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是一路人
  李潼真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到,那个隐在暗处、有胆量在武则天眼皮底下搞小动作的人,居然是一个黑二代。
  不过想想也属正常,几年前徐敬业扬州作乱,声势闹得不小,但却很快被扑灭。
  自此之后,即便还有什么权贵人家对李唐宗室心存同情,也很少再有胆量敢于弄险。
  像是眼下作乱的李唐宗王结局就是一个证明,基本上就是越王李贞父子俩的一场作死自嗨,根本就没有获得什么实力人物的相应。
  如果这个郭达所陈身世是真的,还真不排除其人有胆量弄险的可能。
  小人物不乏大梦想,就在垂拱三年也就是去年,还有弘农人杨初成诈称郎将,假传太后武氏命令在都市招募亡命,想要前往房州迎回被废黜的中宗李显,只是还没来得及成行便被诛杀,以至于后来中宗复位,还下诏追赠这个民间义士。
  这个郭达为何选择自己一家,那也很好理解。虽然眼下他们一家算是时局中的透明人,但是身为故太子李贤的血脉,身份摆在这里,绝非寻常。至于更加显眼的皇帝李旦一家,那个郭达就算是想要用谋只怕也联系不上。
  自陈身世之后,这个郭达又在信中略述他的计划:如果接到这封信的大王愿意接受他的帮助,那么可在明日吩咐宫人往仁智院送入五枚生梨,那么他便会着手安排潜逃出宫的路线。
  十三天后的夜里,大王可密藏在仁智院北侧的廊舍中,他自往接应,趁着番期结束撤离玄武城之际,护送大王离开大内太初宫,而后便可护送大王逃离河洛、直往豫州而去,汇合豫州的越王李贞,共同起兵反攻洛阳。
  且不说这个郭达有没有能力安排自己成功外逃,但在看到对方这一系列的计划安排之后,李潼也是忍不住感慨真是无知者无畏。
  大概在对方看来,天下苦武久矣,特别是那些朝不保夕的李唐宗王们。只要能够将李贤的血脉引出宫去,振臂一呼,李氏诸王群起谋事,反攻河洛,功成只在旦夕之间。
  这一思路,倒也不能说是愚蠢天真,但在李潼看来,的确是充满了信息掌握不全面、不切实际的奇思狂想。李潼真是脑袋抽筋成麻花,才会觉得投靠越王李贞是一条出路。
  李氏宗王为了自保而起兵造反,且不说实力严重不对等而造成旋起旋灭的闹剧结局。但诸王之中唯越王李贞和他的儿子琅琊王李冲真正起事,表现得最为急切,目的绝不单纯。
  越王李贞乃是唐太宗李世民诸子在世最为年长者,了解了这一点,便能明白为何他父子如此急切。
  背后的动机,除了反武之外,还有要将武则天的血脉统统干掉的一层意思,包括如今的皇帝李旦,自然也包括李潼一家,使皇统再归太宗,李贞自然也就有了问鼎大位的资格!
  武则天当国履极的过程中,有两次兵变比较著名。
  第一次便是徐敬业造反,徐敬业先是打起了扶李显的旗号,大概之后觉得一呼百应,声势闹起来了,结果又找了一个相貌酷似李贤者,目的不再纯粹,无非扶立一个傀儡,进则窥望天下,退则割据江左。
  可惜这小子志大才疏,给他爷爷徐茂公提鞋都不配,八字还没一撇,自己先做起了美梦,首尾两顾,闹剧收场,只是捧红了骆宾王。
  第二次越王李贞父子,本来诸王约定起兵,时期未至,李贞的儿子琅琊王李冲先动起来了。背后意思,大概是以他爷爷李世民为榜样。
  之后诸王反应冷淡,乏于默契配合,大概也是李贞强调他太宗长子的身份,窥望大位,使得原本出于自保的单纯诉求出现了撕裂。
  在诸王看来,既然你想做皇帝,那就应该你先动,我们大家在后边架秧子顺风仗可以,但绝不给你卖命夺位。
  在这一场闹剧中,表现比较亮眼的反倒是高祖李渊的女儿常乐公主,一番发言激励可谓振聋发聩。但真要说什么巾帼不让须眉,那也谈不上。
  常乐公主之所以那么热切反武,还是私仇居多。她本来是武则天的亲家,女儿嫁给李显,结果武则天将这个儿媳妇关在内侍省牢狱中生生饿死。
  且最后常乐公主一家也不是死在造反的沙场上,而是被酷吏直接捂在了官邸中,最终身受极刑而死,口嗨之余,反倒不如李贞父子敢想敢干的果决。
  想这些,只是搞清楚一个问题。
  虽然同为李唐宗室,但在武后当国之后,李唐宗室就天然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武则天的血脉儿孙,一部分是其余。
  他们双方之间,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李贞等人即便造反成功,李潼一家也讨不了什么好,大概率是给他奶奶武则天陪葬。
  这一场造反之后,武则天大肆清洗李唐宗室,背后也有一个逻辑,那就是跟她没有血缘关系或者关系不大的,大凡稍具威胁,统统干掉,以确保即便她代唐不成,李唐国祚也只会在她的儿孙之间传承!
