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江宁按了?按太?阳穴,整整两天没?有休息,先是冒着大?雨安排子婴,后是逃出雍城找人救驾,可谓是把自己逼到了?极限。
  不过还是没?到休息的时候,现?在大?郑宫里乱作一团。同僚死?的死?伤的伤,算下来她反而成了?少?有的几个?伤得最轻的管事的,几乎一进大?郑宫她便开始调配有司通力配合,使内廷尽快平息下来免得再?生波澜。
  走过拐角后,她冷不丁地嬴政一个?人站在长廊上望月。身如长竹,任由风吹雨打。冷白色的月光倾斜而下,衬得嬴政的脸格外苍白透明,看起来很是憔悴。一阵风刮过,让人闻到一股草药的清苦味。
  江宁记得蒙毅在来时跟她说过,嫪毐自知无力回天,便挟持嬴政要挟众人,却被嬴政反杀,可是赵姬却在嬴政转身的那一刻将匕首插在了?嬴政的肩膀。
  “你是没?看到,”蒙毅的声音在脑海里浮现?,“当时鲜血刷地一下在衣服上晕开了?,多出的血还顺着匕首淌了?一地。当时我们都?吓死?了?。可是王上只是斜眼看了?一眼扎在身上的匕首,抬眸看了?一眼王太?后,拔掉了?匕首,让人将王太?后带下去。”
  蒙毅顿了?一下,看向她:“说真的江宁,我都?不禁佩服王上的冷静了?。面对这?么大?的变故,受着这?么严重的伤,他竟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转眼就下令安排事务调整部署。真是太?冷静了?……”
  哪有什么临危不乱呢?江宁站在转角处望向嬴政,不过是秦王的躯壳困住了?嬴政的灵魂罢了?。如果真的不伤心,就不会一个?人待这?里,望着月亮发呆了?。
  她慢慢地向前走去,站在了?嬴政身侧:“王上还没?休息吗?”
  “还不到休息的时候。”嬴政转过头看向她,“倒是你,受了?伤,该去休息了?。”
  “王上都?没?休息,我这?个?做心腹的,怎么能休息呢?”江宁看向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倒是王上应该休息一下了?,一切不还有我们这?些人吗?”
  月下的树影渐渐倾斜,让人想到了?那句“庭下如积水空明[1]”。
  “宁。”嬴政直勾勾望着如水一般的月色,轻轻地唤了?她的名字,“你说她为?何会这?么恨着我?”
  这?个?她是谁自然不言而喻。江宁听人说,赵姬在被关进棫阳宫之?前说了?很多绝情的话,恶语伤人六月寒,更何况这?是来自亲生母亲的咒骂。
  江宁想了?很久才说道:“我想大?概是因?为?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着自己的孩子。有些人将孩子视若珍宝捧在掌心,有些人却将孩子视为?累赘丢弃在一旁。人和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在感受到嬴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江宁却笑了?一下:“我是弃婴。所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世上真的存在着不爱自己孩子的人’。不过,这?也不是值得难过的事情。早点清楚自己的父母的为?人,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是好事?”
