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何
  把自己的真实面貌展露给另一个人,是一件危险的事。
  但对云永昼来说, 再大的危险永远不及对卫桓的渴望来得凶猛。所以当他试图说出自己藏匿多年的这些话, 心里除了解脱就是忐忑。
  他不知道卫桓如何看待这样子的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默默听着的卫桓忽然开口, 像是若有所思似的, “我觉得早应该喜欢你,这个时机好像是错的。”
  漫天的萤火全都为此顿了顿,片刻后才又恢复之前悬浮的状态。
  他笑起来,“哪怕我不知道你做的所有事, 我也喜欢你。不对, 哪怕你没有为我做任何事,我也喜欢你。”他反复纠正着自己的措辞,试图在自己错乱的记忆和思绪里寻找佐证, 可他感觉自己的感情像是未完成的拼图, 怎么都不对, 于是只能放弃。
  但他永远记得看到云永昼第一眼的心情。
  很少用严肃的表情说话的卫桓,此刻认真地看向他,“不过你肋骨的说法好像很合适。”他转过来,把云永昼的脸也扳过来, “你猜, 十年前新生赛对弈台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云永昼很轻地摇头。
  “完蛋了。”卫桓闭上眼睛, 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境, 又像是不好意思看着他说, “我人生中第一个对手终于出现了。”
  “老天一定是觉得我太嚣张,抽了我的骨头造出一个你,用来降服我。”
  说完他笑起来,闭着眼笑。
  “我好像夸父,你就是我一直追着跑的太阳。我每次都想赢你,输了很不高兴,赢了又感觉还是差那么一口气。这种感觉很奇怪,但我一直搞不懂。”
  卫桓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现在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说完,他把额头抵在云永昼的锁骨上,声音沉下来,“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赢过太阳。”
  “我只是想要赢得它。”
  夜很沉,月光静静流淌,他感觉一个浅浅的吻像云朵一样落在他发顶,于是闭上眼睛。
  现在终于对了。
  他不记得那天晚上是怎样结束的,他好像在云永昼的怀里睡着了,还有雪白双翼织出的一个温暖的茧,再后来,一切都变得模糊。早上醒来的时候,卫桓意外地发现他们居然回到了云永昼的那个湖边小屋,鸟叫声吵醒了他。
  躺在床上懵了好几秒,清醒过来的卫桓翻了个身,发现云永昼并不在身边。他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下了床跑出卧室,然后又突然跑回来,穿上了棉拖鞋,再去客厅。
  “去哪儿了……”卫桓喃喃自语,恨不得把整个房子翻个底朝天。结果忽然间听见一个声音,是从心里传来的。
  [你醒了。]
  卫桓的脚步顿住,下意识回头,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是传心。
  [你走了吗?你在哪儿?]
  我还以为昨天晚上的都是梦……
  [山海地下禁闭室,早上谢天伐差点逃走,不过现在没事了。]
  [什么?]
  卫桓吓了一跳。
  [我也要去,你等等我啊。]
  没等云永昼拒绝卫桓就单方面切断了传心,飞快地收拾了一下自己,一边收拾一遍自言自语,“我真是被这个小金乌迷得昏头转向变成恋爱脑了,我还有宏图伟业没有完成呢,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地下禁闭室是山海早年是学生的惩罚室,但初代校长凤凰认为这样的惩罚并没有意义,于是荒废下来,可后来有了战备组,也就有了许多并不能随便交给警方或者联邦的妖,他们被暂时安置在禁闭室,等待后续的处置。
  通常学生是进不去地下禁闭室的,山海虽然自由,但这里过于危险,谁都怕麻烦,所以只有教官批准才有出入权。
  禁闭室的入口是一面古铜色的雕刻墙,就立在嘉卉学院和行政楼中间的广场上。墙的正面雕刻着几十种妖,据说是早年山海的创办者们,所以最中心的是凤凰,反面则是山海的校训——不破不立,仁者无敌。卫桓就站在这个纪念墙前面,长长地叹了口气。
  早知道刚刚不应该这么草率地挂断。
  他抱着愧疚感和一点点侥幸心理,再次接通了传心。等待的时间比他想象中短很多。
