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孟寺卿说罢先行取了一个。
  张口咬下去,最外层微微的一丝韧劲,裹住里层仍然有些许温度的甜糯,皮子至薄且不粘牙,只一小口,便吃到里头的内馅儿。
  “唔!”孟寺卿惊喜得眉须皆扬,“竟是芋头包裹着咸鸭卵!”
  芋泥细腻香甜,鸭卵黄沙沙,再有外皮软糯,甜中带咸,咸甜相合,滋味百变。
  怎会有两层馅料的青团?好生巧妙的心思!孟寺卿越吃越惊艳,生怕那流沙的芋泥滴下来,忙不迭用口吮吸,吃得也愈发地快。
  边吃还不忘用眼神示意几位下属:动手啊!
  贺骥早就等不及了,看孟寺卿允许,赶紧也托起一个来往口中送。另三人见状,客气两句,也各人拿一个去。
  林柳本是不大爱吃青团,总觉得家里做的艾草气味太重,外头买来的,灵沙臛又太甜,所以每每清明,吃一个象征象征,便也罢了。
  不成想用牙尖撕开一个小口,暖暖的芋头气味融进口腔,竟不太甜。再咬下去,咸卵黄酥酥沙沙地涌上来,盖过了艾草的气味,几乎让人忘记手中拿的是青团,不自觉间便吃完一个。
  有些意犹未尽地把玩手中那小方油纸,竟见那油纸角落间有个不淡不明的小戳,仔细看看,好像与那日收到的招子上印的一样。
  “江记”。
  孟寺卿心满意足地连吃两个,见其他人也吃够了,差人泡了乌梅饮子来喝着,才又谈回正事,道:“官家的意思,是让大理寺抓紧追赃,同时悄悄盯紧扩市建铺的银钱去向,莫让那背后之人再有机可乘。”
  -芋头蒸熟,捣碎过筛成泥,加入些许甜酪浆和成半干的流沙状。咸鸭卵黄则以炙烤将油迫出,捣成沙状,撮作圆球。
  江满梨动作快,掺了艾草汁液的江米皮上用挑子挞一层芋泥抹匀,再放上一粒咸卵黄球,一捏一握,再用手掌兜着团一团,顷刻便是一个糯叽叽的漂亮团子。
  开盖上蒸笼,三层高的大蒸笼里已经满满当当、齐整摆着百来个。大火蒸熟,再取专门的两格小方木盒来装。
  阿念一边在后厨间里钻来钻去,一会给各个灶头送菜蔬,一会帮他师傅曹庆炒些简单菜式,还要抽空来帮江满梨往那小木盒里垫“江记”的油纸。
  垫一张,江满梨便追着往里放一个青团,放到最后多出来一个,阿念笑嘻嘻接了去吃。
  “叫花子才什么都爱吃。”一个声音阴恻恻从旁边飘来。
  “混子小六!”阿念转头道,“你说谁叫花子?阿梨姐做的青团难道你方才没吃?”
  “呸!我全吐了!”叫小六的帮厨从灶上露出半个脑袋,炉膛里的火光映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暗。
  讪道:“我说谁是叫花子?谁腆着脸来借厨房用谁就是叫花子呗!”
  “你敢说阿梨姐?我揍你信不信!”
  阿念顿时火了。
  他阿梨姐可不是腆着脸来借厨房的,是清明前夜客人实在太多,吕掌柜请她回来帮忙一日,又因着郭东楼想借机代售阿梨姐做的青团,才让她直接在这处做了的。
  撸了袖子便要冲上去,却觉后颈处被人拎住,转头一看,是江满梨,还未出声争辩,就听得当的一声响,然后便是小六捂着脑袋嗷嚎了一嗓子。
  待被放开,发现江满梨手里捏着一把小锅那么大的铜汤勺。
  “若是我仍当着帮厨拿着郭东楼的工钱,我可以忍你,”江满梨道,“可今日是吕掌柜请我回来帮忙的,我要是再受你这诽谤,我把吕掌柜置于何处?”
  小六与阿念两人年纪差不多大,脾性却相差甚远,阿念是活泼又心善的那个,在后厨人缘便好。小六学的是白案,师傅年纪大了时常告假无人管他,又忌恨阿念学得红案的手艺,便总是与阿念过不去。
  后来江满梨来了,小六更是不快,又妒忌她厨艺甚好,又憎恶她是个小娘子家家。只要他师傅不在,必定要出口说几句恶毒话。
  后厨里这么一闹,再加上江满梨话说得义正言辞,咕嘟着的锅啊火啊、切菜的嗙嗙声、吵嚷的人声,霎时便如烟消云散般嗖地没了,十几双眼睛全往这角落里看。
  素日里就不大待见小六的人更是个个悄默声离他远远的,全都站到了江满梨身后来。
  小六本以为江满梨就是那软柿子,总是不与他口角,还教阿念也不作搭理,心中是愈发狂妄不屑的。
  没想到此时被那一勺子敲下来,疼痛加着羞耻如野火烧身,竟一下子红了眼,捂着脑袋不能反抗,只敢怒目而视。
  曹庆以往一直碍着小六师傅的身份,不好教训,此时实在看不过去了,道:“小六,给阿梨道歉!以后再如此说话,我必要告诉你师傅,他若不能管住你,我便要告知吕掌柜了。”
  曹庆本就威严,在后厨又是受人敬重的铛头,此时都发话了,众人也纷纷指责:“小六此话说得忒难听!”
