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星
  唐老夫人是冲在最前面的, 她在京都的时候还偶尔有睡不着的时候,睡眠很浅,但是自从到了郧河县,每天都睡得很好, 昨晚上无论是淅沥沥的雨声, 还是长廊里走动的声音都没有吵醒她。
  她在一清早听说了林鹤和林昭两人去了桐花村, 犹如雷劈一般, 痛恨自己怎么睡得这么死,半夜什么都听不到。
  柳氏父亲的官职不高, 又是丧母的嫡长女, 身份尴尬,但也可以勉强说一声是书香门第,不曾见过决堤的情形,两个小的久住京都,更是没有出过城,不曾见过灾祸。
  但是唐老夫人不同, 她出身乡野,儿时亲眼见过决堤。
  平日里温顺的江水忽然就变了面貌,巨浪冲击在河堤上,决堤淹没了农田还不够, 卷走了在农田里劳作的人。
  唐老夫人那时候才知道人在自然面前是有多渺小无力,就像是小小的蚂蚁,遇到了小水流, 根本无力逃离水流, 肢体无力地在水面上拍打, 最多只能够让身体改一个方向, 只能够顺着洪流的方向行进。
  那时候的哭声留不住江里的人, 江里的人奋力挣扎也没有一丁点的用处,还是被江水裹挟到了下游。
  她儿时见过的水患还是白天,伤亡有限,这可是夜里发洪水决堤,唐老夫人还听到石拱桥有可能坍塌,心里就更怕了,她怕儿子、孙女儿出事,不说江边的凶险,光是在深夜里的泥泞路上赶路,就有可能摔断脖颈,直接一命呜呼。
  唐老夫人还不敢过多地流露出自己的忐忑,儿媳妇还有孙儿孙女够焦急了,她不想再给他们增添多的负担。
  唐老夫人这样生生煎熬了几个时辰,在听到了昭昭回来的时候,她跑得最快,把穿着红色披风的小姑娘搂在怀中。
  “我的昭昭啊。”唐老夫人声音颤抖,她用力抱住小姑娘,眼泪顺着孙女儿的脖颈到了她的中衣里。
  唐老夫人是害怕的,小孙女儿才这么丁点大,会不会站不稳被挤到了江水里,会不会过桥的时候,桥一下坍塌了,她的心中的恐惧无法言说,现在抱住了人,那些恐惧都成了后怕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住了。
  那泪水让昭昭的心里被烫了一下,缩了缩脖颈,伸手抱住了祖母,小声说道,“祖母,我和爹爹都没有事,我们带去的人也都安全,您别担心。”
  小手拍着祖母的背,她学着昔日里长辈们的动作,安抚祖母。
  这样做也很有用,唐老夫人的身子不再颤抖了,只是眼泪还是淌着。
  昭昭抬头,然后看着后面神色焦虑的母亲、哥哥还有姐姐,笑着说道:“娘、哥哥、姐姐,你们放心,所有人都没事,爹爹去的及时,虽然澜江决堤了,但是没有人落水,江水卷走了一些牲畜,还有一些屋子;石拱桥也塌了,但是没人走在上面。一共就是损失了一些屋子、家私还有牲畜,没人出事。我回来之前就吃过了,爹爹现在还在村子里。”
  昭昭口齿伶俐,一下就把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全说了出来,柳氏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浅笑,她认得何管家,但是周旗并不认识,“何管家……”
  “这位是周旗周老爷。”何管家说道。
  “周老爷。”柳氏行了礼。
  周旗连忙避让开,对着唐老夫人等人见礼。
  周旗作为事主本应该留在桐花村,只是周旗担心爹娘,不住和林鹤道歉,然后支支吾吾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林大人对不住了,这话虽然有些冒昧,我想和令小姐何管家一起回一趟城里。昨晚上怕惊动两位老人,我离开的时候和管家说了,但是我爹娘起床之后见不着我,只怕还是会操心,他们身体不好,我怕出事。林大人,我先回去一趟,等会我肯定还会再过来的!您若是不放心,可以让衙役跟着我,我让爹娘安心了之后,立即就赶过来。”
  周旗在林鹤点头之后,就坐了马车,和昭昭、钱管家一起回了城,和何管家商议之后,首先到的就是县衙后宅,让林大人的家人安心。
  唐老夫人把昭昭给松开,用手背擦了擦泪水,对着两人说道,“见笑了。”
  昭昭拉开了祖母的手,用手帕细心擦拭了泪痕,“祖母是关心爹爹和我。”
  一夜没睡的小姑娘,因为喝了一肚子的姜汤,非但脸色不难看,两靥生出淡淡绯色,比平时看起来气色更好,只是眼底的疲惫是掩不住的。
  昭昭中衣黏在了大腿根部,小孩子的肌肤嫩,这里在跟着爹爹骑马过去的时候就伤了,她没让脸上露出难受,在祖母松开了她之后,上前牵住了柳氏的手。
  “娘,我们去拜会钱老太爷。”昭昭仰着脸看着柳氏。
  柳氏见着女儿安全,也含笑说道,“好。”
  去钱家是有必要的,昨晚上临时借了那么多人,总得登门去和钱老太爷解释一番,还有她的课也缺了,也要和岑夫子告假。
