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清江畔,一
  龙池殿。
  殿前守卫的兵卒较正常规制多了一倍有余, 密密麻麻的持戈卫士神色都很紧张。自从太子闯宫后,龙武将军高力士便时常在廷议中间走出来,亲自检查在岗和换班的人数, 再三强调, 若再有人手持鱼符调兵,务必添加核验一件他随身的信物,不得轻信。
  李璘抱着胳膊等在一边, 待高力士忙活完了方才凑过去附耳低语, 远远地咸宜坐着肩舆走过, 似往这边瞟了一眼。
  李璘随口道,“太华还小,骤然失母, 宫里也没个能看顾她的长辈, 咸宜是该常回来陪陪她,不过还没出月子呢, 纵然是身体康健, 也太任性些, 阿洄很应该约束约束。”
  高力士沉吟。
  “太华小,阿琦也小, 就不见阿瑁回来瞧瞧阿琦。”
  “阿瑁冷淡,不喜权势,肯回飞仙殿坐坐已是不易, 哪还能指望他照管弟妹?”
  李璘轻声失笑, 抬眼瞧见高力士将信将疑的目光,又找补了一句。
  “我虽与阿瑁年岁差不多, 却看不上他一径与母妃闹别扭的劲儿。我的母妃若是还在, 凭她想叫我做什么, 我都要顺她的意。”
  年幼失母是李玙和李璘心头极大的缺憾,也正因为共同的遭遇,相差近十岁的兄弟俩像两只孤单的小兽,分外亲近。相比之下,李瑁就显得很不懂事了。
  高力士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李璘笑道,“阿翁莫要伤心,我都不记得了。世上有三哥那般待我,我还有什么不足?”
  惠妃已经得了贞顺皇后的封号,提起她时便该尊称一句‘皇后’。尤其是皇子们,更该着意于礼仪细节,以免为人诟病不忠不孝。可是李璘说到‘母妃’两个字时并不见轻蔑,反而态度坦然亲昵,比旁人念‘皇后’更叫高力士听得顺耳。
  少年情怀总是纯真坦荡,在这宫里不多见了。
  高力士低声叹息,想起武骊珠、李隆基,乃至李成器、武琴熏等人年少时的种种,半是感伤半是怀念地点头。
  “是啊,终究还是咸宜顾念娘娘。”
  李璘不再言语,不多时离宫而去。
  是日黄昏,李隆基心烦难耐,着人在龙池放舟,自家散了头发吹笛。
  小舟轻而薄,似一片细苇飘荡在水面。风吹过满池枯叶残荷,带来些许萧瑟寒意。斜阳倾泻满湖,残红绚烂如烧滚的热油,独李隆基投下一片暗沉沉的黑影。
  高力士面上难得的显出犹豫之色,迟疑着。
  “丽妃娘娘在时,身边有个不大爱说话的婢女,叫做绡兰,圣人还记得么?据闻丽妃娘娘的舞蹈都是她编排的。”
  “嗯?”李隆基神色微震。
  “是有这么个人,样貌不出众,于舞蹈一道却是极之精通,赵氏很倚重她。怎么?如今她也该有三十余岁年纪了,还未放出宫去么?”
  赵丽妃走后,因再无嫔妃擅长舞乐,绡兰便无用武之地,李隆基久已未曾见过她了。
  高力士斟酌了下用词,紧张又小心翼翼地回答。
  “按宫规,绡兰有六品衔在身,二十五岁可出宫。不过她自请留下,经宫闱局裁定由内府奉养终身。去岁八月杨良娣入侍太子,与太子妃薛氏不合,常在府里吵闹。杨良娣是咸宜的小姑,也曾向咸宜诉苦。后头咸宜去探望杨氏时,便将绡兰送到杨氏身边服侍。”
  李隆基震惊地抬头看着高力士,将信将疑地问。
  “你说是咸宜?不是阿瑁?”
  高力士缓缓摇了摇头,尽量放缓音调答话。
  “绡兰昨日死在宫外,身上衣衫凌乱,财物尽失,做出为盗匪欺凌的模样,未知是何人下手。”
  “未知?”
  李隆基两眼圆瞪,精光四射,心头已是做了决断。
  “力士如今说话也含糊起来了!不是她是谁?从骊珠去了,阿瑁连面儿都不肯露,分明怪我未护住他的母妃。他与骊珠虽不亲近,心底却有杆秤,量的清是非黑白。倒是咸宜三天两头寻空子回宫探问,分明心虚!哼,也难为她,能想到从赵氏身上下手!我瞧着要没有她,骊珠只怕多活两年!”
