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0)
  直到卫燕思那身明晃晃的龙袍出现在宗人司门口,他们的心彻底坠下去,心说在劫难逃了。
  卫燕思并不怪罪他们,只怨自己太天真,耿忘书一案,早不是粮食亏空这般简单,牵扯进了当朝首相和王爷,进而牵扯进党争,还隐隐牵扯出端阳大长公主等前朝隐晦。
  太多谜团交织,耿忘书如何能平安无事。
  她跟随宗人司大人的一路到后院,耿忘书的尸身,就停放在阴凉的耳房中。
  白布盖着耿忘书,布面受潮,淡淡发黄,像渐冷的秋季,又像失去活力的枯叶,一如耿忘书短暂的一生。
  卫燕思悲从中来,不顾阻挠,掀开了这块白布,盯着耿忘书脸庞,端正的五官近在咫尺,却迷迷蒙蒙看不真切。
  也算是果报应吧。
  耿忘书欠大雁百姓的债拿命还了。
  卫燕思仍替他鸣不平,本是翩翩的富家公子,逍遥洒脱,安闲清逸,抵不住天意弄人,突逢横祸,满门惨死,无奈流落江湖,做尽天下恶事。
  造下太多罪孽,怕是下地狱也不得超生。
  如果有一位贤明的人君治世,他会不会有不同的人生,安稳喜乐,万般闲情。
  某天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娶人家过门,生几个漂亮的娃娃,承欢膝下。
  卫燕思眼眶滚烫,眼泪载满浓浓的悲伤夺眶而出。
  她哽咽着,久久不能自抑,捏着白布一角,缓缓盖上耿忘书的脸。
  耳旁有轻微的动静,循声望去,是风禾逆着光站在门口。
  她眼中有水光,无法看清风禾的神情,艰难的扯动唇角:厚葬。
  风禾道:不如送他回豫州,藏在耿家的清水池畔,和他家人同葬。
  清水池畔
  卫燕思有一瞬恍惚,她想起那日在耿宅,她举着三支香,对着耿忘书父母的墓碑拜了三拜,当时有风吹过,凄凉无限。
  好。
  卫燕思揉揉湿润的眼睛,再次抬头,眸中只剩怒意与苦闷。
  她越过风荷,越过等候在后院的易东坡和春来,冲出宗人司,任由他们在身后呼喊,就是不停脚。
  迈出的步伐越来越快,拐上了皇城的长街。
  万岁,您慢着点儿!您去哪儿?易东坡拼命呼喊。
  他年纪大了,走快两步就会喘,拼命挥舞着拂尘,指挥御前侍卫们快快追上去。
  风禾在跟随卫燕思出宫的日子里,摸透了卫燕思的脾性,吃软不吃硬,修改了易东坡的号令,不准侍卫们跟太紧,怕惹急了卫燕思,闹出大事。
  侍卫们两头为难,不知到底该听谁的,更糟糕的是,混乱当中,他们在十字路口没盯紧人,把卫燕思弄丢了。
  一帮饭桶!易东坡痛苦的嘶吼,傻愣着做甚!万岁有个好歹,你们全都没命!快去找啊!
  第87章
  他们站在十字路口, 红墙黄瓦折射出秋阳光线,几乎晃花他们的眼,迷得他们晕头转向。
  风禾的内伤没好全, 尽量的制住咳嗽, 沉声道:每两人一队,往不同的方向去寻找,各大宫门加强核查, 务必阻拦万岁出宫。
  快去找!都去找!易东坡的泪水和汗水混在一块, 花了老脸,他拽过春来道,你立马召集所有休值的奴才, 务必找到万岁。
  干爹,您别急!春来用力抚他胸口, 助他吐出胸口的浊气。
  卫燕思压根没想甩掉他们, 内心苦闷罢了,埋着脑袋着急往前走,想到个安静的地方, 稳稳神。
  心思在别处,脚下没方向, 再抬头, 人已到武英殿门前。
  还记得第一次来这地方的情景,是万寿宴那天, 发热期令她浑身难耐, 无奈让易东坡在宫外找了一名瘦马, 藏进武英殿,却阴差阳错的咬了曲今影。
  自那以后,她再不曾来过这里, 对于里头的一切,她尚且陌生。
  易东坡曾跟她提过,太上皇未亲政时,由端阳大长公主理政,武英殿便是端阳大长公主处理朝政的地方。
  她鬼使神差的抬脚进去,入目是一条细碎石子铺就的蜿蜒小径,两旁是青翠的细竹,栽得密密匝匝,竹叶细长,交织成片,遮挡住头顶的阳光,投下一大片阴凉。
  若是盛夏时节,这倒是个好去处。
  卫燕思凭借记忆往深处走,如愿的看到一处凉亭,拐出小径就是武英殿。
  殿宇宏伟壮丽,在暖阳的照耀下,有绮丽的光彩。
  正所谓物是人非,卫燕思本以为打扫住处的奴才会偷懒,武英殿多少会显出年久失修的陈旧感,反而竹荫如盖,石径清幽,就连空气也比别的地方更清新。
  入目的种种都像具有某种魔力,让她清心静气,胸中淤积的苦涩,像是经风吹拂,顷刻间消散。
  走得太久,脚底隐隐作痛,便于凉亭中小坐,不知不觉间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做起梦来。
  梦中有个女人在叫阿思。
  卫燕思梦到过她,苍白的面庞,柔和的眉眼,特别是一双眸子,温柔得能滴出水。是端阳大长公主。
  梦中,她们在一间不大不小屋子里,门窗紧闭,光线迷蒙,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药味儿。
  大长公主躺在床间,止不住的咳嗽,咳够了向她招手,满目慈爱道:阿思,到娘亲身边来。
  而她自己坐在妆台前,摆弄一面小铜镜,镜子里的人儿小小一只,三四岁的模样,脸蛋圆乎乎,肉肉的手摇着一只拨浪鼓。听闻大长公主的呼唤,她乖乖巧巧的滑下凳子,来到床边。
  奶声奶气道:娘亲,您好些了吗?
