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的坦白
  楚青雀很难形容那一瞬间是什么感觉, 上一刻他还泡在夏日蜜水里,这一刻,他就被丢进了冬日寒潭里。
  不, 丢进寒潭里还不够, 他的脚下还缠了水草,把他拖进了冰谭里,他的肺部倒灌上了冷水, 刺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疼, 他的耳朵里灌满了水,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了, 只剩下门外的喊声。
  这时, 霍连山突然向铁门外走去。
  楚青雀从惊慌中惊醒,一伸手就抓住了霍连山的手臂, 他的声音都喊破了音:“你去干嘛!”
  那女人就在哪儿。
  如果霍连山过去了,那女人就会告诉霍连山当年的真相,告诉霍连山一切。
  霍连山被抓的猝不及防。
  他不想见, 但他不会躲, 别人既然已经找上门来, 他自然要站出来处理。
  只是霍连山没想到楚青雀的反应这样大,他一回头就看见了一张惨白的脸, 楚青雀的手指死死的抠抓着他的胳膊,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他都能感觉到那几根手指头的湿冷。
  “青雀?”霍连山蹙眉轻唤。
  楚青雀打了个激灵,触电一般收回了手。
  他本以为自己松开手后霍连山就要过去了,但他松开了手霍连山也没动, 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他。
  楚青雀像是停滞住了一样, 愣愣的看着, 他看见霍连山还站在原地,垂着眸看他,又轻声唤:“青雀,怎么了?”
  楚青雀喉头里像是梗着一块寒冰,舌头都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藏着惊慌和恐惧,似乎因为太过紧绷,他紧抿的唇角都在轻轻地颤,但他毫无知觉,就昂着头惊惧的看着霍连山。
  让霍连山疑惑的是,这种惊惧是冲着他来的,好像他是让楚青雀恐慌的源头。
  他能够感觉到,他多看楚青雀一眼,楚青雀都会抖一下。
  “青雀。”霍连山加重语气,抬手反抓了楚青雀的手,问:“怎么了?”
  楚青雀的手指冰凉,手心渗出一层冷汗来,被霍连山抓了一下,他整个人都跟着剧烈的抖了一下,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勉强笑了一下:“没,我没事,外面那个,她——”
  楚青雀开始语无伦次了。
  他在那一瞬间,突然开始怨恨之前那个懦弱的自己。
  之前的他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披着一层粉饰太平的外衣,虚伪的把一切都藏在最下面。
  他以为他自己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来慢慢和霍连山讲这件事,以为自己能在时间的冲刷里找到最好的办法,但他却不知道,老天爷给他的机会是有限的,他一次次的怯懦,一次次的退缩,就一次比一次更难开口。
  直到有一日,他把自己逼上了悬崖。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他不敢自己撕开那层丑陋的遮盖,就会有别人过来撕,用更惨烈,更凶狠的方式,不仅要撕开那层遮盖,还会把楚青雀一起撕开,连皮带肉撕成两半,他有多想隐瞒,现在就会有多惨。
  “她有可能是我生理上的母亲。”霍连山声线平静的接过了楚青雀的话,他宽厚的手掌里握着楚青雀冰凉的手,似乎是为了安抚楚青雀,他开始轻轻地揉捏楚青雀的骨节,一边揉一边轻声说:“小时候抛弃过我,我和你讲过的,我是被爷爷收养的。”
  楚青雀怔怔的看着他,唇瓣颤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又像是一只被捆住了脖子的鸟,拼尽力气也喊不出一个音节。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来找上我。”
  明明那个生理上的母亲就在门外站着,但霍连山却不看她一眼,而是抓着楚青雀的手,像是安抚楚青雀,又像是在把自己的疑惑问出来。
  他没有别人可说,也不想去和别人说,只有在面对他的鸟儿的时候,才能把心底里压着的那些事儿掏出来讲一讲。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抛弃我。”霍连山还在说,他讲这些的时候语调都没有变化,像是想过无数次,所以早已经没有感情波动,语气里只有单纯的疑惑:“我没有病,很健康,如果是单纯的养不起,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
  如果温离在这里的话,应该一眼能看出来霍连山的状态不对劲。
  霍连山已经没有更多的余力去关注楚青雀了,他拉着楚青雀的手,看起来是在安慰楚青雀,可是他却是更需要安慰的那一个,他在无意识的把自己的过去向楚青雀剖开来,赤条的铺开在楚青雀的面前。
  他像是在诉说疑惑,但实际上...他只是想要楚青雀抱一下他。
  以前被抛弃了也没有关系,他现在是被人拥抱着的就够了。
  这时候,在院门口铁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楚青雀浑身一抖,惨白着脸看向门外。
  那个轮椅上的女人正在被保安推走,经过刚才的一系列折腾,保安似乎已经丧失了耐心,动作十分强硬。
  楚青雀不自觉的颤了起来,他指着门外,声线发紧的说:“她,她!”
