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树晚风 第52节
  顾晚风下意识攥紧了拳头,肩膀微微耸起,咬着牙说:“不想见。”
  顾与堤:“可那是你弟弟!”
  顾晚风却说:“他姓宋,我姓顾。”
  顾与堤突然很痛苦,再度重申:“那是你弟弟呀!”
  顾晚风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抵触自己的亲弟弟,但若是想要为这种抵触和排斥找借口的话,也可以找到很多,比如已经太多年没有见过了,互不了解,所以不想再见;比如他一直跟随宋青山,早就成了宋青山的傀儡,和他的后妈相亲相爱,却不肯来见亲妈一面;再比如,阿临轻而易举地就见到了人外人,看到了山外山,轻而易举地就获得了他苦苦寻求却一直寻而不得的随性和自由,所以他觉得不公平,不甘心;再比如,阿临喜刀,爱刀,却没有守刀,他不喜、不爱,却不得不守,从小就背上了这份重担,责任刻在了骨子里,即便现在母亲劝他放下,他也放不下了,因为那把刀他已经背了太久。
  归根结底,他可能是一直在怨恨着命运,以至于将这份怨恨延伸到了弟弟身上。
  心有枷锁,挣而不得。
  顾晚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倔强又不为所动地对母亲说:“你如果想见阿临,就让他来见你。你是他妈,他有那个义务来见你。”
  顾与堤也想见小儿子,但又不想让小儿子见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一点儿都不漂亮,还病怏怏的。
  更何况,快死的人了,还见什么呀?徒让阿临伤心么?阿临的身体本来就不好。
  所以,顾与堤只能说:“我和你爸分开的时候就约定过了,从今往后互不打扰,阿临不来见我也是应该的,就像是我过去那么多年都没让你见过你爸一样。”
  其实这也是实话,她和宋青山确实这么约定过。
  但顾晚风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种说辞。
  他的母亲,总是能有数不尽的理由去为宋青山和宋熙临辩解。在她的眼中,她的丈夫和小儿子永远没有错。
  对于母亲的这种固执,顾晚风也总是怒其不争:“要是没有宋青山,你的日子一定会比现在好过得多!”
  顾与堤却说:“我要是没有遇到宋青山,也不会有你,你现在也遇不到那个叫司徒的小女孩。”
  顾晚风:“……”
  顾与堤:“怎么样?无话可说了吧?”
  顾晚风:“我、”确实是无话可说了。
  顾与堤又哼了一声:“你也就只敢这么牛气轰轰地跟你妈说话,到了人家小姑娘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顾晚风:“……”
  顾与堤却开始喋喋不休了:“你妈心里的难过和委屈你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人家随随便便掉两滴眼泪就把你心疼的哟,恨不得把心窝子给剥开,把心给捧出来给人家看,怪不得人家总说呢,儿大不由娘,你顾晚风有主见的很!”
  “……”
  从这一刻起,顾晚风就没再说过一句话,因为根本找不到开口的机会,从半山腰到出山口,顾与堤吐槽他吐槽了整整一路,甚至把他小时候刚换完新尿布就又尿床了的陈年旧事儿都拉出来骂了一遍。
  呼啸的山风夹杂着气急败坏的骂声徐徐贯耳,顾晚风又是无奈又是想笑。
  直至摩托车冲出了山道,破破旧旧的公交站牌和站在站牌下方的少男少女们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顾与堤骂骂咧咧的吐槽声才停止了。
  在司徒朝暮他们几人的面前,顾晚风的身份又变回了宋熙临。
  把儿子送来之后,顾与堤也一直没有离开,陪着他们几个小孩一起等公交车。
  村县公交也真是慢,一行人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等待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等来了一辆摇摇晃晃的小破公交。
  犹如曙光降临,司徒朝暮他们几人激动极了,又是欢呼雀跃地朝着公交车挥手,又是手舞足蹈地庆祝,唯独宋熙临默不作声,一直在看自己的母亲。
  小的时候,和母亲一同在这个公交站等车时,他总是仰着脑袋去看她,而如今却需要低头了。
  在他年幼的记忆中,母亲的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总是在阳光下闪耀着流光。他也经常会听到有人夸奖自己的母亲:你真美呀,你的头发真好。
  每每如此,他都会为了自己有一位漂亮的妈妈骄傲许久。
  后来妈妈就生病了。从前年起,她的长发开始脱落,逐渐变成了现在的光头。
  疾病和岁月也在她美丽的脸上雕刻下了不少痕迹,使她的容貌苍老憔悴了许多,向来高挑挺拔的身型也开始逐渐变得佝偻瘦弱了,即便她总是努力的维持自己的体态,使得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像是个病人。
  但无论如何,他的妈妈在他眼中永远是个美人。
  宋熙临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临走前,他特意叮嘱了母亲一句:“我走了,你记得吃药,每隔半个月去医院复查一次。”
  顾与堤一边点头一边回:“嗯,知道,你就放心走吧,别总想着我。”
  宋熙临却不能放心:“你照顾好自己,有事儿联系我。”
  顾与堤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哎呦,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啰啰嗦嗦得不像是个爷们儿,一车人都等你呢!”
