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好像没有出场
  薛正雍在北峰练剑, 天边忽然飘落一朵海棠花, 他“咦”了一声, 一边拿帕巾擦汗, 一边接过海棠, 自言自语道:“玉衡的传讯海棠?有事不能自己过来说么?他何时懒成这样了。”
  话虽这样讲着, 薛正雍还是把海棠花蕊中的那缕金光摘出, 置入耳中。
  一个陌生的孩童嗓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尊主,请你得空,速来红莲水榭……”
  薛正雍原本是不信的, 但是当他御剑落到楚晚宁宅邸前时,还是完全傻掉了。
  莲池边的凉亭里,一个约摸只有五六岁的孩童正负手而立, 一脸阴郁地凝视着接天莲叶。从侧面看, 此人面如霜雪,眸如玄冰, 还披着楚晚宁的衣袍, 不过这对他而言实在太过宽大, 衣袖衣摆全部拖在地面, 看起来就像只拖曳着飘逸巨尾的池鱼。
  薛正雍:“……”
  孩童回首, 一脸你敢笑我就死给你看的倨傲。
  薛正雍:“噗哈哈哈哈哈哈!!!”
  孩童拍案怒道:“你笑什么!有何可笑的!”
  “不是我没有笑——啊哈哈哈,哎唷不行了, 玉衡,我让你去贪狼长老那里仔细看一下伤口, 你偏偏不听, 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薛正雍捧腹道,“我从来、我从来没有见过杀气这么重的小孩儿,啊哈哈哈哈。”
  这孩童不是别人,正是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体缩小了的楚晚宁。金成池穿透了他肩背的藤柳不知带着什么法咒,居然会让人变成五六岁时的容貌身形,所幸法力没有倒退,不然楚晚宁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去死了。
  薛正雍一边笑,一边去替他找来了一件小弟子穿的衣衫。
  楚晚宁换上之后,总算没有显得那么滑稽了。他整理着蓝底银边的护手,抬头瞪了薛正雍一眼,而后凶狠道:“你要敢说出去,我杀了你。”
  薛正雍哈哈道:“我不说,我不说。可是你这样怎么办?我又不通医术,总要找人来看吧?要不我把贪狼长老请来……”
  楚晚宁忿然拂袖,却发现小弟子服是窄口紧袖,挥起来一点气势都没有,更加不爽:“请他做什么?让他笑话我吗?”
  “那要不我让拙荆来看看?”
  楚晚宁抿着嘴唇不说话,瞧上去居然有些委屈。
  “你不讲话,我就当你答允了?”
  楚晚宁转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他。薛正雍知他心情沮丧,但此番奇景实在太过滑稽,憋了一会儿又没憋住,噗地再次大笑出声。
  刷的天问召出,楚晚宁侧眸厉声道:“你再笑!”
  “我不笑了我不笑了。我这就去找娘子过来,啊哈哈哈哈。”
  薛正雍一溜烟跑远了,没过多久,就带了神色焦急的王夫人过来。王夫人一看到楚晚宁就呆住了,半晌才难以置信道。
  “玉衡长老……”
  楚晚宁:“……”
  好在王夫人比起薛正雍而言,实在是医者仁心,她倒没怎么嘲笑楚晚宁,而是仔细望闻问切了一番,而后软声细语道:
  “长老灵力流转平稳,身体状况也无异样。似乎除了变成了小孩子,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
  楚晚宁问:“夫人可知破解之法?”
  王夫人摇头道:“长老受的伤是上古柳藤所致,此案世间恐怕没有第二例。因此我也并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楚晚宁倏忽垂落睫毛帘子,半晌说不出话来,显是有些呆住了。
  王夫人见状不忍,忙道:“玉衡长老,依我之见,你之所以会变成这般模样,应该是藤柳中用以修复自愈的枝液侵入了你的创口,并非恶咒。不然也不会到此时才发作。我想那种枝液微乎其微,是因为你连日来太过忙忧,才让法咒左右了身躯。不如你先好生将养一段时日,再看情况?”
