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大抵是像冷了许久的煤,被轻轻吹了一下,里面包裹着的、不为人知的橘红火星便跳跃起来,倏而亮了亮,又亮了亮。
  江满梨不等林柳开口,盛出一碗卤猪蹄:“少卿大人真是帮了大忙了,无以为报,这猪蹄新卤的,客人评价不错,大人一定要尝尝。”
  林柳听见那句“无以为报”,原先的思绪被拨散了,不由自主微笑起来,道:“小娘子不必客气,以猪蹄为报就很好。”
  说罢伸手去接。
  林柳人高,手自然也大,手指包裹过碗底,便毫无防备、轻碰在了她手腕上。
  林柳赶忙如烫手山芋般将碗托过来,道句:“抱歉。”
  反倒江满梨这个现代人丝毫没有注意,听他道歉,还“嗯?”了一声,继而反应过来,连忙笑着道:“不打紧不打紧,少卿大人不用放在心上。”
  鸡子虾仁炒饭刻意多放了虾仁,肉丝与肥肠也堆得像是要掉出来,又向竹娘要了饮子来赠送,看林柳一人端不走,江满梨便热心帮着一同送过去。
  送至桌上,见方小娘子与她懂庖厨的同伴也在,惊喜笑着打了招呼,让几位吃好喝好,方才回了灶上。
  -夜宵摊生意比料想中还要好,一晚上就能赚出朝食摊子四五日的利润,还肉眼可见地日渐热闹着。
  今日卖些炒饭和卤猪蹄,明日又带着豆油来,旋制些个炸鸡,再拌一桶凉皮。
  江满梨愈发感觉忙不过来了,终于抽了个中午的空档跑了一趟牙行,请帮忙寻个合适的帮手。
  牙行的婆子听罢点头:“要女子,懂些庖厨技艺的,好说,保管给小娘子找来。”
  过了没几日,果然雷厉风行地找来了三个人,差小厮来报了,等着江满梨亲自过去挑。
  江满梨歇了朝食摊子,便匆匆赶过去,跟着牙婆进到里间,就见三个女子均有些拘谨地站在屋中央。其中两个三十来岁的,盘了油光水滑的发髻,见了她好似有些失望,只笑笑,不多说话。
  不消说,是大宅子后厨出来的,估摸着还想进个稳定的宅子或府邸,对于江满梨这样的小贩,心底大概是不太看得上。
  另一个只有约莫十四五的,个子挺高,差了一拃长的裤管打了好几个补丁,晃荡在小腿上,脚底一双草鞋,微低着头,怯生生行个礼,喊了句“小娘子”。
  是陶州口音?
  “你是陶州人?”江满梨有些意外,在京城遇见同乡,自然更亲切一些,忽略了另两个,径直走到少女身边。
  少女点点头:“婢子是陶州人。”
  牙婆见江满梨对这个年纪小些的甚是感兴趣,也不打扰,连忙不作声对另两个挥挥手,示意她们可以走了。又招手让人送进两杯茶水来,自己也退出去,留江满梨与少女独自去谈。
  江满梨便拉着少女坐下,问道:“叫什么名字?原先家是何处?”
  本应是最简单的问题,那少女却像是有些不知该怎么答,踌躇了一下才道:“回小娘子,婢子叫藤丫,本是陶州城北定安坊,余家的女婢。”
  江满梨心头一滞。
  城北安定坊余家?不就是她原本要嫁去的那家么!
  有些不可思议地试探着问道:“你原主家的少郎君……可是叫余昊苍?”
  少女听见这三个字如同被蛇虫啄了一口,猛然抬起头来,嘴角颤了颤,道:“小娘子认得那余……小娘子认得余少郎君?”
