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生之地
  “什么情况?”黄瑾琛把打空的弹夹换下来,“寇医生,报告情况。”
  寇桐看着整个平原发呆,完全没听见他说话。整个人陷入了疯狂的学术状态,黄瑾琛观察了他一会,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在寇医生身上同时按下“ctrl”“shift”和“esc”的话,肯定能发现寇医生的cpu占用率高达100%——已经快卡壳了。
  于是黄大师只得转换目标,回头问呆呆的何晓智:“小孩,你刚才那手是怎么弄的?”
  何晓智茫然地摇摇头。
  “好好想想,你现在是我们的a极作弊器。”
  “我当时一个人……在客厅,寇医生家客厅里有一面穿衣镜,我就坐在那。”
  何晓智的语速很慢,一般而言,他有两种状态,一种是情绪不高,反应比较慢,像现在这样,但是心态也相对平稳,可惜这种平静但是低落的情绪保持不了很长时间,他时常会崩溃,崩溃时脾气比较差,虽然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但是病人身体内的各项激素分泌异常造成的情绪不稳定,并不是克制就能解决的,有时候他会靠在墙角一言不发地哭,有时候会大吼大叫,甚至自残,一般而言,这时候就要靠专业人士寇医生配合着药物上了。
  “本来那镜子里反射的是我的影像,但是我中间走神了几分钟,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从镜子里看见了你们,还有那个……”他皱了皱眉,有点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个长了翅膀、会用铁链的山羊,“那个恐龙一样大的怪兽在尖叫,我觉得你们可能很危险,就不自觉地伸了一下手,没想到穿透了镜子。”
  寇桐这时候回过头来,问:“你走神的时候在想什么?”
  何晓智一愣。
  寇桐走到他跟前,弯下一点身子,把自己的目光和何晓智放平,用一种非常轻柔的声音说:“没关系,我说过,你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记得么?”
  何晓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仿佛找到了某种力量来源似的,他点了点头,然后说:“我当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我是个只会拖累人的废物——我妈就是这么说的,我什么都不能做,连死也死不了,死了会连累很多人,每天看着你们奔波,什么忙也帮不上……”
  “谁说的。”寇桐打断他,他心里大概明白了,那面镜子应该就是何晓智在空间的映射了,他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反应会比较迟缓,系统分析时间也比较长,经过刺激才能被发现,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寇桐指着黄瑾琛说,“你救了我们的命,如果不是你在镜子里一伸手,这家伙就被那个长着翅膀的大山羊给砸扁了。”
  事实不是这样的——因为乌鸦虽然讨厌,但是并不致命,其实再给他一点空间和时间,这个神奇的狙击手能通过怪物的眼睛把它干掉也说不定,何况旁边还有寇桐配合。
  不过黄瑾琛虽然比较冷漠,倒也并不是脑残,一点无关紧要的事也不想拆寇桐的台,就说:“老子是为了谁才被堵到那里的,红颜祸水的公主殿下?”
  寇桐说:“你还好意思说,是谁那么不小心一出现就被发现的——你不来我也有办法脱身。”
  黄瑾琛问:“脱身?我看你脱光了去那个小巫婆还比较行得通。”
  纯洁少年何晓智感觉到深深的压力,听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黄,小媳妇似的低着头跟在两个男人身后,顺着田野的小路往小木屋的方向走。
  黄瑾琛却转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对何晓智说:“这个教训告诉热血少年们,当骑士之前要先找准目标,公主和公主也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田野的视野开阔,也许是植物的香味带着大自然特有的安抚气息,何晓智常年低水平不稳定的心情难得地好转了一些,有些疑惑地看着黄瑾琛,问:“为什么呢?”
  “公主分成很多种,”黄专家从地上拽下一根小草,叼在嘴里,慢腾腾地说,“有的公主美丽可人,有的公主美丽动人,有的呢,美丽迷人,还有的……”
  他指了指寇桐的背影,表情悲痛地说:“美丽坑人。”
  寇桐回过头来,幽幽地说:“二胖,咱俩无冤无仇吧?”
  黄瑾琛问:“为了表示你不坑人,能想办法把哥几个弄出去么?”
  寇桐想了想,说:“这段程序其实像一个黑箱,每个人进来的时候都对应一段极为复杂的方程,理论上是这样实现的,因此我看见那面镜子的时候感觉很不可思议,因为投影仪设计的时候用的时间轴只有一条,并且是单向的,如果空间是稳定的,那它的维度是固定的,所以几乎不可能出现空间折叠或者时间穿梭的现象。”
  何晓智:“……”
  黄瑾琛:“……”
  黄瑾琛揉了揉额头:“咱能用人类的语言么?”