  沉默一会儿,楚晚宁叹了口气,说道:“也只能这样了。多谢夫人。”
  “不必客气。”
  王夫人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而后道:“长老如今这般容貌,若是不说,倒也没人能看得出来。”
  她讲的不错,楚晚宁早就不记得自己五六岁时的事情了,不过此刻看着湖中倒影,除了些五官轮廓外,和成年后的自己并不是特别相似。心里总算稍宽,仰头对薛正雍道:
  “尊主,这几日我要在红莲水榭闭关,薛蒙他们,还请你多照顾。”
  “这是什么话,蒙儿是我儿子,燃儿是我侄子,师昧是死生之巅的弟子,我当然得照顾。”薛正雍笑道,“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然而楚晚宁一连三日打坐修行,却并不见身体恢复原貌,不由得更加忧虑,也就离王夫人说的“好生将养”更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天黄昏,楚晚宁终于忍不住心头烦躁,见清修无果,干脆下了南峰,四处走走散心。
  此时晚膳时辰已过,而夜习尚未开始,死生之巅的空谷幽径、廊桥亭阁里尽是三五成群的弟子,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楚晚宁闲逛了一圈儿,去了善恶台附近的一片竹林。
  诸位长老都有自己习惯占据的修炼场,往往带徒弟修行都会是在固定的某处地方。楚晚宁惯去的就是这片竹林。
  竹影萧瑟,万叶繁声。楚晚宁折了片叶子,贴在唇边缓缓吹响,清幽细碎的乐声使得他心绪稍宁。可过了没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附近。
  “喂,小孩儿。”
  楚晚宁睁开眼睛。
  薛蒙正腰细腿长地傲立于秀林之中,持着寒光熠熠的佩刀龙城,正朝他说话。
  “我要在这儿练刀了,你上别处吹去。”
  “……”楚晚宁微扬眉梢,这感觉实在有些奇妙,薛蒙居然跟他颐指气使了起来。他想了想,说道:“我吹我的,你练你的,互不打搅。”
  薛蒙道:“那怎么可以?快走快走,我的刀锋会伤到你的。”
  “你伤不到我。”
  薛蒙有些不耐烦了,啧了一声:“那我可提醒你过了,等会儿要是受了伤,我可不来管你。”话音方落,佩刀掣出,龙城发出一声雄浑争鸣,如潜渊腾蛇乘云而起,破空长啸。
  霎时间林中光影斑驳,剑气如虹,薛蒙于竹叶翻飞中将龙城舞作一道残影,一劈之下,一张竹叶碎作十缕,一斩之间,修竹不倾而落叶纷纷。一点一刺,一抹一横,皆如流风回雪,一气呵成。
  他这般凌锐刀法,莫说是个五岁小童,即便是五十岁的大修,见到了也会啧啧称赞。
  但薛蒙十式舞毕,坐在石上的那个小孩儿依旧自顾自地吹他的叶子,似乎眼前这一切没什么好看,更没什么好称奇的。
  薛蒙有些气不过,收了刀,自竹林上端一跃而下,轻飘飘落于楚晚宁面前。
  “小孩儿。”
  “……”
  “喂小孩儿,说你呢。”
  楚晚宁放下竹叶,缓缓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怎么?你师父没教你跟人说话要客气些?别一开口就喂啊喂的。我有名字。”
  “我管你叫什么名字呢。”薛蒙原本还想好好说话,一听他开口就带刺儿,顿时没了好气儿,“给我闪边儿去,你也瞧见了,刀剑不长眼,当心我一刀下来削着你脑袋。”
  楚晚宁漫不经心地说:“你连我脑袋都避不过去,还练什么?”
  “你!”薛蒙从小到大哪里被这样顶撞过,何况对方还是个不到自己大腿高的初阶弟子,顿时又臊又恼,忿然道,“你与我讲话竟然这样没大没小,你知道我是谁吗?”
  楚晚宁淡淡瞥他:“你是谁?”
  “……我是死生之巅的少主。”薛蒙简直要窒息了,“你竟连这都不知道?”