  霍连山从始至终就没往门外看一眼,当楚青雀因为门外的女人被推走而惊慌的喊起来的时候,他只是伸出手,盖在了楚青雀的侧脸上,挡住了楚青雀的视线。
  “我知道。”霍连山像是说给楚青雀听,也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声线嘶哑的说:“从她抛弃我的时候,就应该想过今天。”
  “她不是。”
  这时候,楚青雀终于开口了,他发着颤偏过脸,躲开了霍连山的手。
  滚热的掌心擦过一片湿热,霍连山双目定焦一看,才发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楚青雀已经哭了满脸了。
  彼时他们正站在电视台门口,路边的路灯照亮了不远处的一小块,楚青雀整张脸哭得扭在一起,他似乎在极力的忍耐着哭声,把脸都忍的皱成一团。
  “什么?”霍连山蹙眉靠近了一些,伸手想去抹楚青雀的脸:“你哭什么。”
  但楚青雀却退后了一步,又一次避开了他的手。
  “不是。”楚青雀又开口,这回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一点一点的冒出来:“她没有抛弃你,她不知道你被扔给了谁,她也不知道你是谁,最开始,你,是被抢走的。”
  楚青雀的脑袋糊成了一团浆糊,原本设想好的一切对话全都在他的肚子里搅和在了一起,他想要说一说过去的事情,脑子里却总是闪过霍连山在台上给他唱歌的样子,他想要和霍连山说对不起,但说出来的话却都不受自己控制。
  许是他说出来的话太混乱,站在对面的霍连山并没有听懂,楚青雀看到他的唇角勉强提了一下,然后向他走过来。
  “青雀说的话,我没有听太懂。”霍连山逐渐向他靠过来,他靠一步,楚青雀就退一步。
  楚青雀的脑袋瓜儿嗡嗡的响,鼻子酸涩发堵,心像是要跳出来,四肢也跟着发软,他向后退的时候,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踩在云彩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一脚踩下去,活生生被他整个人摔成八掰儿。
  他一边说一边退,一边退一边哭,他用袖子擦脸,把视线都擦模糊了,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最后只是一句句的重复“对不起”。
  他不想这样的,他后悔了,他就应该在最开始见到霍连山的时候就把一切都坦白出来,也好过现在。
  直到楚青雀从有路灯的小路上退出来,退到园林区里,后背靠上了湿冷糙硬的砖墙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
  霍连山就站在他身前,和他呼吸交闻,一只手摁在他的耳侧,轻声问他:“你说,你的母亲,抢走了我,你在一个月前知道这些的,是么?”
  昏暗的园林角落里,霍连山的半张侧脸隐逸在黑暗里,在楚青雀的耳边呢喃。
  楚青雀活生生冒出一身冷汗来。
  他分不清自己是怕还是慌了,他从刚才到现在好像连意识都是模糊的,上一秒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一秒就已经不记得了。
  他坦白了吗?
  就这么直接的坦白了吗,他有道歉吗?
  楚青雀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句“对不起”立刻溢出了唇舌。
  “我,我母亲的事,我不知道。”楚青雀说这些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在推卸责任,面对着受害者只能无力的道歉:“我知道的时候,就去找你了。”
  楚青雀说完,湿着眼眶带着怯意看霍连山。
  霍连山还是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却在一点点的向楚青雀的脸压下来。
  他的眉眼本就是极具攻击力的模样,居高临下的压下来的时候显得尤为慑人,楚青雀看着他一点一点压下来,悬在他的头顶,问他:“那你来找我是做什么呢?”