  “是好事。”江宁望向明月,“不存幻想,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过了?许久,嬴政似叹息一般道:“你总是会说出一些奇怪的话,但?会让人觉得很有道理。”
  江宁淡笑。
  “王上,函谷关传来急报。”寺人快步走来呈上了?军情。
  嬴政接过军情看了?一眼后,眉头皱了?起来。
  江宁猜测,恐怕函谷关是有变。眼见?内乱将平,赵国?担心错过时机想必有所动做了?。
  见?嬴政转头看向她,她立刻会意回答:“议事大?殿已经收拾妥当。”
  嬴政颔首,对着寺人说道:“速召集诸官于前来大?郑宫议事。”
  看着嬴政远去的背影,她想,想来这?些天想休息都?没?法子休息了?。
  雍城和咸阳城城防部署,追捕在逃嫌犯,函谷关军队调动,抚恤遇难宗亲大?臣,还有对已经抓捕的谋逆人员的处置,她得尽快组织人手成立一个?临时尚书署,好应对接下来的文书发布。
  她呼出了?一口浊气,又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试图缓解尖锐的头疼。她想着等着不忙的时候去找夏无且看看吧。
  这?些天除了?草拟旨意以外,还要接待咸阳的文武大?臣。现?在咸阳城还没?排查干净,嬴政暂且没?办法回到章台宫做事。好在雍城是秦国?旧都?,各个?宫殿收拾一下倒也能继续用。
  江宁安排诸位大?臣在宫殿中休息,以便嬴政找人的时候方便。
  “最近辛苦你了?。”少?府坐在对面,一边批阅章程一边夸道,“若是没?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少?府大?人过誉了?。”江宁捧着热茶笑道,“下官也不过是尽自己所能罢了?。”
  少?府收拾好章程,抬起头对她说道:“你也太?自谦了?。不过,你的伤怎么样了??让你带伤任职,我实在有愧。”
  “已经没?有大?碍了?。”江宁笑了?笑,“不过是小伤罢了?。”
  “那也要注意身体。眼下从咸阳抽调来了?不少?人手,你这?些天回去休息休息。”少?府继续说着,“你看看你眼下的乌青,都?严重成什么样了?。”
  江宁笑着应承了?下来。在起身的时候,她眼前一黑,若不是即使扶住书案非得摔了?不可。
  “怎么了??可是难受了??要不要我叫太?医?”少?府很是紧张。
  江宁缓了?一下摆摆手:“我没?事。大?概是坐久了?,忽然起来,身体有些不适应吧。”
  少?府松了?口气:“那快去休息吧。你要是倒下了?,我可就麻烦了?。”
  江宁行礼后离开了?,便去看望了?子婴。小家伙刚出生就跟着自己奔波,染了?风寒。古时候婴儿夭折实在严重,她放心不下每天都?抽空来看看他。
  “又来了?。”蒙毅被派来保护子婴的安全,天天见?到江宁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蒙毅了?然,他一边开门一边感叹:“要我说你胆子也是大?,竟然让乐人把小公子藏在蕲年宫的鼓里,你就不怕被发现??”
  “跟着我才更容易被发现?。”江宁解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嫪毐又怎么会想到我会把小公子留在蕲年宫中。”
  蒙毅想了?想,对她竖起大?拇指:“还是你艺高胆大?。”
  江宁笑着接受了?这?份夸奖。
  今天天气正好,乳母带着子婴出来晒晒太?阳。江宁看着趴在乳母的怀中睡得安稳香甜的小家伙,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她轻声询问:“小公子的风寒好些了?吗?”
  乳母:“已经好了?。太?医说幸亏小公子淋的雨不多,蕲年宫的乐府令和乐人照顾得用心,小公子的风寒才能好得如此?快。”
  “那就好。”江宁的心落回了?原位。她眼尖,认出了?这?是百里茹当日包裹子婴的衣物,她有些疑惑怎么还有这?件衣物?
