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簪雪 第92节
  房门大敞着,屋里僵持不下,过了片刻,姬玉落从外头进来。
  看了看一地狼藉,迎上长安仇恨的眼神。
  她很轻地笑了声,说:“收了吧,不吃就不吃,大不了快死的时候灌碗参汤就是了,就是可怜了这细皮嫩肉的俊俏模样,都瘦脱相了,萧元景瞧见,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长安咬牙道:“你这个恶毒妇人!”
  姬玉落不说话,温和地打量他。
  在京都时,她总共见过他两次,一次在茶坊外的长街上,他跟在萧元景身后,而萧元景手里提着灯,第二次在九真庙,他给萧元景送饭,却是萧元景一路提着食盒,临到分开才还与他。
  那时她便想,什么样的主仆关系,竟是主子替仆人拿物什。
  人们都说萧元景行事内敛,作风干净,二十好几的年纪还不近女色,就连姬娴与都说他难得。
  可事出反常必有妖,又不是人人都是霍显……霍遮安也不是什么柳下惠。
  她本只是想试上一试,没想到萧元景丢了个小厮当真疯了,竟敢大动干戈在行宫搜寻,而这个叫长安的小厮也好是衷心,命都不想要了。
  主仆情深到令姬玉落有些意外,却也不算特别意外。
  侍女收了粥,又捧了碗药来,“小姐……”
  姬玉落道:“灌,打晕了灌。”
  -
  镇国公率军谋反之事,随着汝宁府的急报在京都传来,班师回朝的军队在半路上反了,朝廷都懵了,这算个什么事?
  好些人不肯信,直到一路往北的州府纷纷发来急报求援,他们才不得不信,
  再知叛军已抵达怀庆,众人皆惶惶不安,完了完了,照这个形势下去,还不用半个月就要打到城门口了!
  而此时京都毫无防备,必须得派兵御敌。
  没有皇帝,内阁只好自行商议。
  然而皇位空虚,民心不安,京都将破,国之将亡的气氛迅速蔓延全城,连皇帝都没有,这还守什么城呢?
  于是,朝廷如今就两道声音,一道声音在紧急商议南下御敌之事,一道声音在迫切希望新帝登基。
  至于新帝……
  这又是一场唇枪舌剑之战。
  谢宿白事不关己一般,每隔两日便去国子监讲学。白衣飘飘,不染尘灰,那人淡如菊的模样,简直与传说中的怀瑾太子一模一样,这让见过没见过怀瑾太子的人都心潮澎湃。
  学生们也很愿意听他讲学,起初还只是慕名来听,谁料这长孙虽有腿疾,但竟真有如此才学,传闻竟不是假的。
  一时间,谢宿白在国子监倒成了众星捧月的存在。
  这日,他刚到国子监学堂,轮椅还没推进去,就被一排乌泱泱的人头挡在了门外。
  众学子跪作一排,妙语连珠,出口成章,声嘶力竭请求长孙继位,声势浩大到惊动了皇城禁军,闹了好大一场风波。
  谢宿白却以无能为由作推辞,挥袖离去。
  此事迅速传开,百姓向来崇尚学生,更是跟风起势,民心当即向一边倒去,这样激昂的情绪甚至蔓延到了朝廷,渐渐的,竟也撼动了不少官员。
  内阁迫于压力,竟也不好再提当年东宫谋逆之事。眼下是什么情况?叛军将近,朝廷无主,那点陈年旧事反而变得无足轻重。
  “显祯帝当年都没说要牵累东宫众人,若是没有那场大火,说不准当年皇位要越过太子,直接传给长孙也未必嘛。”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努力让此事变得合理起来。
  要说这形势,就连姬崇望见了都不由瞠目结舌,鼓动民心这一套,属实是被那位人淡如菊的长孙殿下玩明白了。
  霍显人在府中,仍然洞悉京中情势,然他只是听听,并不下任何命令,倒真像个没了靠山的落魄人,就连刘嬷嬷都心生担忧,每日嘘寒问暖,生怕他想不开。
  却见霍显连日攥着那条玄色的鞶带在手里玩。
  刘嬷嬷不解道:“这鞶带……上面嵌的金珠可是丢了?”
  霍显垂目看了眼,“嗯”了声,含笑道:“被人偷了。”
  刘嬷嬷却没听出他的说笑,惊讶道:“谁这么大胆子?竟偷到咱们府上来了?”
