喜欢他,他更不会给她赶走自己的机会。
  既是如此,师旭明想自己已经无甚可交代之处了,便告了辞。
  目送师旭明走远,师暄妍轻吐了一口气。
  她今天,又多了一个哥哥,好像,还怪是不习惯的。
  也许要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去习惯自己在世上的确还有这种实在亲戚。
  宁烟屿看出了太子妃心态上的转变,踏上前两步,曲指,在师暄妍白嫩的雪额上轻轻一敲:“师般般,你这么快便被师旭明的六十四抬嫁妆降服了?”
  师暄妍捂住被敲痛的额头,有些不服气地还嘴:“伸手不打笑脸人。难道要我说,不行,你姓师,跟我不是一家人,你赶紧离开这样的话?况且,他和我一样命不好呢,我愿以为师家只是待我凉薄,没想到他已经这样出色了,照样被逼得无处安身,可见我们同病相怜。”
  宁烟屿轻笑:“你听他说得这般可怜,他要不这样说,还不能立马和你拉近关系。不过,这些嫁妆你且好好地拿着,反正也不亏。”
  师暄妍曼睇太子殿下隽美秀逸的面容,心想,他们这些男人,恐怕比她还世俗,还见钱眼开呢。
  宁烟屿握住了师暄妍的小手,掌心炙热,将她的柔荑包裹住,“般般。”
  他这样不带姓地唤她乳名是很少的,太子殿下那嗓音,磁沉,华丽,如指间摩挲过轻盈而昂贵的丝绸,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蛊惑。
  师暄妍心跳停了一拍,怔愣间,乌眸柔软地望向了他。
  他将上半身稍稍倾下一些,道:“我的意思是,师旭明那个哥哥,可认可不认,不过我这个‘哥哥’,还请小娘子认下。”
  她呆了一呆,再没见过比开了窍之后的太子殿下更加厚颜的,简直就是死缠烂打,她的脸颊一时涨得比秋日熟透的林柰还红。
  他呢,将俊脸再低一些,靠她更近一些,温热的呼吸一缕缕拂到她的乌鬓边。
  那清沉动人的嗓音按摩着她的耳朵。
  “方才你叫‘哥哥’,好像叫得我心里有些发痒了。师般般,你好像,从来不曾亲昵地唤过孤。”
  没有吗?
  好吧,当她仔细地搜肠刮肚之后,发现的确没有。
  她向来都称他“宁恪”,或是“殿下”,最亲热的,也不过是唤他“郎君”。
  “师般般,”他握住她指尖,更紧一些,指腹被他包裹住,传来了轻微的濡湿之感,太子殿下喉舌微滚,向她讨一个,上次在长安夜市未能讨到的添头,“没有哪个善解人意的小娘子,会对自己的夫君直呼其名。”
  师暄妍想了想,这次没再拒绝:“你想我唤你什么?”
  太子殿下薄红盖耳,低声道:“师般般,你再叫句‘哥哥’?”
  第69章
  太子一肚坏水, 师暄妍焉能不知。
  他这般,不过是为了拐弯抹角地骗她一句体己话罢了。
  只是要她叫他“哥哥”, 也亏得他想得出。
  这个“哥哥”的寓意可不是兄长,而是情郎。
  如若此时唤出来,有师旭明在前,便多多少少带了一丝禁忌,师暄妍不愿在青天白日地唤。
  还不如……留到晚间。
  帐中隔绝外物,他若想听,她可以小声地叫一下他。哥哥。
  躲又躲不过,师暄妍眉目轻闪。
  乌润的纤眉被日光漫上浅浅的晕, 画春堂的槅扇上,锦绣成堆,她在那团云绣之间矗立,花光锦簇, 更衬得她妍姿天香,皎艳得令人不可逼视。
  正巧这时,彭女官带人送膳食来了, 师暄妍借用膳, 搪塞了过去, 装作忘记了这事。
  “殿下, 我一早起来到现在还空着肚子,用膳吧。”
  宁烟屿露出些许失望。
  其实不打紧的,他知道, 她大概是不会从了他的这一小小私心, 不过来日方长。
  行辕的膳食也很丰盛, 有八方寒食饼、丁子香淋脍、葱醋鸡,这几样菜皆是士子及第后的庆功烧尾宴上方能尝到的鲜美佳肴, 还有不少别的传自禁中的珍馐,每日都几乎不含重样的。
  最后一锅,便是刚出炉的鲜美鸭汤。
  鸭汤上热气氤氲,剥开揭盅时飘散的浓雾,只见汤面上浮着一层金灿灿的油沫子,往里打上几把翡翠葱花,与鲜红如血的枸杞相映衬,俨然一出《会真记》。
  师暄妍这边,生怕宁恪这时还想起关于“哥哥”的事来,眼眸也不敢抬一下,心虚地连忙为宁烟屿布菜。
  太子殿下知晓她在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但不敢逼迫她过紧,因此并未戳破,但他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妃一勺一勺的老鸭汤,伴随着鲜甜浓郁的黄金栗子,送到他的碗里。
  单是闻到那股栗子香,他都有些反胃了。
  唇缝紧阖,喉结微微一滚。
  宁恪不用膳,师暄妍诧异着,终于仰起了雪颈,这一回,撞见太子殿下神情复杂,眉心微攒,全然是一副嫌弃的模样。
  他都喜欢自己了,怎会嫌弃她给他布膳?