  宋熙临无奈,只好上了车,但还是忍不住回了头:“你最好别背着我干点不该干的事。”
  顾与堤长叹一口气:“你快走吧,别再回头了,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咱俩谁也别管谁,你不用舍不得我,我也不会舍不得你,你不在我更自在!”
  话虽这么说着,但直至公交车开动,她也没有动身离开。
  宋熙临上车之后,直接朝着最后一排走了过去,打开车窗,探出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后张望,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牵动着他的内心,让他有生以来一次如此的舍不得和母亲告别。
  顾与堤无奈一笑,叹了口气,抬起手臂,不断地朝着渐行渐远的公交车挥手,直至那辆方方正正的公交车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变成了一枚模糊的小黑点,她才无力地放下了手臂,然后,掩面痛哭了起来。
  世间万物对于自己最后的命运都是有着清晰的感知的。
  这可能是她这辈子和自己儿子见的最后一面了。
  她舍不得儿子走,想让他陪着自己走完最后一段路,却又希望他能够展翅高飞,去见江河湖海,去看名川大山,在一次又一次的远行中解开内心枷锁,终得平静,随遇而安。
  至于她自己,降落在哪里都可以。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着,直至母亲的身影彻底消失,宋熙临才坐正了身体,却依旧是魂不守舍,眼眸微垂,目光凝滞,脑海中不断回想着临走之前母亲看他的最后一眼。
  那个目光实在是太深刻了,仿佛可以洞穿时光,像是在和他道别,又像是在看多年之后的他。
  突然间,有个人从车厢前面走了过来,直接坐到了他身边的那个空位上,并朝他“诶”了一声。
  宋熙临回神,朝左看去。
  司徒朝暮笑嘻嘻地看着他,同时伸出了两个握紧的拳头:“一个里面有宝贝,一个里面没有,你猜对哪个有宝贝,我就把宝贝送给你。”
  宋熙临觉得这家伙纯粹是闲着没事干了,所以才来拿他找乐子了,也没多想,直接抬起了左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右手手背。
  “你选这个呀?”司徒朝暮将拳心转上,伸到了宋熙临面前,“看好了啊。”
  摊开右手,白白嫩嫩的手心里面躺着两颗大白兔奶糖。
  完全出乎宋熙临的意料,神色诧异一怔,再度看向了司徒朝暮。
  司徒朝暮又笑了笑,继续摊开了左手:“其实这个也有啦,只不过这个手里面只有一颗糖而已。”说着,她就将右手中的两颗糖塞进了宋熙临手里,然后剥开了左手里面的那一颗糖,塞进了自己嘴里,细细嗦了两口,感叹一声,“好香好甜呀!”
  宋熙临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看手心里的糖,行动缓缓地拿起了其中一颗,剥开糖纸吃了,随后将糖纸和另外一颗糖一起装进了外套的兜里。谁知,司徒朝暮却在这时也把自己的糖纸递给了他:“那你把我的也装着吧,乱扔垃圾怪不好的。”
  宋熙临:“……”
  不光是个流氓,还是无赖。
  但他还是接过了她递来的糖纸,塞进了自己的兜里。
  司徒朝暮又嗦了两口糖,在舌头上把糖块儿从横转到竖,又从竖转到横,最后用舌尖把糖往旁边儿一拨,开始说话:“糖是甜的你知道吧?你来回嗦,反复嗦,横竖嗦都是甜的,吃一颗特别开心,吃两颗却觉得平平无奇,吃三颗反而会觉得腻,就不想吃了,不开心了,想要喝水把发苦发腻的甜味儿冲淡,喝完水又觉得腹胀,恶心,后悔一次性吃了那么多糖,然后就会想,我要是只吃了一颗该多好,辛福就停留在那个时刻了。”
  宋熙临明白她是想开导他,却不明白她到底想表达什么:“所以?”