  “很多数学物理方程的应用里都会引入时间轴,非零,并且大多数情况单向不可逆,好比你一个人,在同一个空间同一个时间里,不可能出现在两个空间坐标点上一样。”寇桐说,“空间不能折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从岛上到我家里,是多远的距离就是多远的距离,在同一个时空维度里,绝对不可能出现一条捷径,或者一个门,可以让我们无视掉这个长度,直接从岛上回家一样。”
  “但是刚才如果不是镜子被打碎,我们确实能被小孩从镜子里拉回家。”黄瑾琛想了想,“而且他确实人在你家,手伸到了我们所在的岛上。”
  “所以我刚刚判断,这个空间里存在两条时间轴。”寇桐说,“而另一条……”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小木屋的门却突然打开了,从里面跳出了一条蹦蹦跳跳的小狗,后面跟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从没想过这里还会有人的寇桐愣住了,忘了自己下半句要说什么,老人也愣了一下,好像也很意外。
  小狗睁着好奇的眼睛,围着他们绕了几圈,闻了闻,然后本能地离黄瑾琛远了点,蹲在寇桐脚下,摇着尾巴吐着舌头友好地看着他。
  寇桐摸了摸小狗的头,小狗就在他的手心舔了一下。
  老人笑起来,对小狗招招手:“欢欢,咱们来客人啦。”
  叫“欢欢”的小狗汪汪叫着冲着主人的方向跑了回去,寇桐他们走过去,老人忙招呼他们进屋。
  这是一个非常平常、却又让人感觉极温暖的一个小屋子。
  老人手上的皮肤非常松弛,手背上长着老年斑,看起来异常得瘦,身体一定不大好,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却不知为什么,就是让人有种这个人活得优雅的感觉。
  他们坐在别致的木头桌子上,桌子上摆着一瓶水灵的花,旁边小茶壶里正煮着水。
  “我姓田。”老人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一睁眼就到这里了,还有我年轻时候养过的一条小狗作伴。”
  寇桐就知道,这个老田就是最后一个意识主体了,感慨了一下这个随即抽搐的投影仪果然够随机,男女老少居然都全了,寇桐只得再次把投影仪失控的事解释了一遍,没想到老人却一点也不吃惊,只是用煮好的水泡了茶,端给几个人,感慨着说:“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个世界真是神奇,一天一个变化。”
  随后老田端起小小的茶杯,就着氤氲的水雾闻了一下里面的香气,这才说起来:“一开始,我以为我死了——我是个骨癌患者,晚期,来这里之前已经被下了病危通知,每天都很疼,疼过了就昏迷,癌细胞扩散,很多器官都已经衰竭了。”
  “他们在我这里,”老田比了比脖子的位置,“开了一刀,插了管进去,我就每天靠那些管子活着。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清醒了,我感觉自己从来已经好长时间没这么清醒过了,而且居然能坐起来,能动了。于是我就明白了,这就是回光返照。儿女都不在身边,他们忙,我觉得有点可惜,没能跟他们说最后一句话,本来打算叫护工进来,交代几句遗言,谁知道下一刻就到了这个小园子里。”
  寇桐立刻尴尬了,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每一个被机器故障卷进来的人,他都可以跟别人说,自己一定想办法尽快解决问题,送大家回去,这个……该怎么说?
  把一个人卡在生死边缘,这是个多残忍的事不说,将来大家都要离开这里,他怎么办?要知道七个人同在一个意识投影里,构成的诡异的平衡就像是一个纸牌搭建的大厦,稍微一砰就可能失控,所有人离开必然是同一时间的事,不可能把他一个人留在投影仪里。
  就算真的能做到,没有了交互感应,老田的投影方程式也必然会改变,那条诡异的多出来的时间轴消失了,难道让他死在这么一个……与所有人都隔着一个不可逾越的维度的空间里么?
  何晓智呆呆地抱着茶杯,就连黄瑾琛也不言语了。
  “对不起……”寇桐支吾了良久,总算是吐出这么一句话来,“我不知道要怎么……对不起。”
  老田却笑了:“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要不是你们这一回出事故,我现在早就被埋在土里啦,能健健康康地多活些日子,谁不愿意?”
  “来。”老田站起来,招呼一声,小狗欢欢就跟着他蹦了起来,老田打开门,小小的篱笆上开着不知名的花,像是还凝着清晨第一缕晨露一样,那么娇艳,那么美,“我观察过,这些花每天都是一样的,有时候掉下来两朵,过一会一看,又和刚才一模一样,年轻人,能解释么?”
  寇桐迟疑了片刻,嗓音稍微有些嘶哑,他说:“这一条多出来的时间轴被空间异化了,它并不是一条线,而变成了一个循环,循环才是永恒的,就好像如果一个平面是闭合的,生活在上面的人就永远‘走’不出去一样。这条时间轴就是一条循环的时间轴,它总是重复一段很短的时间,所以你才能……”
  回光返照地活着。
  “哦。”老田恍然大悟,笑眯眯地说,“设计它的真是个天才啊。”
  寇桐心情沉重,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天才。
  老田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人的一条时间轴,就是我的一辈子,这不是很神奇么?我打算给这个院子也起个名字,就叫一生。不过你们这机器还是该修修,等修好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还能找人说几句遗言,你们多提前一会功夫,让我可以别着急,慢慢说,就更好了。”
  黄瑾琛突然插了一句嘴,他像是看着什么让人惊奇的东西那样看着老人,问:“你不怕死么?”
  “我不愿意死。”老田想了想,说,“可是人总是要死的,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事,活着就好好活着,该到死的时候就死,从古至今,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黄瑾琛愣了愣,像是也呆住了。
  春天的时候,满山的花会长出细小的花苞来,一股从水和土里幻化出来的香气会蔓延到很远的地方,引来蜜蜂和蝴蝶,夏天的时候,草木会变得无比强大,长出能遮天蔽日的枝叶,绿得能滴出油来,星空也会特别清晰,银河像是一条缎子,秋天的时候,那些碧绿的枝叶会变黄,长出果子,河水越发清澈,打算在冻冰之前跑到无边的大海里面。
  而到了冬天,一场大雪下来,所有的生命都将归于沉寂,天地莽莽,一切都会被洗干净,埋葬那些死去的,等待来年的新生。
  这就是世界的规则,好像一个人的生和死。
  垂死的老人卡在生死夹缝的无限时间循环里,端着一个小茶杯,扭过头背对着把他的影子打得长长的光,小狗在一边咬着一会功夫就会恢复的植物。
  寇桐突然有种想要如同何晓智一般、想要潸然泪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