  楚青雀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拿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霍连山。
  他的眼睛太漂亮了,哭起来的时候像是小鹿一样清澈,里面映着霍连山自己的脸。
  霍连山望着他,问他:“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是小三的儿子,你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有仇,那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霍连山的眼底里像是跳跃着墨色的火苗,他一字一顿的问:“你来找我,是来看我的下场吗?我是小三生的儿子,你对我好奇,还是怕我回去抢了你的位置?青雀,我和你表白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这话刺得楚青雀心里发疼,他不敢去看霍连山的眼,脸蛋不由自主的往一边歪过去,但他才一动,霍连山的手就抓住了他的下巴。
  “青雀,告诉我。”霍连山用的力气好大,抓的楚青雀好疼,他问:“我和你表白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
  楚青雀被摁的好疼,他猛地伸手去推霍连山的手,脚步往旁边挪,像是想跑。
  霍连山反手抓了楚青雀的胳膊,楚青雀还没“我”完,一只手已经摁上了他的肩膀,抓住了他的衣服,一把将人重新拽了回来。
  楚青雀“砰”的一下又砸在墙了上,他一抬头,就看见霍连山戾眉紧蹙牙关紧咬,连下巴的弧线都跟着紧绷了起来,急促的呼吸都喷下来,样子十分可怕。
  摁住人了还不够,霍连山抓着楚青雀的肩膀把人翻过来,楚青雀一歪头,他就钳着楚青雀的脸,迫使楚青雀抬头看他,呼吸急促,一字一顿的问:“我在问你话,楚青雀,我和你表白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楚青雀眼前发晕,有些求饶似得伸出一只手去推霍连山,但霍连山的肩膀就硬的像是一座山一样,他根本推不动。
  “我不知道。”楚青雀的嗓子已经哭不出来了,嗓子都是嘶哑的。
  霍连山的脸色逐渐铁青,过了几秒后,他的眼眸突然泛红,呼吸急促的问:“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最开始在酒吧,后来在霜晨,在医院,你时时刻刻跟着我,是看我好玩儿吗?”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炸在楚青雀耳边的。
  楚青雀整个人都被炸懵了。
  “我,我没有看你好玩。”楚青雀舌头开始打结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青雀的下巴还被霍连山捏在手里,他每说一句话,霍连山都能感受到他舌腔的震动。
  多么美妙的鸟啊,就在他手里,被他捏着,可他捏上了才知道,这不是一只鸟,是一只毒蝎,蛰在他心口上,一下就毒了他半条命。
  霍连山的丹凤眼里浸着血丝,眼眸有些发红。
  他早就知道楚青雀有些矛盾的地方,但却又什么都摸不清,他捧着一腔真心,也不把那些疑惑放在心上,可轮到今天,他才知道什么叫剜心。
  以前的那些人跟楚青雀比起来都不算什么,那些人只知道在他的城墙外面舞,伤都伤不到他,楚青雀却是被他一路捧进城来,迎到宝座上,踩在他的心口上,狠狠地插了他一刀。
  “我只是想补偿,补偿...我,我妈妈做的错事。”楚青雀说到最后那几个字,似乎也觉得难为情,他想躲开霍连山的视线,可霍连山就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他的脸都皱在了一起,拧成了一团。
  霍连山整个人似乎都僵硬在了原地。
  他的脑海里开始过楚青雀和他刚认识的时候的一切过往,给他花钱,和他回家,给他爷爷端痰盂,陪他去参加比赛,给他介绍公司,在他签约成功后直接拉黑他,在他受伤后又跑过来看他,一桩桩一件件,之前身在其中捋不清的事情现在跳脱出来,清晰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如果此时楚青雀能伸手擦一把自己的眼泪,睁大眼直视霍连山的话,他就会发现,霍连山的脸色并没有比他好到那里去。
  楚青雀的每一个都是一把刀,闪着寒光,狠狠地刺伤他。
  “所以,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霍连山的动作突然缓和下来,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一点平静,又像是人死之前的最后一点回光返照,总之柔和的让人心里发慌。
  他一开口,声线轻细嘶哑的像是沙漠的旅人,带着让人心里发紧的干涸的感觉,一点点飘散在空气里,霍连山的手一点点往上摸,直到摸到楚青雀的后脑上,他用指腹轻轻地摩擦过楚青雀的头皮,动作温柔,说出来的话却让楚青雀头皮发紧。
  “你只不过是想来看看我是谁,给我点钱,让我过上点好日子,像是施舍乞丐一样施舍你的善心,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甩开我,青雀,是这样吗?”