  乳母见?状解答:“小公子钟爱这?件衣物,若是换了?别的定会哭闹。仆想小公子也觉得这?件衣服有父母的气息觉得安心吧。”
  不知为?何乳母的话似乎触动了?她的心房,她想,是啊。成蟜和阿茹都?不在了?。子婴没?了?父母,她也再?也见?不到弟弟妹妹了?……
  那一瞬间,脑海中的某根弦终于断了?。那些压抑许久的悲伤在这?一刻喷涌而出,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坠落。
  数不清的懊悔和痛苦席卷她的脑海。情绪的起伏加上病体虚弱,她竟眼前一黑,身体向前倾倒。蒙毅和乳母的惊呼在身后响起,在一片混乱中,她好像闻到了?清苦的药草味。
  第89章
  天河决了堤, 万千雨珠从天空倾斜而?下,欲将人间吞没。宫灯在疾风中摇晃,搅乱了视线。白光闪过?, 宫灯一分为二。鲜艳的红色被雨水冲淡, 在雷声中还藏着血肉被利刃割裂的声音。
  数不清的孤魂怨鬼在哭喊着,在求江宁救救他们。忘川河水自地底蔓延, 她被枉死的人们拖入那幽冥之中, 接受着良心的审判。
  她?总在想, 如果我能想到韩姬贼心不死,是不是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呢?肺部的空气越来越少,她好像听到鬼差拖得长长的调子:“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身体渐渐地冷了下来?, 疲惫席卷了灵魂。她望着远去的水面,忽然水面射进了一束光, 它以蛮横而?又不讲理的态度驱散了阴冥之中的冷清, 抓着她?的手腕将她?硬生生地拖回人间。
  飞速跨过?阴阳两界, 让江宁头昏脑涨, 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她?终是敌不过?生理反应, 哇的一声呕了出?来?。秽物中裹着胆汁,让她?的口中满是苦涩。
  隐约间她?听到了有人在大喊太医。只是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抬起?头只能看到慌乱的色块在眼前转动。她?本就头晕目眩,看着这些移动的色块她?更是心酸恶心。
  听着如蚊蝇一般的人声, 她?在心烦的同时又不免有些遗憾, 怎么又回到这里?但很快她?的思绪又被高热带来?的病痛带走了, 疲惫拉着她?走入了下一个噩梦。
  她?想, 也许是枉死的人们在怨恨她?这个未卜先知的人不能挽救他们性命, 埋怨她?的无能。江宁望着漂浮的鬼魂心道,埋怨她?也是对的, 毕竟她?也恨自己不能早点看穿一切。
  她?的病情总是反复,在少有的清醒中,她?总能听到太医与人交谈的声音。
  “……深秋淋雨感染了风寒发了热,一路奔波又被叛军严刑逼供,回来?又未曾休息,病上加病……再者尚书令心有郁结,若是不及时纾解,恐怕……”
  接下来?的话她?实在听不清,但江宁心里也有数。恐怕此行是凶多吉少,电视剧里不都那么演吗?一个人做完一切后?,没了精气神支撑着,生了场小病就去世?了。
  江宁想,她?大概也是走到了这种?地步吧。她?侧过?头看向燃烧的炭火,她?觉得就是那被丢入火盆中的炭,外壳完好,其实内里已经被火焰灼烧,五脏六腑都要化作一摊灰烬。好难受啊——
  脚步声慢慢在室内响起?,她?猜应该是照顾她?的宫人来?了。可是在看到组玉后?她?愣住了,还?有哪位贵人会来?看望她?这个无名小卒?
  “我该夸你藏得好吗?”嬴政的脸出?现在她?的视野中,不过?太过?模糊,让她?看不清嬴政的表情。就连他说话的声音都像是被水浸泡过?一样,模糊不清。
  嬴政坐在她?的身旁望着她?。
  江宁想说话,可是却发现自己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人就这样安静而?长久地凝望着对方,好像要看到天荒地老一般。火盆里的炭火发出?响声,火星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正如人的生命一般,在绚烂中消逝。
  “成蟜和百里不会怨恨你没能救下他们。”过?了许久,嬴政下了定?论?,“你我都知道,这一切是无法避免的。”
  江宁想回答,不,这一切是可以避免。因为我知道的,我是可以救下他们的!只要我发现了韩姬意?图不轨,只要我足够仔细……莫大的悲伤让她?的心刺痛难忍。
  “不,”嬴政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说道,“即使你知道,这一切依旧无法挽回。”
  他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声音低沉有力,说出?的内容让人信服。
  “因为在这件事情没有发生之前,我和成蟜是不会相信自己的母亲会做出?此等惊世?骇俗之举。因为不相信,所以没有办法拔出?根源。因为没有办法根除,所以你无论?怎么做这件事情都是死局。”