  “先喝几杯热茶暖暖身子。”柳氏侧过身子,先请从桐花村匆匆赶回来的几人喝了热茶。
  一刻钟之后,从林府多出了一辆马车,里面是柳氏带着丫鬟和昭昭。
  在昭昭要开口说当时的情形时候,柳氏只是摇摇头,“你们都安全就好,等会见到了钱老太爷的时候我听着就好,不急在这一时。”
  昭昭点点头:“好。”
  柳氏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心想,一夜没睡骑马去桐花村,之后是冒雨把河边的村民给拽出屋子,成人都会觉得疲倦,更何况只是个孩子呢?昭昭却一句都不吭,这让柳氏心中越发怜惜小女儿。
  *
  钱宝儿在今天上午的课缺了昭昭,根本就无心上课,岑夫子也不强求,给钱宝儿布置了写大字的任务,自个儿拿出了书来看。
  钱宝儿捏着笔,看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就会想到林昭,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昨晚上为什么会和林伯父一起去桐花村。
  丫鬟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了窗边,钱宝儿眼睛一亮,捏着笔频频看着窗外,碍于岑夫子,又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岑薛青的眼角一抽,她本来就坐在窗边,对着琉璃窗敲了敲,外面的丫鬟被吓了一跳,露出了讪讪的笑容来。
  “进来吧。”岑夫子让丫鬟进来说话。
  丫鬟利落地推开门,禀两人道:“柳夫人还有林二小姐过来了。”
  钱宝儿听到了这话,蹭得一下就站了起来,见岑夫子看着自己,才坐了回去,在凳子上扭捏了一下,小声央求夫子:“岑夫子……”
  岑薛青哭笑不得,难道她就不担心昭昭了?合拢了书卷,“我也想知道昭昭是个什么情况,一起过去看看吧。”
  钱宝儿露出了笑容,重重点头,说话也甜滋滋的,“夫子,我们一起去。”
  钱宝儿压住了步子,跟在岑薛青的身后,两人到了正厅里,柳氏、昭昭、何管家都在堂中。
  周旗并不在场,他觉得无脸去见那位曾征战沙场的老人,就直接回家了,等回家让爹娘安了心,他还要再去一次桐花村。
  昭昭在家里只是简单说了状况,现在说的详细的多,尤其是何管家帮了大忙,要与钱家说清楚,“幸好管家叔叔多问了一句,不光是借了马还借了人,不然的话,路上都要多耽误一些时间,夜里黑漆漆的,看不清路,地上还都是泥泞,是管家叔叔让人开路。”
  何管家笑着说道,“能有些用就好,幸而不曾耽误事,我们到桐花村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寅正,把住在河边的人给一一喊了出来,就决堤了,真是太巧了,当时看到了决堤,我都愣住了,要是耽误的时间但凡长一点,只怕人就救不全。”
  柳氏双手合十,“可见是苍天怜爱,给了人一条活路。”
  她心中觉得是老天爷保佑,要不然怎么会有昭昭见到那些情形,丈夫领着人一夜连轴转,终于是毫无人命的伤亡。
  周老夫人奇道,“当时天都还没有亮,外面下着细雨,只怕把人给从屋子里喊出来不容易吧,又黑又冷,谁愿意出来啊。”
  钱宝儿的身子往前倾,也很好奇昨晚上的情形。
  “如同老夫人说的,确实很难,在决堤之前谁都想不到会决堤,想着何必呢?太麻烦了,天亮了也不迟。”
  “别说是百姓了,就我昨晚上都还在想,有必要吗?会不会小题大做了,只能够说林大人果断,为了万一的可能性坚持了,也才能够救了那么多人。”
  “林大人在下令把人拽出屋子之前就立了规矩,不能因为人有病、孕妇或者是其他缘由耽搁。所以行动起来很快,就算是这样,周家的那些下人心中还是有些不忍,有个老太太瞎了眼睛,当时村长都别开了投,周家人的神色也不好,几乎要哭了出来。”
  至于说钱家的下人,他们曾是在战场上厮杀的士兵,最是懂得军令如山的道理,一开始就只听林鹤一个人的吩咐,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都坚定完成任务。
  “还有最后一户靠近山坳坳的人家,是个脾气大的猎户,好不容易把人捆住给压到了地方,结果到了村长家一松开绳子,他操起了放在旁边的锄头,就挥向了林大人。”
  昭昭看着柳氏的脸色一白,连忙说道,“幸好何管家在旁边,把人给拦住了,爹爹无事。”
  柳氏深吸一口气,藏在衣袖之中的手指都是颤颤巍巍,把两只手搅在一起,才勉强让手不再颤抖。她站起身子,对着何管家郑重行礼。
  何管家侧过身子,避开了柳氏的大礼,钱宝儿笑嘻嘻地跑过来,拉住了柳氏的手,“伯母,您不用同何叔客气,他就是个热心肠的,您家做的小吃何叔也很喜欢,晚些时候多送他一份就好了。”