  乖孩子,娘亲好许多了,大长公主冰凉的手心贴上她的脸,你去叫风禾哥哥进来。
  好。她撒开脚丫子就开跑,一面跑一面摇着拨浪鼓,无忧无虑极了,跑到院子里,冲扎马步练功的风禾喊哥哥。
  风禾稚气未脱,看上去是个半大少年,用手背抹掉额头的汗水,弯下腰抱起她。
  她一下子变得和风禾一般高,顽皮地揪住风禾的耳朵:娘亲唤你。
  风禾放她落地:哥哥去去就来,你别乱跑,就在院子里玩。
  她摇了两下拨浪鼓算作回应,却偷跟上风禾,垫着小脚,吃力地扒拉着窗台,往屋里瞧。
  风禾半跪在床边,握住大长公主的手,眼角淌下眼泪。
  我会照顾好妹妹的。
  你带着她去雁京。
  禾儿,郝明会护送你们,你要乖,知道吗。
  我舍不得您。
  我也舍不得你们。
  我哪也不要去,就在这陪着您。
  好孩子,我没多少时间了,你带着妹妹回雁京,绻绻会替我照顾好你们。
  风禾抽泣得很厉害:我记住了,娘亲你安心。
  替我告诉绻绻惟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娘亲!
  泪水淌满风禾的脸颊,卫燕思心脏抽疼一下,抖个激灵,惊醒了。
  她捂住发疼的心口,自嘲打个盹儿竟也能做梦,又细细回忆梦中的细节。
  大长公主、年少的风禾、郝明、绻绻
  她呢喃着,记起绻绻是她母后的闺名。
  还有那只拨浪鼓,很眼熟,没记错的话,太上皇有只一模一样的。太上皇很喜欢这鼓,每次请安,她都见他拿在手里摆弄,宝贝的跟什么似的。
  看来每一次做梦,皆是原主自身的记忆,梦中的事,真实发生过。
  只不过原主那会儿太小,记忆零零散散碎碎,很难串联完整。
  卫燕思使劲琢磨,脑袋架不住折腾,又在疼。
  自言自语道,不知睡了多久,浑身发软,脑袋晕晕沉沉,该是睡得太饱,伤了精气神。
  便大大的撑个懒腰,慢悠悠的散步到后院,打开挡眼的矮树枝丫,一歪头,瞧见她母后,正独自荡着秋千。
  卫燕思黑白分明的眸子霎时布满惊奇。
  念起那句惟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后知后觉的想,难不成,太后同端阳大长公主有过一腿?
  她因这想法震惊了,呆呆的站着,手脚完全不停使唤,动弹不了分毫。
  皇儿?太后注意到她,自秋千上起身,傻愣着干嘛,过来呀,到母后身旁来。
  太后说这话时,语气、神态与端阳大长公主如出一辙,眉眼间亦绽开着一丝笑意,飘飘忽忽,似有似无。
  卫燕思涣散的目光,向太后慢慢聚焦:母后。
  太后行至她眼前,手贴上她额头,试探她的体温:脸色好差,不舒服吗?
  我梦到端阳大长公主了。卫燕思没由来道。
  话头起得突然,太后始料不及,收回手的动作凝在半空,消瘦的肩膀颤抖起来。
  哀家也时常梦到她。
  她在梦里叫您绻绻。
  临死前一直念着您
  皇儿!母后累了,要回去了。太后迅速转身,藏起即将奔涌而出的悲伤。
  卫燕思叫住她。
  此行豫州,皇儿遇见郝明了,母后能跟皇儿讲讲他吗?