  视线走投无路,求助地看向了侍立在旁的彭女官。
  幸亏有彭女官在一旁,上前来提点道:“回太子妃,殿下是从小不吃栗子的。”
  殿下每食栗子,必会全身大火,继而火疖蔓延,腹痛不止。
  但储君的弱点,不应随意曝露于人前,彭女官虽知晓,但在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完婚以前,她以为不宜对太子妃阐述得过于详尽,只需令太子妃不至于因区区琐事与太子间产生误解。
  师暄妍终于明白了,恍然道:“原来你不喜欢吃栗子呀。你早说了,我就不会给你准备那么多栗子糕、栗子酥、酒酿栗子、栗子老鸭汤了……”
  她爱吃栗子,还挖心挖肺地制作了一张《栗子百吃食谱》。她没想到,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不吃板栗的人?
  那真是暴殄天物了。
  新鲜出炉的栗子糕,可是最香甜、最软糯的美食,她一年四季都少不了与之相伴。
  她到今日才不知,他从来不吃她留的食物,难道她从未想过原因?以前,也从来都不问彭女官?
  太子殿下明明用了早膳,这会儿却开始胃疼了。
  他捂住胃,将肘撑在红案上,却不想被太子妃瞧见了感到沮丧,将唇角往上挑了一抹新月般的弧痕:“师般般,无事的,孤看着你吃。”
  听他说不喜欢吃栗子,想必是讨厌吃吧,在他面前吃这个也不太香了,师暄妍只尝了一口葱醋鸡,便蹙眉放下了乌木镶银的箸子。
  “这葱醋鸡做得有些甜了。殿下,阿兄怎会突然调任回长安?是京中,出了什么事了么?”
  此时在画春堂上,不宜议事,宁烟屿单手支颐,映着日色的目光显得无比柔煦:“回房中说。先用膳。”
  师暄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想到面前的男人不吃栗子,看其他几样菜里没有栗子,便殷勤小意地替他的碧玉小碗里夹了几箸子的寒食饼,教他吃了垫垫肚。
  宁烟屿却道:“我在率府用过了,你用吧,我看着你用。”
  两人相识已久,可师暄妍与他共膳却不多,用膳时总是放不开手脚,吃得慢条斯理、吃得温文矜持,仿佛生怕自己吃相不雅,被郎君嫌弃了。
  他大抵不知晓,她是从小在江家长大的,在江家,江晚芙被送走以后,江拯夫妇也没了耐心教她淑女的规矩,每日送到她房间里的饭蔬,也很是清淡,几乎看不到荤腥。
  小时候吃的最美味的食物,就是对街上大清早便开始叫卖的栗子饼,那热气腾腾的栗子饼,真是香飘十里,隔了两条巷子,还能散到家里来,她拿着过年时韩氏给她留的几枚铜钱,上那儿吃了两次。
  被韩氏抓了之后,她便没有钱了,只能日日闻香解馋。
  后来摊贩挪走了,栗子饼的香味消失在了对街尽头。
  栗树年年郁郁葱葱,那时光却早已驾乘黄鹤飞去,一日千里。
  后来改善了日子,她见到美味佳肴,便如入宝山,食指大动,恨不得狼吞虎咽,只因顾忌淑女的身份,便要极力掩盖自己的本性,不露丑态。
  毕竟吃相丑陋,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她的这些规矩,大部分都是在洛阳折葵别院时,惹烟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手把手教的。
  她怕学得不好,在太子面前,多少还是班门弄斧,献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