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口 第28节
  “哎哟,那个球可不得了,听说是什么机器人的零件,要好几千呢!”郑海川咋舌,“好歹我没顺手给人家扔了,要不这个月可得喝西北风了。”
  郑海川感叹了几句有钱人家的玩具,手非常自然地从桌上扯了一张纸,给身旁的小男孩擦了擦漏了口水的嘴角,“我们虽然没钱,但小时候扑画片弹弹珠,感觉也挺好玩?哈哈,你说是不,小禾苗?”
  屏幕里的青年咧着一口大白牙,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憨厚质朴。他身上穿着洗掉色的白背心,露在外面的脖子和胳膊都是常年日晒成的蜜色,看起来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小年轻。
  他出身农村,干着最底层的活,行事说话也总是粗俗得很,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没什么亮点的普通人。
  但令人感到矛盾的是,这个人身上又同时具备着一些柔软,细腻又坚韧的东西。
  他会做很多男人都瞧不上的家务事,会每天给孩子兑奶喂饭,会精打细算每一分钱,却又舍得买最好的肉蛋,愿意花上很多时间,来照顾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
  生活好像没有给他多少仁慈,但他却从来没有抱怨过眼前的苟且与泥泞。
  这样一个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
  祁聿忽然不知道如何定义郑海川。
  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明明普普通通,甚至有不少他看不惯的缺点的大憨子,但这个憨子却莫名总能吸引住他的视线。
  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意。
  “诶?小禾苗儿,你今天咋用左手吃东西?”
  屏幕里的青年忽然发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低头去瞧身旁的男孩。
  而本低头安静喝糖水的小男孩闻言连忙把右手缩到背后想藏起来,但哪里藏得过自家叔叔的敏锐视线。
  “你手咋了?!”
  郑海川脸色微变,一把就固定住小侄儿的身体,去瞧他右手。
  “唔……就昨天摔了一下,有点疼。”
  郑嘉禾缩了缩脖子,小声说。
  郑海川从脑子里扒拉出昨天小朋友跑进厨房的那一幕,吓了一跳,“你摔着了咋不啃声?!”他大声问。
  “我、我以为没事。”郑嘉禾低下头,怯懦地支吾道。
  “哎你这孩子!”郑海川又急又气,把人直接捞到自己身上跺着,收着力气去看他右手,“我瞧瞧,哪里疼?这儿?还是这儿?”郑海川指腹轻轻贴着郑嘉禾的手腕朝上,从小臂按到了胳膊肘。
  “这里……”郑嘉禾示意自己是胳膊肘疼,郑海川将他手肘翻了个转,才发现一大块青紫赫然在小侄儿的肘关节上。
  “郑嘉禾!”郑海川又心疼又生气,语气都凶了起来,“这么严重!你还不吱声!!”
  “幺爸……”郑嘉禾很少看自家幺爸发脾气,此时话都不敢说了,只抿着唇,眼眶红红。
  “你给我先在沙发上坐好,不准动!”郑海川这时候也没心情管小朋友的情绪,将侄儿抱到客厅的沙发坐好就去翻医药箱,“我记得还有红花油,我先给你擦擦,明天再带你去医院看!”
  祁聿原本还在因为自己的思绪出神,听到手机里传出的对话,连忙打了两句话在直播间里。
  【律:小孩子身体比较脆弱。】
  【律:不清楚症状,不要随便用红花油揉。】
  果然,还是个大憨子。
  什么都不懂就敢乱用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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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海川本来都准备给郑嘉禾上药了,临时想起来手机还开着直播的。他走到餐桌前本打算关停直播,恰好看到了祁聿发出来的那句话。
  “啊,是哦!”
  他拍了拍脑门,“我家小禾苗本来身体就不大好,可不能被我搞得更差了!”