  钱宝儿还知道,这次帮忙的下人,祖父都会多给一些赏银,在这个场合就不适合多说了。
  何管家含笑说道:“我还怪喜欢吃松花蛋的。”
  柳氏自然是点头应下了,钱家可以说在这里桐花村危机里帮了大忙,怎么感谢都不为过。
  何管家感慨说道:“就像是小姐说的,我只是做了当做的,林大人是个好官,我佩服得紧,要知道做成这些事并不简单,就算是预料到要下雨,有谁能够预料到决堤呢?林大人是很有魄力之人,我十分佩服。”
  昔日里林鹤在他的心中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说话也很和气。昨晚上让何管家见到了林鹤身上的另外一面。
  以前总听人说什么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应当是什么样的,何管家总是无法在心中对应上形象。
  跟着林鹤走了一遭之后,青天大老爷应该是什么模样,何管家就知道了,那就是林鹤这般的模样。
  寒暄了小半个时辰,昭昭同岑夫子请了假。
  岑薛青点点头,“差不多要半个时辰时间,我会送些膏药过去,涂在伤处不会留疤。”
  柳氏感激岑夫子的好意,“多谢岑夫子。”
  钱宝儿有些奇怪,没看出昭昭受伤啊,等到柳氏和昭昭离开,岑夫子才解惑说道,“你若是骑马几个时辰,难道不会伤着腿?昭昭只是不说,不想让家人担心。”
  钱宝儿想着自己刚骑马的时候,不过是一刻钟时间就觉得双腿火辣辣的疼,顿时眉头死死搅着,觉得昭昭怎么那么能忍,刚刚脸上红扑扑的,都没有看出来有什么难受。
  岑薛青丢下钱宝儿前行一步,早些做出膏药,昭昭才少受几分罪。
  *
  昭昭的腿确实伤得厉害,回去了以后,石竹在给昭昭更衣的时候,惊呼一声,“二小姐!”
  “嘘……”
  只可惜昭昭制止迟了,柳氏和林清薇两人已经绕过了屏风,看到了昭昭的中裤。
  白色绸缎中裤上沾染了血迹,因为时间有些久了,衣服贴在了大腿内侧,裤子和肌肤黏在了一起,现在分开只怕都会引起疼痛,林清薇见状刷得一下眼泪就掉下来了。
  柳氏在听到了岑薛青说要送膏药,就猜到了昭昭肯定是伤了,没曾想伤成这样,小心翼翼把裤子和伤口分离,昭昭原本红润的面颊雪白了起来,用小手捂着口,才不会痛出声。
  柳氏也掉了眼泪,“你这孩子,就不应当让你一起去钱家的。”她同时还心想,这一次之后丈夫就果断了一些,这种罪再不能让昭昭受了。
  “娘,我没事。”昭昭小声说道,“就是一些油皮,我等夫子的药送过来,用了药就好了。”
  其他人都穿得整整齐齐,唯有她衣冠不整,脱去了中裤露出了藕节一样的小白腿,昭昭圆润如贝的脚指头不自在地动了动。
  林清薇见状眼中犹自含泪,却忍不住笑了,“你还害羞了?”
  “我想盖上被子。”昭昭小声说道。
  柳氏也怕她着凉,给她盖上了薄被,又在屋子陪着昭昭说了话,看着小丫头原本圆溜溜的眼睛半合拢成了扁扁杏仁状,她一夜没睡,又累又困,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就犯困了,只是强忍着没有睡。
  林清薇见状点燃了安神香,看着昭昭最后的挣扎也无用,小小的胸膛规律起伏,显然已经睡着了。
  差不多昭昭入睡的时候,岑薛青的药送了过来,柳氏亲自给昭昭敷了药,留下了石竹照看,和林清薇一起蹑手蹑脚出了房间。
  岑薛青是亲自过来送药的,她就在堂中候着,唐老夫人在听到了昭昭受伤了,就想要进来看看,听说昭昭睡着了,才没进入到屋子里,等到柳氏与林清薇出来,连忙问道,“用了药了?怎么样?”
  “点了安神香,她已经睡着了。”
  岑薛青说道,“我加了冰片薄荷,有一定的消肿作用,休息两天就没事了。”
  林清薇忽然说道:“夫子,我想跟着您学医。”
  岑薛青的神色不变,放下了茶杯,“没有必要,昭昭已经跟着我学医了。”
  “我……”
  岑薛青觉得姐妹两人还真有意思,昭昭学医是为了林清薇,林清薇想要学医也是为了昭昭。
  不过林清薇在调香上、修缮之道上可以走得更远,不必浪费时间去学医,岑薛青便拒绝林清薇说道,“昭昭在学医上很有天分,我收这个学生就够了。”
  岑夫子的药做得有两种,一种是给昭昭用的,另一种量大一些,分成了许多份,是给林鹤与衙役用的。
  她在林家小坐了一刻钟就离开了,等到岑夫子走后,林晟彦到了堂中,一起听柳氏说在钱家说的那些事,众人听着昨晚上的凶险,心中后怕不已。
  昭昭与他们林家有缘,是林家的福星。
  现在林家人觉得,昭昭不光是他们林家的福星,还是郧河的福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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