  [那什么……我已经来了,你来接一下我吧。]
  云永昼那头传来冷淡的声音。
  [求我。]
  看来是真的没事了,都有功夫折腾他了。不过卫桓的为人原则就是能屈能伸,求一下算什么。
  [求,求求你了,你就上来一趟带我下去嘛。]
  说这些好像还显得不够诚恳,卫桓又道。
  [您是大慈大悲的妖域第一公子,人美心善的金乌大人,你是活菩萨,是太阳神,是……]
  还没说完,云永昼的身影就从墙面浮现出来,像真正的壁画里的妖。他穿了件灰色针织衫,整个人也褪去了妖化形态,变回了棕色短发,眼罩还戴着,却变成了黑色。像个冷酷的杀手似的。
  “是什么?”云永昼没有忘记他的插科打诨。
  卫桓不说,非要他带自己进去才继续。云永昼也没有拒绝,带着他进到晦暗的禁闭室里,穿过森严守卫,卫桓这才重新开口。
  “是被我欺负的小天鹅。”
  说完他憋着坏笑,看云永昼的反应。没想到云永昼也不生气,反而略微颔首。
  “这个仇我不会忘的。”
  卫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本来还想说话,结果忽然听见一声嘶吼,吓得他什么都忘了,扭头一看,是一个被关在玻璃房子里的夜叉,双眼通红。
  “这个夜叉好眼熟。”卫桓喃喃道。
  云永昼道,“你当年抓回来的。”
  “真的假的?”卫桓不敢相信,“卧槽这里面肯定不少我仇人。”他环视一圈,跟着云永昼下了电梯。电梯一直通往最底层,那里是管辖最严格的禁闭室,层层封锁,墙壁强度高到连重明鸟这种巨力妖都很难击碎。
  等他一出来,就看见了唯一一个发着光的房间,远远望去,里面萦绕着蓝色的妖气。
  “他居然被关在最底层了。”
  “他很危险。”云永昼开口,“刚解除封印九尾就被连刺五刀,受了重伤,我送她离开了。”
  卫桓心里一紧,有些担心,“山月现在没事吧,在医院?”
  “毕竟是大妖怪,愈合力很强。”
  谢天伐太危险了,他现在的身体一定是遭受过某种训练,才会以杀戮为第一本能。
  “但是有一点很奇怪。”快要走到房间,云永昼的手放在卫桓肩上,轻轻推了他一把,卫桓直接穿过那个透明的带着强大结界的隔层,进入房间。
  其实就算云永昼不说,看到禁闭室里的一幕,卫桓也知道蹊跷在哪里了。谢天伐被关在一个圆柱形的狭小金属管道中,这是山海最高级别的监·禁工具,透过前半侧的玻璃可以看到他的脸和胸口,他似乎已经陷入昏迷。九尾和金乌双重结界在管道外团团包围。
  他胸口插着一枚可以暂时阻止运灵的安魂锥,令他无法使出分·身裂魂术。整个房间密不透风,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
  但他不是禁闭室的唯一一个。
  金色结界之外,清和沉默地坐在地上。
  “他不伤害尤清和。”云永昼再度开口。
  说完这句,他们就听见清和发出一声自嘲的笑,这声笑似乎是从他单薄的胸腔里发出来的一样,震得他低垂的头也动了。
  卫桓走过去,坐在清和的旁边,他不知道说什么,索性没有开口。
  清和的反应很迟钝,隔了好久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他盯着卫桓看了一会儿,忽然惊醒,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卫桓的胳膊,“他们不听我的,你跟他们说好吗?”
  他脸上没有血色,衬得那妖纹愈发艳丽,短短两天时间,他的眼里就没有光了。“他记得我,他刚才都没有要杀我,你跟他们说,他还有得救。”
  卫桓抬头,看了一眼云永昼。
  云永昼开口,“你也在场,他差一点想杀了九尾狐。”
  他像个木偶,云永昼的话切断了他的线,令他溃散开来。
  “对……”清和不得不承认,“流了好多血。”
  卫桓反握住他的手腕,“你在这里呆了多久?”
  清和缓慢地摇着头,“我不记得了,我感觉好久了。”
  “你不能这样,清和。”卫桓正要劝他,忽然发现他手掌手臂都缠着纱布,隐隐能感应到火的气息,大约是被灼伤的,“这是怎么回事?你的手怎么了?”
  云永昼不说话,清和也不说。巧的是景云进来了,看见卫桓还有些吃惊,“阿……”他立刻改口,“卫、卫学长。”
  “别这么叫,阿恒就挺好。”卫桓问道,“你怎么来了?”
  景云手里抱着饭盒,“我一直在,我刚刚是去给清和买饭了。”
  卫桓想想也清楚,这种情况下拦住清和不做傻事又不至于太伤到他,只有景云的能力做得到。景云将饭盒放在清和跟前,一层一层拆开来,揭开盖子,“清和,这些都很好吃的,人类也可以吃,你多少吃点吧。”
  景云的说法让卫桓感觉不对,“他一直没有吃饭?”