  看来没错了。江满梨耸肩笑笑:“算是段恶缘。”
  便听得藤丫叹了一口气,道:“那我便与小娘子直说罢。我本不是余家的婢女,是我家小娘子嫁过去了,我才跟着一同陪去的。”
  “我原主家姓梁,在陶州,也算是有名的商户。”
  江满梨挑了挑眉毛,这事儿她是有所耳闻的。听说她抵死不从、拿嫁妆令齐氏毁了婚约之后,那余家颇为愤懑,在原本的聘礼之上加了好些钱,与另一商户大家定了亲,很有些要让齐氏后悔之意。
  而齐氏确实也被激将到了,怒不可遏,这才逼得江满梨逃命一般,连夜离了陶州。
  “那为何你却到这京城来了?”江满梨不解。
  难不成是那梁家小娘子出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藤丫扁扁嘴,道:“那姓余的有癔症疯病,动不动就打人,我家小娘子嫁去不多久便被他打得撞到脑袋,隔日便走了。”
  “小娘子走后,他们看我懂得些庖厨技艺,便留我在厨房干活。可那姓余的仿佛是对我家小娘子有甚么怨恨,每逢喝了酒,就来厨房打我。我实在熬不下去,逃了出来,遇见牙行的人将我带到京城中,便留在这,做些零工过活。”
  江满梨若有所思地听完,想到自己穿来后的这半年多,暗自笑笑。
  再看眼前的少女,长手长脚,腮骨是如满月一般圆润的,可面颊却可怜巴巴地凹进去,眼圈也重。
  定是受了许多苦。
  抬手将她额前掉下的几缕头发理一理,道:“可愿跟我走?我这里虽不似高门大宅住得好,却定可以让你吃饱。每日要早起晚归,肯定累些,但也充实,铜钱哗哗地赚来,也有你的一份。”
  藤丫眼角红了红,忙不迭点头:“愿意。”
  本该是雇佣,可藤丫是牙行从陶州带来的,已经在衙门立了契,雇佣也算是牙行出借的人,牙行随时有权收回去。江满梨与牙婆讨价还价了几个回合,最终第二日再来,当了许国公府赏的一只镯子,花十八两给藤丫赎了身。
  再去官府重新立完契,藤丫便可以跟着江满梨走了。
  带藤丫回自家小院的路上,江满梨才发现她生性并不若在牙行时那般拘谨,是个很有些活泼的少女。
  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倒也多了很多乐趣。
  花五百文钱带她买了身素衣,又买双粗布鞋,看着就像模像样的了。最后恰经过河边,买得一条新鲜的鲈鱼拿回去作午食吃。
  自然是藤丫来做。
  江满梨这半年多来日日操劳,突然间能抱着手在一旁,还有些不大习惯,便一边看,一边拿晚上要卖的食材来操持。
  藤丫确实是懂得庖厨技艺的,鱼鳞内脏刮净,灵巧去了刺,片成厚片,一气呵成,也懂得拿料酒和盐抓拌。
  江满梨又教她加些淀粉和一个蛋清上浆,让鱼肉更加紧实嫩滑。
  煎鱼骨要用猪油,既能去腥,又能使鱼汤浓白,加姜片熬出醇香,调味,汆鱼片。待到鱼片定了型,放葱花、胡椒,再浇一勺滚油,激得那葱香四溢,整座小院都为之一振,葱油鲈鱼便做好了。
  江满梨吹着热汤、吃着鱼片,想到以后每日出摊都有人一同,不自觉,弯了弯眼睛。再看藤丫,像是饿了许久,吃得整个脸庞都埋进碗里去了。
  第17章 喝小酒配烧烤
  不得不说,有了藤丫之后,江满梨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这小丫头睡得晚、起得早,大概是在原主家做女婢时便养成的习惯。江满梨想着她年纪小,尚在长身体,让她多睡一会,不成。
  头日教她做红糖黑芝麻馅儿的糖油炸糕,第二日将将丑时末刻便听见响动,起来一看,她已经烫好了面,正在包馅料。怕吵着江满梨睡觉,还轻手轻脚的。
  江满梨哭笑不得,按着招子上,今日不该卖糖油炸糕啊。
  “小娘子莫担心,今日要卖的锅盔的面已经备好了,婢子就是看着送肉的还没来,昨日做好的糖馅儿又还剩些,觉得可惜,不如顺手再炸几个炸糕去卖。”
  江满梨揉揉眼,往灶台上扫过去,还真是醒发着一盆足量的面。
  再看看藤丫包好放在案上的、高矮不一的油炸糕生胚,笑了,洗漱净了手,拿过来团实了,示范给她看。
  道:“你有这个心很好,咱们现在有两个人,是能多做一些。”
  藤丫使劲点了点头:“小娘子不是想置铺子么,婢子帮小娘子多做些,多存些钱给小娘子置铺子用。”
  佚?是了。
  江满梨想起来,前几日摊子对过卖水饭的阿婆说儿子要接她回乡养老,想把铺子置出去。她感兴趣,当时顺嘴多问了几句,没想到这丫头还记着。
  便道:“还有啊,别总是婢子婢子的,在我这里你不是婢子,是藤丫。”
  糖油炸糕的烫面里加了白糖,以中火耐心炸出来,便成了均匀漂亮的金黄色,皮薄馅儿大,又酥又软。里头的红糖芝麻馅儿是拌猪油制的,咬开一个角子,便热乎乎地淌出来。
  贺骥坐在竹凳上,仰着脖子,捏着炸糕举得老高,把那糖馅儿往嘴里倒。倒到不再往下流了,还吸两下,才笑呵呵地咬下一大口去,嚼得咔嚓咔嚓响。
  旁边坐着的宋寺正与龚司直看不下去了,大家都是斯文人,寒窗十年学的礼数都到哪里去了?况且还穿着公袍呢。
  嫌弃咂咂嘴,异口同声地斥他:“你小点儿声!”