  他连连感谢这位观众,“谢谢这位……律啊,谢谢你的提醒!那我还是等明天,带小禾苗去医院看好了。”
  祁聿抿唇。
  这人怕是连要提前线上挂号都不知道,明天去了医院怕是也要排大半天的队,还不一定排得上。
  说他笨,还真是笨。
  明明就有个专家在旁边当邻居,还不知道利用上。
  祁聿有些烦躁。
  他想关了手机不管,但看着屏幕里那张勉强带笑的脸,和焦急皱起来的浓眉大眼,他最终还是又打下一行字。
  【律:有条件可以找个懂这些的看看。】
  这句话之后,直播间变成了黑屏。而祁聿家的门,则在不久之后就被敲响了——
  郑海川的大脸出现在打开的门缝里,语带恳求:“律医生,能麻烦您一件事吗? ”
  第37章 怎么补
  作为外科医生,祁聿很大一部分的工作时间都是在手术台上度过。在门诊能简单快速发现的病征往往只占少数,还有许多是需要依靠x光、ct、核磁共振或是病理检查才能确诊的。
  因此,祁聿在问完郑嘉禾几个常规的面诊问题,又让他做了简单的躯体动作试验后,心中并没有得出确定的结论。
  “律医生,我家小禾苗没摔出什么大问题吧?”
  郑海川在祁聿检查的过程中,一直老实安静地待在旁边,直到看见祁聿摘下手套,才关切地开口询问。
  “目前看表面情况,只是软组织水肿,皮下有淤血。”小朋友还在一旁,祁聿只保守地对郑海川说,“正常情况等过几天,淤青消了就没事了。”
  郑海川没注意到祁聿语气里的未尽之语,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家侄儿就是普通的摔伤。
  他拎起郑嘉禾,没好气地拍了一把侄儿的小屁股:“小禾苗你下次要是再这么莽撞乱跑,幺爸就把楼下罗阿姨家捆小妮儿的背带借来,给你也绑着! ”
  小妮儿是住在这栋楼二楼的年轻夫妻王华和罗丹的女儿,刚刚两岁。夫妻俩在街对面开了一家麻辣烫店,忙起来照顾不了孩子,就会用一张布和一条长绳,将女儿绑在背上背着做事。
  郑海川这样说,让刚刚明白一些是非观的郑嘉禾有些羞恼:“不要!”
  他才不要被幺爸绑在背上,可丢人了!
  郑海川也就是虚虚的威胁一句,吓住了孩子就继续扭头问祁聿这个专家:“哎,律医生,那他胳膊都青了,能用红花油把淤血揉开吗?”他平日里在工地上有个摔了撞了,感觉抹点儿红花油就好得快。
  “……冰敷吧,不需要用药。”
  祁聿沉吟了一下,给郑海川说,“观察一下,如果过几天没消肿,你最好带他去医院做个全身体检。”
  刚才检查的时候,祁聿发现郑嘉禾发育有些不良。身上各个地方长肉都很少。但奇怪的是,小朋友上肢骨骼肌看起来却又比寻常同龄人要大,也就是最开始他在楼下发现的那种肿胀。
  外检很难看出这是肌肉本身发育过程中的正常变化,还是骨组织在生长中出现了什么异样问题。
  职业习惯让祁聿没有看到片子前不会妄下定论。
  “啊……还要去体检?”
  郑海川没想到就是胳膊肘小小的一个摔伤问题,还要牵扯到全身体检上。体检可不便宜,前不久全哥住院,听说光检查费都花了好几千哩!
  不过对钱的发愁也就只是一小部分。郑海川听完祁聿的话,迟钝的脑回路终于上线了一点,将小侄儿放回沙发上让他看电视,自己则把祁聿拽进了厨房,压低声音问。
  “律医生,您是不是……检查出小禾苗有其他什么问题了?”
  郑海川现在都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小禾苗时的那股震惊又心疼的劲儿。小小的男孩坐在水泥地上,无知无觉地抓着泥巴要往嘴里塞。夏天都已经过去的季节,小娃儿身上还穿着短袖,小衣服脏兮兮的像是很久没洗过,鼻涕胡了满脸,浑身上下哪哪都像一把就能折断的样子。
  “我家小禾苗从小营养没跟上,我现在努力给他补着呢。您如果发现有哪里需要专门补的,一定给我说,我肯定不会嫌贵的!”