  说到这里江宁看到了嬴政脸上出?现了一抹苦笑?:“说到底这件事情不过?是我们兄弟两个心软后?的自食其果。身为王族总是抱有幻想,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到了最后?便是要付出?代价的。”
  江宁愣住了。嬴政的话仿佛深水炸弹,将她?这潭死水炸出?了水花。一团浆糊的脑袋让她?猜不出?嬴政话中的意?思,更猜不出?嬴政的喜怒。她?下意?识地攥紧被角心脏怦怦地乱跳,那力道好似要将她?的肋骨撞断。
  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想夺门而?逃。可她?偏偏生了病,躺在床上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嬴政扒掉自己伪装的外皮。
  她?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被老虎含住脖子的猎物。只要老虎稍稍用力,她?的动脉就会被咬碎,鲜血就会喷溅而?出?,而?她?也会死掉。
  在惊惧之下,她?的头似乎又痛了起?来?,整个人似乎要在下一秒爆炸一样。
  冰冷的手指上被人握在了掌心之中,温暖的触感让她?的思绪渐渐回笼,她?看向嬴政心中充满了担忧不安。
  “你的事情我早就有所感觉。想要对你做什么也早就做了。”嬴政继续说道,“凡有所动,必有所行。我离得近,自然看得更清楚。”
  江宁脑子有些发蒙,所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嬴政尽收眼底,也早就被嬴政发现了异常。那他为什么现在才问?
  “我知道你的顾虑,也知道你的恐惧。所以并不会追着你询问缘由?。”嬴政换下了她?头上的湿布巾,“今日来?告诉你这些,不过?是想告诉你。这次的事情你已经尽力了,但世?上的事岂能尽如人意??从前你劝过?我,如今我自然也是来?劝你。”
  “王上,不会觉得,我是妖邪吗?”江宁觉得自己喉咙里仿佛吞了刀片,疼痛难忍,但她?还?是想问,“不会觉得,我,别?有用心吗?”
  “妖邪会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吗?心怀鬼胎的人会因为自责病了一个月?近二十年的朝夕相处,足够我去判断你是个怎样的人。”嬴政看着她?,黑色的眸子是平静的,没有任何?芥蒂的。
  直到这一刻压在江宁心中近二十年的巨石才终于落了地。
  这些年她?每天都在战战兢兢地活着,生怕被别?人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惹来?别?人异样的目光。一直以来?的小心谨慎让她?成了无足鸟,不断地盘旋不能落地。
  嬴政替她?盖好被子,又似感叹一般地说道:“也就只有病了你才会老实一点。”
  病重的人总是多愁善感,如今秘密暴露预想中的狂风暴雨没有到来?,反而?还?得到了理解。心中的触动让她?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眼泪从眼角溢出?,如同清晨的露珠清澈,无声地滑落到鬓角。
  “你——被我吓到了?”
  嬴政被她?这一哭弄得愣住了,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哭泣。忙不迭地替她?擦泪的青涩模样,与刚才气定?神闲的帝王截然相反。
  江宁哽咽不止:“是啊,王上刚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王上会像梦里的枉死的孤魂一样埋怨我,怀疑我,还?要向我寻仇……我太害怕了……我也想救他们的,我也想的……”
  她?死死地抓着嬴政的衣袖,接着生病向还?愿意?相信自己的友人诉说着自己的煎熬痛苦,自己的无能为力,自己的无可奈何?,化作了一滴滴眼泪随着眼泪流出?了心房。
  嬴政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慢慢地静了下来?。他学着这些年她?的样子,安静地听她?的诉说。
  江宁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哭累了便睡了过?去,那是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少有的自在放松。
  在意?识朦胧之时,她?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替自己擦掉残余的眼泪,随后?又小声地嘀咕着:“以前还?以为你不会哭,没想到这么能哭。不过?哭过?了,就快点好起?来?吧……”
  她?的脑海里浮现起?了在赵国的往事。那日掉进了冰河里被冻得意?识模糊的时候,她?也隐约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快点好起?来?吧,宁。没有你在身边吵吵闹闹的日子真的很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