  “给阿梨道歉!”
  “小小年纪怎这般小肚鸡肠,阿梨原先做的吃食也没见你少吃啊。”
  “就是,小六,快给阿梨道歉。”
  小六嘴唇颤了颤,望向众人眼神空洞,却不难察觉背后那点怨毒与轻蔑,硬是忍着没让那泪珠子掉下来,末了挑着嘴角阴险笑笑,呸道:“对不住,今日算我点儿背。”
  众人还要再说,却被一脸火急火燎的茶博士撩开帘子打断去:“快呀,阿梨的青团还没好?好几桌客人等不及了。”
  各人赶紧抄忙起来,争吵便只得暂时压下去。但众人皆不想再与那混子小六言语,就见他一人咬着牙,仍是那副阴翳的表情,默默转头去白案的格子里和面。
  待到上完了一波青团,阿念忙里抽空地凑过来,语气难掩兴奋,低声道:“阿梨姐,你那铜勺子当头一下!”
  说着比了个挥勺敲脑的霹雳动作。
  “实在是威武极了!教教我教教我,下次你不在,小六再来挑衅,我就照你这般,给他来几勺!”
  -公事繁多,林柳到了酉时末,才踏着已经泛灰的天色回到府中。
  阿爷阿爹阿娘正在等他吃暮食,表弟许三郎也在。
  待到落了座,才发现摆了蒸鹅、煎鹌子、金丝肚羹的食案上,还有两只颇为眼熟的薄木雕草纹的原色小食盒。
  于是越过众人夹肉的筷箸,自顾自伸手勾过来一只,打开,闻见清香的艾草气,便取出一个吃起来。
  许三郎吃着蒸鹅,挑了挑眉,奇道:“表兄不是向来不爱吃这青团么?今日这是怎么了?”
  林柳不欲多搭理他那饱含狐疑的眼神,只低眸道:“往年的做得不好。”
  阿爷林舫波点头笑道:“今日送来的这两盒确实极好,别处的都比不得,我也吃了许多个。”
  却是林柳正要与这贪吃的老爷子说江米吃多了容易积食,阿娘王氏开口了:“子韧呀,阿娘也觉得这青团甚好。替你留了一盒未动过的,你记着明日踏青时拿了,送给方尚书家的二娘罢。”
  第12章 林少卿的消息
  刑部尚书方丙清家的二娘名毓,碧玉年华,知书达理,亭亭玉立。林方两家世代在京为官,乃世交,早就有结亲之意。
  本是大哥林瑾与方家长女姝娘订了娃娃亲。不料五年前姝娘甫一及笄便患病离世,林瑾疾首痛心,自请入军营,封铄州团练使,北上讨伐契丹,从此不问儿女情长之事。
  林方两家亦伤了心情,结亲之事也就无人再提。直到去年方二娘及笄、林柳及冠,姝娘去世留给两家的心病也愈得差不多了,才又峰回路转。
  王氏在食案上一开口,提及让林柳给方二娘送青团的事,许三郎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笑得夹在筷箸上未吃完的半块蒸鹅愣是抖落在饭上。
  林柳眉心一跳,轻咳两声:“三郎好好吃饭。”
  许三郎却不理他,似笑非笑地又夹起那半块蒸鹅,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道:“吃着吃着,忽而觉得这蒸鹅滋味寡淡,还不如撒了椒盐的干炸丸子好吃,表兄以为呢?”
  林柳心中大叫不妙。
  这许三郎是阿娘王氏妹妹,也就是林柳姨娘的儿子。哥儿俩同年不同月生,自小一起长大,又同好吃,便是林柳下值后惯常的饭搭子。
  三月一休沐那日,林柳与许三郎之所以会在郭东楼吃午食,便是因为林柳不愿奉阿娘之命邀方二娘同赏金缕池,不能回府又无处可去,只好寻许三郎出来抵挡。
  而许三郎正好惦念着郭东楼的新式菜色,二人一拍即合。林柳出钱请了客,封住了许三郎的口,“金缕池约会”一事便也就子虚乌有地落到实处了。
  此时许三郎忽然这般玩笑,要是被阿娘识破,以后还如何糊弄?
  “干炸丸子?”还来不及反驳,老爷子林舫波闻言来兴趣了,问道,“三郎说的可是常平坊那家郭东楼的新式菜?”