  太后的苦涩滞在嗓间:大长公主曾对他有恩,仅此而已。
  第88章
  大长公主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卫燕思沉迷此问题不可自拔。
  她不是执着的人, 偏偏困在大个长公主的事中跳不出来,也许是原主的身体带给她某种本能,迫使她刨根问底。
  她梦到过大长公主好多次, 在梦中, 大长公主总是温柔和煦,像劈开寒冬迷雾的一束光,照耀天地。
  这样好的人, 老天何故忍心她不得善终。
  倒不如去问问风荷, 他几次出现在梦里,定是最最关键的人物。
  怀揣着心事,卫燕思回到养心殿, 瞧见殿内殿外乱成一锅粥,方得知奴才们以为她闹脾气跑丢了。
  卫燕思本就烦躁, 受不了大阵仗, 埋怨他们大惊小怪,坐回桌案继续批奏章,却无论如何看不进去。
  他奶奶的, 处处不顺心。
  闻风赶回的易东坡,在春来的搀扶下, 踉跄的跑进来哭诉, 张口闭口我的小祖宗欸,哭得伤心欲绝, 像是有人刨了他十八代祖坟。
  待他哭够了, 惊觉龙颜十分不快, 急忙忍住抽泣,板正表情,抱着浮尘站到桌案边磨墨, 一副啥事没有的模样。
  完美的诠释变脸比变天还快。
  卫燕思懒得骂他,吩咐春来去通知满宫找他的奴才各归各位,另外叫回风禾,便继续和奏章较劲。
  风禾停给力,来得很快,和他的名字一样,乘风而来。
  卫燕思请他到偏殿叙话,说实在的,穿书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回 与风禾促膝长谈。
  她内心没底,毕竟风禾很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倘若铁了心不透露一个字,那就是往死里打也没辙。
  卫燕思没抱多大希望,禀退左右后,扭身望着风禾的眼睛,诚挚道:今日我们之间没有君臣。
  话音一落,风禾就要跪,她早有准备,牢牢抓住他的胳膊,逼他站好。
  万岁折煞奴才了!
  哥,你不是我的奴才。卫燕思捏在他胳膊上的手没收回,慢慢用力,恨不能将指尖钳进他的骨肉中。
  风禾瞳孔发着颤,甚至变得幽深,像是坠入念念不忘的过往。
  万岁
  哥!卫燕思的声线陡然拔高,整个人变得严厉,像是在斥责。
  朕一切都记得。
  不!风禾迷离的眼神瞬间清明,似乎在逃避着什么,强硬的打断她。
  卫燕思不为所动:朕记得娘亲临走前命郝明护送我们回燕京。记得你答应娘亲会好好照顾朕。记得娘亲让你转告母后唯愿君心似我心!
  你记错了。
  是你们存心瞒着我,真当我还是三四岁的小娃娃吗。
  风禾的五官急剧抽搐起来,往面部的中央聚拢,眼泪毫无征兆的冲出眼眶,滑过黝黑的面庞。
  他的悲伤来得太快太浓烈,以至于卫燕思招架不住。
  哪有这样的人,前一刻呆呆正正,后一刻就像个没得到糖吃的孩子,哭声凄怆悲恸。
  卫燕思手足无措起来,松开他的胳膊往后退开,又迅速靠近他,用袖子胡乱抹掉他的眼泪。
  不过问你两句话,做甚要哭呢。
  风禾想要压制住哭声,屏住呼吸,攥住袖子,使得哭声断断续续,呜呜咽咽,俨然成了一种悲鸣。
  我答应过大长公主要好好保护你,我没做好。
  哪有!你时刻伴着朕,几次以命相护。
  可你总是不开心。
  朕过着没心没肺的日子,逍遥自在,一点不被国事所累,哪里会不开心?
  风禾摇起头,眼泪横飞:你不是昏君,我一直知道,我护着你长大,晓得你自小心有抱负,你的心肠同大长公主一样软,你一直记着大长公主的死,你恨太上皇。
  到了这处算是讲到重点,卫燕思意外风禾的敏锐,也埋怨自己的迟钝,竟从来不曾发现原主内心的秘密。
  不,或许她曾有所发现,只是一笔带过了。
  吸吸鼻子,倾身上前,拥抱住风禾,细软的双臂灌满力量,牢牢圈住风禾结实的肩膀,良久,再唤他一声哥哥。
  风禾依旧哭泣,但愿意说点有用的话,音色低唤,像是梦呓,又像是喃喃自语。
  卫燕思跟随他的话语,回望埋葬于时光深处的故事。
  原来风禾是端阳大长公主的养子,豫州有年闹洪灾,他爹娘在临死前,将两岁的他放进一木盆里。
  木盆漂在湍急的洪水中,大长公主命人救下他。
  三言两语讲完自己的来历,他这才讲起大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