  楚晚宁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在他原本那张脸上,会显得很嘲讽,在现在这张稚气可爱的脸上,就更加嘲讽得没了边儿。
  “少主而已,又不是尊主。为什么非得知道。”
  “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放下你的架子,好好练刀。”
  楚晚宁说完这句话,又自顾自地垂下纤长眼睫,徐徐吹响了竹叶,悠缓的曲乐声如风中飘絮,辗转浮沉。
  薛蒙真的要被气死了,啊地大叫一声,居然和一个小孩子飙上了劲。不过就算再气,他也不愿打孩子,便只好腾空上林,刷刷劈斩,霎时间林木摧折倒伏,愣是在这空幽曲中舞出一通暴戾凶危的刀法。
  他的刀又快又狠,刀光闪动间,数十根翠竹的尖梢都被削成了钝刺。若是击敌,这些钝刺就该是吹毛断发的尖针,不过教训自己门派下的晚辈弟子,点到为止就好。
  数百道钝刺直直朝着楚晚宁落去,眼见着就要伤到人了,薛蒙一个疾掠,准备轻功落下,带着这不懂事的小弟子避闪开。
  他倒不是真的想要打伤这个孩子,只不过想要吓吓人家而已。岂料就在他飞身而下的同时,那孩子停止吹奏,将指尖嫩绿竹叶一弹,那薄薄竹叶瞬间在他指尖碎成百缕细丝。
  几乎是瞬间,那百缕细丝精准地朝着劈落的钝刺袭去。
  风都像是凝滞了。
  楚晚宁站起来,与此同时,百段钝刺在他周遭霎时化为齑粉。
  灰飞烟灭!
  薛蒙惊呆了,立在原处,脸上青红交加,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前那个稚气小童簌簌抬起睫毛,银蓝色的弟子服飘飞拂动,他朝薛蒙笑了笑:“还来吗?”
  薛蒙:“……”
  “刀势凌厉,却无章法。太过心浮气躁。”
  薛蒙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楚晚宁道:“从刚才的灵雀式重来吧,你按着我的曲声再舞一遍,我吹完一节,你击完一式,不可再快。”
  被小孩子这样指点,薛蒙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咬着嘴唇僵着不动,楚晚宁也不催他,只在一边等着,等薛蒙是否能为了修行而放下身段,宁愿听一个半大孩童的话语。
  等了一会儿,薛蒙忽然懊丧地跺了跺脚,甩了剑,转身就走。
  楚晚宁见他负气离去,神情略微黯淡。心道,薛蒙这样不能虚怀受教,实在是有些可惜……
  然而未及想完,就又见他拾起了地上一段树枝,回过头来,口气很差:“那、那我用树枝好了,万一打到你。”
  楚晚宁顿了顿,唇边带上了笑,他点头道:“好。”
  薛蒙替他摘了一片竹叶,擦干净了,递给他:“呐,小弟弟,给你这个。”
  这样就成“小孩儿”,变成了“小弟弟”?
  楚晚宁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叶子,重新坐回石头上,慢慢吹了起来。薛蒙性子急,这段刀法中有一段腾空侧掠的招式,要在空中转身时,连刺六下,再劈一击。然而薛蒙总也把握不住度,往往是连刺了十多下,这才打出一击,而那一击已错过了最佳时候。
  连续五六次,薛蒙都没舞对,心下愈急,眉头越拧越紧。
  他正心焦,侧眸却瞥见了坐在石头上吹竹叶的那个孩童,见人家年纪虽小,却气定神闲,半点抱怨都没有,又不禁感到惭愧。
  于是打起精神,又连着练了数次,渐渐地在乐声中找到了些感觉。薛蒙却不以为喜,又接着腾跃挥刺,当明月高悬,时辰已晚时,他终于可以做到毫无差错,完完整整地将这段刀法挥下来。
  汗水凝在他漆黑的眉间,薛蒙拿帕巾擦了,大喜道:“今日多亏了你。小兄弟,你是哪个长老的门徒?你这样厉害,为什么我之前从来不知道你?”
  楚晚宁早就想好了,璇玑长老门徒众多,多到连他自己或许都记不住全部的弟子,因此收起竹叶,微微一笑:“我是璇玑长老门下徒。”
  薛蒙似乎对璇玑颇为不屑,哼了一声道:“哦,那个破烂王啊。”
  “破烂王?”
  “啊,不好意思。”薛蒙误会了楚晚宁眼中的意外,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轻蔑了这孩子的师尊,让对方不悦了。
  他笑了笑说道:“一个私下里的称呼而已。你师尊收徒太多,来者不拒。破烂说的是他收的那些毫无天赋的徒弟,并不是说璇玑长老不好,小兄弟不要介意。”
  楚晚宁:“……你们私下里,常常给长老起外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