  司徒朝暮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所以人生肯定不能只有糖呀,不然甜就没意思了,不开心了,所以造物者才会给我们人类加上了一些苦,比如怨憎会、爱别离,这样才能突出甜的难能可贵。”
  宋熙临沉默片刻,道:“可如果我不想别离,只想吃糖呢?”
  司徒朝暮:“那还不简单?找一个能一直给你糖吃的人跟她走呗。所求皆所愿。”
  这家伙好像,看待什么问题都觉得很简单,智慧而通透,从不会为心所困。
  宋熙临自愧不如,也是真的很欣赏并钦佩着司徒朝暮的心态:“你很乐观。”
  司徒朝暮:“我就当你夸我了。”
  宋熙临哭笑不得:“我本来就是在夸你。”
  司徒朝暮难以置信:“就你这种不知好歹的人也能吐出象牙?”
  宋熙临:“……”现在到底是谁不知好歹?
  司徒朝暮哼了一声,双臂往怀中一抱,高深莫测地说:“我可是个金口玉言的人,很少会开导人的,所以你从现在开始不要再说话了啊,好好地思考一下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一字一句地琢磨,不要浪费我的良苦用心。”
  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像是大智慧者闭目养神,高傲得很。
  宋熙临忍俊不禁:“好。”随后,他还真就没再说话,认真地反思着司徒朝暮刚才对他说的话。
  佛教有言,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
  这世间红尘中无人能够逃脱八苦。
  唯有随遇而安,方可求仁得仁。
  可怎么才能做到把控……宋熙临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因为司徒朝暮的身体开始伴随着公交车的移动摇摇晃晃、左右摇摆了起来,双眼却一直是紧闭着的,脑袋朝后扬起,红润樱桃小嘴微微张着,睡意盎然。
  宋熙临又气又笑,原来不让他说话不是为了让他思考,而是自己困了想睡觉。
  某个瞬间,车轮飞速驶过崎岖不平的路面,整辆车身突然剧烈的咯噔了一下,恨不得把车上的乘客全部从座位上给抛甩起来。
  宋熙临赶紧伸出了手臂,用力揽紧了司徒朝暮的肩头,牢牢地把她的身体固定在了自己的怀中。
  要说司徒朝暮的睡眠质量也是真的好,车身颠得那么狠都没把她给颠醒。
  路途平稳后,宋熙临也没推开司徒朝暮,就让她这么一直靠着自己,左臂挡在她的后脑和车座靠背之间,左手却一直是悬着的,克制地不去触碰她,除非再遇到颠簸的路段,才会用手揽一下她的肩膀。
  晃晃悠悠一个半小时之后,公交车终于抵达了嘎隆县。
  车停稳之后,宋熙临才喊醒了司徒朝暮。
  发现自己的脸是靠在宋熙临胸膛上的那一刻,司徒朝暮瞬间就清醒了,立即坐直了身体,内心慌慌张张羞羞涩涩,嘴上顾左右而言其他:“那个,那个,到站了?好快呀!一眨眼的事儿!”
  睡了一路,可不是一眨眼的事么。
  宋熙临无奈一笑,从车座上站起的同时说了句:“下车吧,还要去找旅馆。”
  从嘎隆县发往d市的大巴车一天只有一班,还是在早上六点,所以他们今晚只能住在嘎隆,等明早再出发去汽车站。
  安排好住宿后,司徒朝暮他们几人就在宋熙临的带领下在嘎隆县城里面转悠了起来。
  县城的主城区一点儿都不大,从头走到尾不过一个小时。麻雀虽小,但还算是五脏俱全,医院学校商场公安局消防队什么的还都有,就是都小而已。
  夜幕一降临,几人就打道回旅馆了,安睡一晚,早晨五点就起了床,前往县城东边的汽车站等待发车。
  之后又是十几个小时的颠簸。
  大年初七的晚上九点,一行人终于抵达了d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