  贺骥却不理:“小市里吵嚷成这样,谁能听见我这点声音了?”说罢笑着唤藤丫:“小娘子啊,我们这里的三个榨菜肉丁锅盔好了没有哇?”
  此话一出,宋、贺两人也顾不得继续斥责他了,跟着伸脖子望向小摊。
  锅盔是每旬第六日售,今日有榨菜肉丁和净肉丁两种,所以不比糖油炸糕能包好了拿过来炸,要现包现擀,烙出来,吃那个一掰即碎的薄脆劲。
  江满梨手熟包得又快又好,油面一抻一压,肉馅儿均匀铺三分之一,手指灵巧如鸟雀,自头卷至尾端,团好,擀成纸一般薄,还不能破。
  排队的食客连连啧叹,甚至当个打发排队时光的表演来看,有些本无意吃朝食的路过小市门口听见这般动静,也好奇进来,一来,便忍不住跟着排队买。所以自然全数由江满梨来包。
  藤丫便负责烙饼炸糕,再给各桌送菜端盘。贺骥这样的老客,这几日来已经熟悉了。
  听得客人呼喊,藤丫连忙应了,拿一带提手的、藤黄色的小竹篾篮子装三个方烙好的锅盔端过去。
  毕恭毕敬:“几位大人请慢用。”
  毕竟是大宅里学过规矩的,称呼不出错,礼数也很好。就是相比江满梨,少了点活络,笑容也放不开。
  好在此处人人的关注点都在吃食上,也不会像对酒楼里的茶博士那般挑剔。有些个郎君见到如此拘束的少女,还会觉得有意思而多看两眼,甚至给些小费。
  贺骥道句谢便迫不及待吃起来。龚司直则客客气气递过去几文钱,道:“小娘子辛苦了。”
  藤丫赶忙道谢:“大人唤婢……唤我藤丫就好。”
  锅盔外皮焦黄鲜亮,外壳脆如薄翼,内里柔软鲜香,肉馅的油汁微微洇透出来,带出其中若隐若现的翠绿葱花,光是看着,就令人食欲大开。
  不能张口直接啃,而应当循着中央轻轻一掰,听那一声酥脆的响,然后折作两层,露出里头层叠的榨菜和肉丁,闻见咸鲜微辣的滋味,再满满一口咬下去。
  肉汁沿齿而下,顺着舌侧往里流,沁人心脾,又微微沾软了原本脆硬的外壳,嚼起来便是酥中带软,满口生香。
  宋寺正满足地吃着,问贺骥道:“这锅盔可是明日就不售了啊,一旬才能吃一次,真不用给子韧带两个?”
  “不用,”贺骥摆摆手,“我昨日便问过了,他这几日不知犯什么病,说要在府上吃过朝食才来上值。”
  宋钊咽下口中的饼:“他不是向来不在家里用么?我听说……”
  听说林大学士与夫人不睦已久,家中除了给平成侯做些小菜,不怎么生火。
  贺骥撇了撇嘴,笑道:“不用理他,饿几日,自然就会来了。”
  -除了这象福小市的名声被江满梨的新式朝食逐渐打出去,引来不少客流量,新政的下放,也如那浪花翻腾,沸沸扬扬,把顾客往小市里洒。
  夜市引来的京城百姓就不用说了。新政刚施行,免不了各个衙门加班加点,于是赶早上值的和推迟归家的,就都饿着肚子往小市里钻。
  而像都水监街道司、军巡院、厢司这些个与夜市监管直接相关的,更是加派人手,片刻不敢松懈地守巷巡街、维持治安。
  因此,结束了轮值的差役们个个如放了风的、饥肠辘辘的鬣犬,就近吃上热乎大碗的还不够,还要把酒撒欢,耍到收市才止。
  江满梨本也想卖点小酒的,奈何这朝酒水管得严,好酒均在禁中,民间大酒楼有权酿酒,但也只卖给正规饭铺,连茶馆凉棚都不许售。
  她这样的小摊子,更只有望洋兴叹的份。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打个擦边球。用从郭东楼偷偷买来发面用的酒曲捂了些甜酒酿,米拿来煮银耳小圆子,剩下的酒就攒起来,最后米少酒多地拿来论壶卖。
  名字也改一改,不叫酒,就叫甜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