  “可不是。”霍显起身,说:“我如今这不是失势了么。”
  第100章
  失势的霍显又在府里闲散了几日, 这其间国子监的学生第二次跪请谢宿白继位,人就跪在谢宿白所居客栈的长街上,将前后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惹来百姓围观, 竟有人凑热闹也往那儿一跪。
  场面好不壮观, 便是天子出行也没有如此排场的。
  是以, 北镇抚司迎来了这两个月来第一份差事。
  驱逐学生和百姓。
  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禁军不愿意做, 官府也不愿意做,你推我拒, 便落在了锦衣卫头上,
  霍显人在家中,事从天降,他闻言扯了扯唇角。
  国子监有效仿三请诸葛之意,但谢宿白心里也很清楚, 虽国子监把声势弄得这样大, 但决定要谁继位的,还是朝廷,是内阁。
  从前有阉党在, 内阁有心无力,如今阉党势弱, 正是内阁话语权最高的时候。
  皇后在如此动荡的情势下带小太子出京,又有意避开朝廷, 不肯回信,其替太子禅位之举昭然若揭, 一切全看内阁如何考量了。
  在内阁未表明态度前, 谢宿白若冒然应下国子监的请求, 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锦衣卫多数人马都被霍显派到太原府,今日堪堪调出一队人马,到了街上,面对乌泱泱的人群,锦衣卫都要犯头疼病。
  朝廷里最难办的就是国子监了,这些学生乃所谓的国之栋梁,连内阁都不敢得罪他们,一群毛头小子,口诛笔伐起来,能用笔墨将人砸死,偏偏旁人还还不得手,真他娘晦气!
  果不其然,锦衣卫都还没拔刀,就叫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锦衣卫么,名声不好,从前不是没叫人骂过,但这两年,还真没人敢当面这么骂!
  几个缇骑也不忍了,拔刀就道:“他奶奶的!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给你们脸了是不是?都给我散了!”
  见状,其中一个学生怒而挺身,道:“锦衣卫乃阉党座下狗,如今你们的主子被关在刑部大牢,怎么,无人拴狗绳,便开始四处咬人了么!”
  此时又有人喊道:“锦衣卫杀人啦,锦衣卫杀人啦!”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霍显站在人群里,他像是被毒辣的日头晒得厌烦,搭着眼皮一声不吭,只偶尔轻飘飘撩了下眼皮,往客栈二楼的窗子看去。
  等了等,终于在场面将要失控时,侍女推门而出。
  “诸位。”傲枝形容端庄地走了出来,朝众人微微颔首,道:“承蒙各位另眼相待,可殿下自认才疏学浅,难堪天下大任,还望诸位就此散了吧。”
  学生不愿离去,“可是——”
  傲枝道:“殿下身子不好,还需静养。”
  喧嚣的人群霎时静了下来。
  学生你望我我望你,沉思许久,只道:“还盼殿下安心静养,为这天下,也为百姓,我们都等着殿下。”
  说罢,深鞠了一躬,才叹声离去。
  如此,人才陆陆续续地散了个干净。
  霍显意料之中地让人收了刀,牵马就走。
  锦衣卫道:“这都什么事儿……”
  “好事儿啊。”霍显说:“这不是没出乱子么。”
  锦衣卫一噎,只觉得他们大人那嚣张的气焰这些日子是荡然无存了,从前若是遇上这种事,他必定是第一个拔刀之人。
  没出乱子算什么,出了乱子他才高兴呢!
  几人沉浸在萧索的感慨中,忽见一队兵士推着板车往城门走,车上压着麻袋。看着十分沉重。
  霍显让了让,多瞥了两眼眼,道:“这在做什么?”
  锦衣卫道:“哦,修城门呢,为了御敌做准备,城门年久失修,禁军担心不牢靠,要重新加固,不止城门,连宫门也顺带一起修了。”
  霍显没说话,看了眼麻袋缝隙里漏出的细沙,刚要提步上前,锦衣卫忽然道:“那是宣平侯的车马。”
  城门进来一队军士,为首之人正是宣平侯无疑。
  厚厚的盔甲压在他身上,靴子上全是泥,想来是刚从校场回来。
  萧贼一路北上,宣平侯前两日便自请南下捉贼,如今正紧着时间整队背马。
  两人隔着半条街对望一眼,霍显停了停,漫不经心移开视线,然而不待他离开,宣平侯竟径直打马上前,拦了霍显的去处。
  他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扫了眼旁人,显然是有话要说。
  几个缇骑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忙借口先行离开。
  霍显挑了下眉,“侯爷,有何指教?”
  宣平侯攥着缰绳,说:“萧家的事你是不是早有所知,当初派萧骋勤王是你的主意,而今他北上谋逆,可与你有干系?”
  这一字一句,可比天上的日头还要毒辣。
  他紧紧盯着霍显,不肯放过他脸上的每一处神思。
  却见霍显只是笔直地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温温淡淡的表情泄露不出半点情绪。
  仿佛只是听了句再稀松平常不过的话。
  又过半瞬,他才说:“我如今虽是虎落平阳,可侯爷要诬陷我与逆党有关,也得拿出证据才好吧。”
  宣平侯看着他,“当真与你无关?皇上驾崩,赵庸必死无疑,朝廷要变天了,你是青山没了,火也没了,若没有后手,你还留在京都做什么?怎么,以为自己做的孽不够多,怕人不吃了你?”
  “我怕啊。”霍显道:“这不是正打算跑呢,啧,就是金银细软太多了,城门守卫又太严,我总得想法子往外运吧,要不侯爷……通融通融?”
  “你——”宣平侯怒目而视,说:“倘若我发现你与萧家有所勾结,必亲手要你性命!”
  说罢,他哼地一声,挥鞭离去。
  扬起的尘灰扑了霍显满脸,霍显抬手挥了挥手,毫不在意似的拍了拍肩上的沙砾。
  但他与宣平侯所言不假,他确实要离京一趟。
  算算路程,萧骋的军队就快到太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