  霍连山越靠越近,他捏着楚青雀脆弱的后脑,迫使楚青雀抬头,像是要把楚青雀的每一个表情都记下来一样。
  楚青雀已经被吓破胆了,现在给他一条地缝他就能钻进去,可没有地缝,他被迫看着霍连山,承认他以前的所有小心思,他如同兜头被人扇了几个耳光一样,脸上火辣辣的疼,他的脑袋一阵阵发晕,时不时的闪过乱糟糟的各种画面。
  他想起最开始去找霍连山,哪怕他不想承认,但他也是真的只是想给霍连山改变人生,弥补一下母亲对霍连山做的错事,可随着和霍连山交往的时间逐渐增多,他才开始意识到,补偿是没有用的,他才想要坦白。
  可是他们俩就像是两株植物,彼此生长出两根花藤,缓慢的缠绕在一起,交往的时间长了,花藤也缠的越来越紧,而那些掩藏在泥土下的肮脏事迹一旦翻出来,这两株植物就会立刻枯死。
  楚青雀为自己的怯懦而感到羞耻,也为自己的隐瞒而愧疚,他想起过去的种种,反而表现的比霍连山这个受害人更难以面对,他白着脸,想过无数次辩驳的话,但最后能说出来的,只有一句无力的“我没有”。
  不知道是没有想施舍,还是没有想甩开,亦或者是没有喜欢过,反正这三个字冒出来的时候,霍连山重重的一甩手。
  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从生命里甩出去一样重。
  楚青雀本来就双腿发软,踮着脚被他紧抓着下巴,全靠一口气撑着,霍连山一甩,楚青雀就像是一下子被抽了骨头,没有了支撑点,“噗通”一下就跌坐在了地上。
  摔的太狠了,楚青雀的脑袋瓜都嗡嗡的响,他坐在地上好几秒,身体的疼痛才后知后觉的传到脑袋里,可他还是没动,就愣愣的坐在地上,傻兮兮的看着。
  霍连山已经走了。
  他的身影在楚青雀的眼里渐渐远去,楚青雀一直到霍连山都走出几米远了,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悔恨如潮水瞬间包裹了他,空气都不再肯进入他的肺里,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他想喊一声霍连山,可是嗓子里的冰还没有化掉,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快要窒息了。
  他拼尽全力去避免的结局还是来了,霍连山在知道了一切之后果然不肯再看他了,他今天晚上来的时候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惨。
  可怕的不是跌进泥潭里,是被人捧在云端上后,又被人扔下来,他被霍连山捧着疼过,才知道被扔掉有多疼。
  身体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一股力气,楚青雀硬是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跟在霍连山身后撵了两步。
  他想撵上去,抱着霍连山道歉,霍连山打他也好骂他也好,不要扔掉他不理他就好,可他才跑上来两步,走在前面的霍连山猛然回身。
  这是楚青雀第一次在霍连山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那双一贯散漫轻佻的丹凤眼里含着冷怒,似乎还有几分嫌恶,眉头紧蹙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唇线紧紧地向下压着,他就站在那,不说话,不动,只是拿那双冷眼看着楚青雀,那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连月光都藏在了云层后面,不肯照下来。
  楚青雀好像透过那双眼,看见了狼狈又可恶的自己,他刚才才升腾起来的勇气像是潮水一样褪去了,他不敢扑上去,他怕霍连山质问他,怕霍连山提起那些不堪的事,他又觉得霍连山不会原谅他,他好怕霍连山用坏态度来对待他。
  楚青雀第一次发觉,原来他是这样的自私且卑劣,做了错事不敢承认,却还贪婪的希望别人对他像是以前一样好。
  这世界上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事儿啊,谁能被你捅了一刀之后还来爱你呢?