  景云担心地点点头,“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他看见卫桓抓着清和的手腕,又补道,“之前谢天伐发狂的时候,清和扑上去抱住他的后背,还不小心被狐火伤到了。”
  “那个谢天伐特别可怕,见人就杀,还差一点掐死清和,但他后来好像又松开手,没有对清和下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是人类的缘故。”说着,景云又有些怀疑,“还是说他是认得出清和的?”
  这句话似乎触发了清和的开关,他焦急地开口辩解,“他是认得我的,他真的认得我,他没有杀我啊,你们看我不是活着呢吗?”
  卫桓看见他脖子上青紫的掐痕,冷冷道,“你先吃点东西,这些事我们再商量。”
  清和哑着嗓子拒绝,“我吃不下。”
  “你疯了吗?”卫桓终于逼急了,“尤清和,你熬了这么多年活下来,就是想早他一步死在这里?死在他面前?”
  清和死死地咬着牙,腮帮子的肌肉都隐隐抽动。
  “我知道你难过,”卫桓叹了口气,“可你想清楚,他现在这样一定是被人利用了,他没有理智没有思考的余地,如果那些人再对他洗脑,他可能会杀更多的人。你想救他,也应该从那些利用他的人下手,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还有没有恢复记忆和神智的可能。这件事他自己是做不到的。”
  他握住清和的手。
  “只有你能救他。”
  地板发出啪嗒的声响,垂着头的清和忽然间落下泪来。卫桓说的最后一句话像是一道赦免,令他不得不从几近崩溃的边缘退回来,不得不清醒。他端起饭盒,用受伤的手拿筷子,一口一口往嘴里扒,手背潦草地擦去眼泪,却越擦越多,额角的青筋都暴起。
  卫桓心里很清楚。清和生了一张看起来矜贵又脆弱的皮囊,但骨子里却有一股磨不碎的犟劲儿。
  他并不需要安慰,只需要你举着黑暗里那个唯一的火把,告诉他还没到,还要走。
  那个火把就是谢天伐。
  他爬也要爬到他的身边。
  清和费力地吞咽着食物,哭着哭着忽然就笑了。
  “你说我怎么这么难啊,活着这么不容易,要我死我也不敢。”他的声音都哑了,却还是用以往开玩笑的语气,“我好可怜啊。”说着说着,他就不笑了。
  “我自己都可怜我自己。”
  卫桓看他,就像在看刚回来的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还不得不接受叛徒的罪名,当时也是万念俱灰。可那个时候至少还有云永昼拉了他一把,让他走出来。
  “清和,不可怜不可怜。”景云摸了摸清和的手,“你别着急,我们大家一起帮你。你看,虽然现在他成了这样,可他至少人还在这儿,之前你不是还以为他死了吗?”景云一说多就不自觉开始结巴,“不、不是,我不是咒他,我是觉得现在其实也挺好的,哎不是,不好,就是……”
  卫桓看着费劲儿,“他的意思是现在不是最坏的情况。”
  景云像是看救星一样,用力地点了好几下头。
  “你说你这么多年,什么事儿没经历过,他现在回来了你反而扛不住了。”卫桓捏了捏他的肩,“天大的事儿我们一起扛。”
  清和抬眼看向卫桓,眼眶红红的,“你不恨他?”
  卫桓垂下眼,“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你也在,你肯定看到了,说不恨是假的。”说完他笑着摇头,“但是冲动过去之后,我知道我该恨谁。”他挑挑眉,“武器是没有对错的,错只错在制造和使用他的那些人。”他知道清和在担心什么,他也从没想过遮掩,坦荡地看向他。
  “我也等着他好起来啊,我可不想让我的妖心再死一次。”
  他两手拍了拍清和的脸蛋,“咱俩同是天涯小可怜,相逢还刚好曾相识,这是什么青藏高缘。”
  景云在一旁小声插嘴,“唉,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变得这么会说话……”
  “梦里。”卫桓脸上的笑消弭些许,变得更郑重些。
  “清和,我不会说什么你应该为了自己而活这种假大空的废话,用这种方式来劝你走出来,其实只是在表现自己的深明大义。我知道你想为了什么而活,你也知道,对吧?”
  清和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那就去啊,拼了命去把他找回来。”
  清和望着他,像是望着一面镜子。他在'这其中看得到他的迷惘、挣扎与反复,也看得到未来会更通透的那个自己。
  “他会回来的,你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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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今天背疼得厉害,有点坐不住,写得少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