  最终事实也证明,武则天这番举措卓有成效,当了十几年的皇帝,最后拍拍屁股继续做她的太后,乃至于最后与高宗合葬乾陵,后世李唐皇帝对她仍是只能敬奉。
  这是有史以来,任何一个谋朝篡位者都没有获得的待遇,身前身后,这个女人可谓千古一人。
  所以,虽然眼下的李潼自己也是处境堪忧,但只要心里还稍存逼数,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给他奶奶添乱。
  在越王李贞父子作乱的风波中,他们一家也都是被武则天的强大羽翼保护起来。而李贞父子,根本就算不上他的同路人。
  李潼更作险恶之想,如果这个郭达一面之辞不足为信,甚至不排除其人乃是李贞父子所安排的死间可能,为的就是鼓动雍王一家出逃,让武则天后院起火。
  当然这个可能很小,因为如果李贞父子真在洛阳大内有闲棋布置,去勾搭皇帝李旦效果无疑会更好,哪怕谋事不成,也足以令人心惊肉跳,让武则天更加疑神疑鬼。
  他们一家虽然身份也不寻常,但讲到一举一动能给时局带来的影响,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根本不足以造成什么大的震荡。
  既然已经往坏处去想,李潼索性更加放开思路,如果这个郭达不可信,还有什么人会恶意满满的引诱构陷他家?有什么人恨不得要将他们一家置于死地?
  讲到仇人,直接促成他亡父李贤被废的裴炎算是一个,不过裴炎早数年前便已经被武则天给收拾了。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奉命前往巴州逼杀李贤的酷吏丘神勣。
  丘神勣这个家伙还不是一般的酷吏,本身乃是大唐开国功臣之后,可惜浓眉大眼的居然叛变革命,甘心去做武则天的爪牙。
  此前率军前往博州平灭琅琊王李冲乱军的便是他,可惜李冲志大才疏,太不能折腾,起兵七天而亡,以至于丘神勣无乱可平又不甘心白走一趟,索性杀良冒功,残害博州生民千数户,回朝后升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可见其人之心狠手辣。
  丘神勣本身兵权在手,与李潼一家又有血仇,李潼甚至严重怀疑天授年间李光顺所以惨死,就在于丘神勣的推波助澜,担心李贤的后人们咸鱼翻身而秋后算账,索性斩草除根。
  以丘神勣的权柄,想要在北衙百骑中安排一个人引诱李潼一家外逃从而获罪受刑,这是一件不难操作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坐镇操作。
  身在这样一个处境,对人对事心存谨慎,有所保留,李潼并不觉得是多疑。眼下已经得知对方的意图,无论是真是假,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反正无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他是不考虑私自出逃的。
  眼下的他,好歹还是武则天的孙子、大唐郡王,一旦出逃,小命真的就被人捏在手里,半点不由自己。
  更何况眼下大唐军制还未完全崩溃,几十万府兵须臾可征,以地方抗衡中央谈何容易,除非远逃海外,占个岛、当领导,否则也只能东躲西藏、朝不保夕。
  白龙鱼服,本身又没有自保之力,需要考虑的只会是选择被红烧还是醋溜,死都死的不体面。
  这一封信,李潼在细读几遍后便用小刀裁成细条,凑在烛火处烧成点点灰烬,开窗放烟,然后才脱下衣袍,上床睡觉。居然真就入睡了,可见他心理素质之强悍,即便做贼就算人赃俱获,也能抵死不认。
  第二天一早,晨钟响起,李潼无精打采的起床洗漱,还没来得及出门,李光顺已经匆匆赶来,两眼中血丝暗结,一脸欲言又止。
  李潼见状,更觉得昨夜不让他一同前往是对的,心太细,存不住什么东西,也就决定不再实情详告,免得李光顺更加睡不着。
  清晨入拜请安,太妃房氏听到李潼说话略带鼻音,一时间又是紧张的不得了,要派宫人去请御医诊断。
  李潼一再保证只是小感风寒,一碗姜汤回房捂汗就好了,这才劝住房氏不再小题大做,因此得了几天假期,在李守礼幽怨羡慕的眼神中回房补觉,路过厨下看到尚食局宫役要离开,顺便吩咐傍晚送十枚生梨过来。一点小恶趣,他要给人加倍的惊喜,顺便试探一下对方的应变与容错能力有多高。
  真要泄露,他有托辞,百骑巡弋在外,他不知弄奸者多寡,不敢贸然举报,打草惊蛇之余枉送性命,故而倍增梨数以示绝不同流合污:我是大唐乖孙,弄奸阴谋之类,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一觉睡到午后,李潼才起床开始思考该要怎么回应那个名叫郭达的百骑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