  那时的空气似乎都寂静了,楚青雀瑟缩着向后退了两下,霍连山扭头就走,再也没回头看他一眼。
  ——
  刘姐处理完一天的公务赶来的时候,就远远地看见了这样一幕。
  今天刚和她说要过来看霍连山的小少爷站在电视台景区旁边的小路旁,正木木的站着发呆,像是毫无生气的雕塑一样,动都不动一下,她走近了发现更不得了,楚青雀身上沾满了泥土,一张脸被眼泪鼻涕糊的面目全非,鼻尖通红,双眼无神,她都走到楚青雀旁边了,楚青雀都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
  “小少爷?”刘姐试探性的喊了一声。
  楚青雀没动,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样。
  “小少爷!”刘姐加重语气,猛地将楚青雀从浑噩中惊醒。
  他的眼底里还有未散尽的惊慌,抬头看过来的时候像是一只被抛弃了的雏鹿,鼻尖通红,哭得一塌糊涂。
  “这是怎么了啊?”刘姐才问出第一句,就看到楚青雀匆匆抬起手臂,囫囵的擦了一把脸。
  “没事。”他哭了太久了,一出声嗓子都是嘶哑的,袖子重重的擦过脸,楚青雀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事,”,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我先走了。”
  刘姐心里头有点担忧,楚青雀是来找霍连山的,俩人是发生了什么矛盾吗?
  她有心想要问问楚青雀是怎么回事儿,但是又怕问出来之后惹楚青雀更伤心,只好忍回去,嘴上说着“我送你回去吧”,然后快步跟上楚青雀。
  她的高跟鞋根儿很高,踩在地上的时候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但楚青雀置若未闻一样,一直魂不守舍的往前走。
  刘姐只好跟在旁边走。
  他们才走了没两步,转弯的时候前面有一个垃圾桶,刘姐压根没多看那个垃圾桶一眼,可楚青雀却像是丢了魂儿一样,一路僵着脊背走过去,从垃圾桶前面的地面上捡起了什么东西,然后就蹲在地上不肯起来了。
  刘姐诧异的跟上来,弯腰一看,发现楚青雀手里拿着一个用袋子包起来的糕点,糕点已经凉了,奶油黏腻的贴在塑料袋子上,楚青雀蹲在地上无声的哭,单薄的肩膀一直在抖,眼泪啪嗒啪嗒的打在塑料袋上。
  “小少爷,这是怎么了啊?”刘姐是真的有点急了:“是不是连山——”
  她话还没有说完,楚青雀却突然跳起来了,像是被这个名字刺到了一样,丢下了一句“和他没关系,不要和他提起我”,然后抓着那个糕点,扭头快步跑了。
  刘姐跟了两步,但也没跟上。
  楚青雀跑的太快了,夏日傍晚的风把他的头发都给吹起来了,风鼓起了他的半截袖后摆,鼓出了一个曲线,他跑动的时候半截袖上下飞舞,露出来他一截白嫩的腰身。
  很快他就跑远了,风也跟着吹远了。
  ——
  楚青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他回到院子里的时候习惯性的□□进门,又去自己的窗口爬窗户,结果都走到窗户口旁边了,才察觉到自己卧室的窗户是关着的。
  他在窗口愣了许久,才记起来自己今天是走门出来的。
  他吸了吸鼻子,理了理头发,勉强把自己整理好,转头走到门口,本想拿自己钥匙来开门,结果伸手一掏掏了个空,才记起来他压根都没带钥匙。
  楚青雀只好敲门。
  敲门前他都做好了被保姆阿姨盘问的准备,可是他敲了两下,从里面开门的却是黎哥。
  对,他差点忘了,黎哥现在住他家,帮他补习,一直住到他高考。
  “青雀?”开门时,黎夜也没想到会看到这么狼狈的楚青雀。
  下午时候楚青雀离开时还是高高兴兴的,还特意包走了一包小糕点,可是回来的时候却一身泥土,眼眸通红,一看就是在外面哭过了。
  黎夜再往下看,还看见楚青雀手里攥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变形了,凉掉了的小蛋糕。
  “黎哥。”楚青雀声音嘶哑,冲黎夜勉强笑了一下,极轻的回了一句“我没事”,然后飞快钻进门来,换上鞋,也没给黎夜询问的机会,一路冲进了自己的卧室里。
  他脸上好不容易挤出来的那点笑容立刻消失了,他吸了吸鼻子,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到学习桌上,浑浑噩噩的走进门来,把脏掉的衣服扒下来,扔到地上,靠毅力支撑着去了一趟洗手间,用热水冲了个澡。