  郑海川急急说。
  “你能怎么补?”
  祁聿刚刚意识到自己对面前的人起了点不一样的心思,心里没有什么欣喜,反而是下意识的抗拒。
  祁聿见过自己母亲因为爱对父亲的混账事妥协了多少,见过这村里男人出轨,女人骂街,有钱的被没钱的骗,没钱的混吃等死耍无赖。在日复一日为钱所困为食所困的底层生活里,人性的丑陋和贪婪被放大到了极致,令祁聿厌烦又排斥。
  可现在,祁聿发现自己竟然在意起了一个拖家带口,连自己都快养不活的人。
  这个事实令他觉得荒谬。就跟眼前这个盲目乐观的人一样荒谬。
  狭窄的厨房在入夜的灰暗中显得更加陈旧,窗外飘进有些呛人的油烟,在晦涩的空气中打了几个转,然后飘向了凝满污渍的抽油烟机。
  抽油烟机下方的灶台上,整齐地堆叠着锅碗厨具。
  在角落甚至还有一个长方形的铁盒,里面盛满了土,上面种着几排层次不齐的小葱。
  “人的身体不像花花草草,枯萎了浇点水就能长好。”祁聿目光从小葱上挪开,冷冷地说,“如果坏了底,或是出生就带了病,你后天再怎么补,也无济于事。”
  “你现在这么努力挣钱,”祁聿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话有多残忍,也许意识到了,也照说不误。他只木着脸,冷淡而理智:“但有时候健康的身体本身,就是比挣钱更难的事。”
  就像他当年那么努力求学读书,就像祁老头后来那么有钱,可是呢?他们想要好好对待的人,还是没能留下。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剩下的那一分,可能也只是不如意的人宽慰自己的妄想。
  第38章 染过病
  郑海川被祁聿的话整得连续好几天都没睡踏实,每天早起和晚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小侄儿的胳膊有没有好。
  好在连一周都没用到,只过了三四天,小禾苗的胳膊肘淤青就散了,恢复了往常的细嫩。郑海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再在上班的时间分心,干出把客人家的马桶搋子当工具带走的事来了。
  “律医生真是差点把我吓死。”
  认为自家小朋友已经没事的郑海川,这天下了班到红姐那接孩子,便顺口将这事一说。
  “不过我也理解,他们当医生的嘛,天天见着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病,肯定看谁都有点毛病了!”心里没了担忧的郑海川又恢复了那副乐呵呵的傻笑样,语气松快地说,“我自己偶尔刷直播,看到那些养生专家说什么五脏郁结,腰酸胳膊疼的,我都要觉得自己得重症了!”
  “人人都有病。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红姐用剪刀剪掉多余的缝线,嘴里还叼着烟,语气不以为意,“有时候腿一蹬眼睛一闭倒松快了,病了又没死才是活受罪。”
  “啊,也不能这样说吧……”郑海川心里总觉得这话不对,但又琢磨不出哪不对,只挠了挠头,按着自己的想法道,“活着总是有盼头的嘛。每天看看天,看看地,吃点好吃的,到处走一走,总比啥都没有好啊。”
  “啧,傻人有傻福。”
  红姐懒得和郑海川这种单细胞生物多说,挥手赶人,“没病就赶紧回家该吃吃该喝喝,把你家小崽子领走。”
  郑嘉禾一如既往待在楼梯间里面涂涂画画,看书描字,闻言连忙将自己的小书本收拾进背包里。而与此同时,住在5楼的环卫工张大姐正拎着一个黑色大口袋从外间走进老楼铁门。
  “哟,咋都挤在这儿?”
  张大姐快六十的人了,两鬓花白,精气神倒还挺好,招呼大川,“下班回家啦,今儿又准备做啥子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