  林柳三口并做两口吞下手中的青团,揉了油纸,赶忙去夹蒸鹅吃,道:“三郎哪吃过什么新式菜,我倒是觉得今日这蒸鹅细嫩,盐也放得正好,滋味不错。”
  说着,不动声色地在案下踢了许三郎一脚,又夹一块煎鹌子给许三郎:“三郎不爱吃蒸鹅的话,多吃些这个。”
  最好把嘴堵上。
  不料许三郎并不买账,张口便要去答阿爷的话。林柳赶忙又对着他比了个“明日请你吃饭”的口型。
  许三郎这才满意地看着林柳笑笑,夹了他给的煎鹌子,与林舫波道:“阿爷说的那家我有所耳闻,却没吃过,我说的不过是某街边饭铺里的萝卜丸子。”
  林柳终于松下一口气。
  王氏听不懂这三人打的什么干炸丸子的哑谜,只关心林柳究竟有没有把送青团的事放在心上,又催促问道:“子韧,阿娘方才说的你可有听见?”
  林柳脸上露出些疲惫,道:“阿娘不若自个去送罢。”
  -这朝代的清明是颇为热闹的节庆。江满梨穿来以后还是头一次过,清晨醒来看着各家各户拿柳条串了燕子模样的炊饼挂在门上,觉得很是稀奇新鲜。
  吴大娘子自家蒸了许多燕儿炊饼,怕江满梨一个人懒得置办,特意拿柳条串好了给她送过来,又帮着她挂在屋门上。
  挂好了,弯着眼睛看看,道:“这才有个清明的样子。”
  又问江满梨:“阿梨今日可要出城祭祀?”
  提到祭祀,江满梨想起前世的老妈和这一世的阿娘,脸上划过一丝落寞。
  如何祭拜是好呢?老妈远在另一个世界,而阿娘也葬在陶州,离京城五六日的路程。
  末了微笑着摇摇头:“我就不了,人不葬在京城,以后回了家乡再拜罢。”
  吴大娘子闻言替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那你今日有何打算?我们家今日要去看看婆母,给她烧些车马纸钱。你与我婆母也算是有过缘分的,我也替你烧上一些,让她知晓你如今过得愈发好了。”
  “那再好不过,吴大娘子有心了。”江满梨道了谢,指指屋里灶上咕嘟着的蒸笼,和两刻钟前肉贩子刚送来的几只野兔,“今日准备做些冷吃和饮子,到城外五岳池边支摊儿卖一卖。”
  “五岳池啊,”吴大娘子笑着道,“在郊游的道上,确实是个清明卖吃食的好去处,往年也有许多小贩带着麦糕、茶饮去售的,我还给小儿在池边买过两块稠饧呢。”
  野兔是清晨刚打来的,江满梨素日并没要过,只不过今日清明,许多饭铺都歇了业出城去,肉贩子卖不出,才拿来问问。
  江满梨正愁备的青团不大够,见了那兔子,一琢磨,这朝代清明延续着寒食禁火的习俗,习惯吃冷食,拿来做个简简单单的冷吃兔,兴许还不错。
  兔子是去了皮毛的,斩成小块,以葱、姜、盐、胡椒、黄酒腌制。起锅烧宽油,至油温六成,下葱姜蒜、香叶八角花椒制成香油,再下兔肉丁去炸。
  兔子这种食材,口感似鸡,却带腥味,做时便不能马虎。既须得腌制足够的时长,又须得用够足量的香料,才能确保吃起来没有奇怪的滋味。
  炸至兔肉干燥紧实,油亮肉滑,加大量干辣椒、大量青花椒,适量陈皮、各类香料和盐糖一同翻炒至入味,撒一把白芝麻增香,便成了。
  焦香四溢,辣气扑鼻。山椒鲜红,兔肉赤亮,白芝麻星星点点,衬得那叫一个好看,令人食指大动。
  用筲箕盛出晾凉,尝一小块,兔肉鲜、嫩、紧致弹牙却不干柴,似鸡腿,又更带些山中野味独有的劲香。
  而足量辣椒花椒带来的辛辣藤麻之味,由内至外、从骨到肉,仿佛已经与兔丁烹得浑然一体,让人越嚼越上头。
  江满梨一边等待青团蒸熟,一边贪嘴,不小心就吃下好些,嗦了嗦手指,意犹未尽地赶快尽数装入小篾筐中盖好。不然再吃下去,恐怕到了五岳池,兔丁也没得售了。
  蒸好青团,又以剩下的陈皮加些药饮子店买来的干乌梅桑葚,煮了一小锅陈皮乌梅汤饮。
  最后租辆驴车,便往五岳池去。
  五岳池在京城城南外,因着靠近天青观、普济寺和繁显寺三座庙宇,又有两座皇陵,官道修得平整,一路园林馆舍,斜柳遮映,梨花飘摇,风景别致。
  在清明这日还能沿途遇上官家的銮驾,禁军骑马奏乐,精神抖擞,举帜游行,就更是一番趣味。
  江满梨来得不早,沿路已经铺开许多小摊儿在叫卖,费了点周折才选到一棵葱郁如盖的老柳树歇下,正好就着树下两块大石铺了摊,搬下几个竹凳,当个案桌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