  他今天哭太多了,眼眶肿的像是核桃,热水滑过眼睑时眼皮都一阵刺痛,楚青雀拿毛巾囫囵的把自己擦了一遍,再赤着脚走出来,把窗帘拉上,然后钻回了床上。
  楚青雀缩在床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抓着被子,假装自己今天没去过电视台。
  好像只要他忘了,他的心就不会那样疼似的。
  楚青雀这一缩就缩了整整一个晚上,他的灵魂好像都在不知不觉中被熬干了,身体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期间楚青雀有醒过来,望着漆黑一片的房间,好像都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了。
  他也没有清醒多久,就又自闭似得把自己重新缩了回去,好像只有在梦里,他才能不去想这些事。
  期间保姆阿姨来敲过门,楚青雀不记得自己回了什么了,反正保姆阿姨后来也没再来敲过,楚青雀自己一个人浑浑噩噩的入梦。
  很难说清楚那是什么滋味儿,他睡着的时候在梦里听霍连山给他唱山雀,霍连山抱着他在他耳边说“想你”,他醒过来时却连霍连山这三个字都不敢多想,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恨不得自己是个傻子,把所有事情全都忘掉才好。
  但他又忘不掉。
  霍连山最后看他的眼神像是一把铡刀,楚青雀想起来一次,这把铡刀就落下来一次,剐在他身上,剐的他鲜血淋漓。
  有那么一段时间,楚青雀都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他太久没出去,保姆阿姨担心他,最终自己开门进来看他,一看到他就吓得大呼小叫,摸他的头,又去给他拿药,急匆匆的叫来了私人医生。
  医生来了之后帮他检查,只说他是得了感冒。
  保姆阿姨很生气,骂医生是庸医,五月份的天气谁能得感冒得成这个样子?
  那时候楚青雀缩在床上,谁都不想理,一句话都不想说,保姆阿姨的声音叽里呱啦的响在耳边,他只觉得呱噪,最后还是黎夜进来喂他喝了水,哄他吃了药,又带走了保姆和医生,让他好好休息。
  楚青雀就又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
  但这回,他还是没睡多久就被一通电话吵醒了。
  手机铃声像是要从他耳旁炸起来,楚青雀打了一个激灵,从半睡半醒间被惊醒,他一时间都不敢去摸手机,他先看天色,看外面天色很晚,还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小会儿,不知道霍连山有没有原谅他。
  原谅他。
  这三个字一冒出来,楚青雀的心就开始怦怦的跳,他的手心开始发汗,四肢都涌起了力量,湿热的手指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来,他一看屏幕,却发现是表哥的电话。
  楚青雀才热起来的胸膛又冷了下去,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接通了电话。
  “喂?”电话接通的时候,楚青雀的嗓音沙哑的吓人。
  “楚青雀?”电话那头,表哥的嗓门也高的吓人:“你知不知道那件事儿啊?”
  楚青雀兴许是睡多了,又兴许是烧糊涂了,头皮都跟着刺痛,表哥说话的声音也刺的他耳朵也跟着难受,像是用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划过一样,楚青雀把手机挪远了些,问:“什么?”
  表哥夸张的“哇”了一声,说:“现在圈里人都知道了,没人跟你说吗。”
  楚青雀罕见的开始不耐烦。
  他的心底里涌起来一团烦躁,直接顶上他的嗓子眼儿,像是只有摔打点什么东西、大声嘶吼出来才能缓解他的情绪。
  但他还没来得及爆发,电话那头的表哥就已经高声喊起来了:“你爸,我三姨夫,在外面有个私生子!今天刚爆出来的,我听圈里人说,你爸有意把那个私生子认回楚家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