  咸宜是骊珠最亲近的孩子,倘若李隆基将骊珠之死迁怒于咸宜,实在罪过。高力士心痛不舍,连忙压低声音。
  “老奴不敢妄加揣测,且此事查无实据,难做定论哪。再者——”
  他唏嘘,“咸宜和太华都不太像娘娘,这回咸宜生的女儿,老奴总想着,万一,万一……”
  李隆基一怔,不及开口眼眶便已湿了。
  他抬头向天边望去。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落日滚滚而下,收走了世间全部的色彩。湖面上虽然还亮着,却铺陈开一层灰蒙蒙的碎影,比黑透了的天还叫人丧气。
  “当初骊珠何等纯情可爱,这世间终究没有人能及她半分好处。”
  李隆基满面疲倦,挥手道,“罢了,待她出了月子再说吧。”
  韦坚府邸。
  “我们在兖州的时候,牛仙客就托人来探口风,想给他家的长子说个韦家姑娘。那时才办了十六娘的喜事,阿娘说十七娘呆板懦弱,十八娘生的寻常,十九娘虽好,到底年纪还小,就先搁下了。”
  姜氏挽着英芙的手,边说边往朗诗阁走。
  “其实好赖都是借口,那时节,你二哥没瞧上牛家罢了。再一个,你知道阿娘的意思,总不愿那几个妹妹嫁到高门。”
  朗诗阁是韦坚府的正院。
  韦坚和英芙、青芙皆为一母同胞,亦是韦家唯三还在世的嫡出子嗣。自英芙出嫁后,韦家太夫人便带着成群庶出子女住在城外杜陵的祖居老宅,因韦坚回京才重新回到京中居住。
  韦坚府邸是紧赶着修出来的。
  从圣人吐口调他回京到走马上任,前后不到半年的功夫。纵然有青芙张罗着采买土地,搜罗匠人,备办材料,再开工盖房子,七七八八到如今,其实都还没完全落地。
  簇新的青灰色马头墙沾着灰泥的涩然气味,青石板道旁才移来的紫薇垂着脑袋尚未缓过劲儿,独芭蕉柔韧的筋骨向四周围痛快地舒展,浓绿阔大的叶片上来回滚着晶莹的露珠。
  英芙拖着步子越走越慢,心里忐忑得很,捏着姜氏的手微微发颤。
  自从开元二十四年李玙纳了杜若,英芙便拖赖产后虚弱,很少回娘家了。后头水芸死在忠王府,她越发能躲就躲,独上元节露了个面,不及宴席结束便匆忙回府,以避免被太夫人盘问。
  姜氏安慰她。
  “六娘休做无知妇人之态。阿娘见惯风浪,怎会把十六娘的事算在你头上?”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整整齐齐的三个亲王正妃,这就折损了一个,且还是折损在自家人手上。太夫人那里,这一关无论如何都难过。
  迈过月洞门,一个丫头上来迎接,客气地向着姜氏行礼。
  “二夫人今日生辰,奴婢还未去贺寿呢。”
  英芙见她脸生,随口问,“宝约哪里去了?”
  那丫头略垂一垂头,打起新茧填的帘子,里面站班的丫头搀扶住英芙,细细声回禀。
  “宝约上月嫁了人,二夫人的话说,待生下儿子再回来服侍也成的。”
  “二夫人?”
  雨浓跟在英芙身后愣了愣,偏姜氏温柔的笑靥绽开,轻飘飘把话头接过去。
  “服不服侍的还在两说。雨浓别急,且允我些时候寻摸。宝约嫁的是二郎在兖州提拔的扈从,家里寻常军户,没有田亩,可是本人立了军功,眼看能脱籍出仕。往后宝约要是有福气,兴许能做一头太太。”
  雨浓听得心惊肉跳,忙推辞。
  “奴婢卑微,不敢劳动二夫人操心费力。”
  “傻丫头,这有什么劳动不劳动的,男婚女嫁人之常情。难道你要一辈子陪着你姑娘?”
  宝约和雨浓同一批进韦家当差,一处学规矩,一处受缠磨,有些读书人‘同年’的情分。太夫人喜欢伶俐和软的丫头,嫌弃雨浓执拗古怪,挑了宝约去,跟在身边近十年,稳稳当当坐正了当家大丫头的位置。
  头先雨浓还以为宝约必要嫁个家生子,留在韦家做媳妇,辅佐太夫人到头的。
  万没想到,姜氏一回来,她这一杆子支的,就嫁去外头了。
  屋里那丫头年纪比宝约小两岁,是后头一批进来的,早盯着宝约的位置虎视眈眈。可是宝约走了,她却没个笑模样,反而羡慕的瞧着雨浓。
  “雨浓姐姐有二夫人照应,往后也能寻个好夫家。”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的热闹,屋子深处忽然传来沉沉的喘息。
  那丫头收了嘴,眼神警惕的往里一溜,很怕惹麻烦的样子,太夫人歪在床头,显出昏暗的侧影。
  英芙顾不上安抚雨浓,挺身向前,两手握在腰间,半跪着行了个家常亲昵的礼,温声道。
  “女儿回来迟了。”
  太夫人呼哧带喘的吸了几口气。
  姜氏就手接过丫头手上白玉沁色雕成鳜鱼形状的盒子,用手帕子垫着,蹲在跟前,凑到太夫人下巴底下。
  英芙看得手足无措。
  侍疾的活计,作为世家贵女她自然是学过的。态度要诚恳,手势要体贴周到,最最要紧的,有外人在时,姿态要谦和优雅。
  可这不过是做戏罢了。
  宫里头做给群臣看,家里头做给亲友看,摆个孝悌和睦的架势。
  真要说伺候人,谁能比贴身的丫头伺候的好呢?比方说眼下,太夫人要吐痰。亲生女儿眼见耳闻尚且膈应,更何况姜氏不过是离家十年初初团聚的儿媳妇。
  可是看旁边两个丫头袖手旁观习以为常的样子,英芙诧异的想,这不是姜氏第一回干了。英芙自来有些矜持,做不出与人抢活儿的架势,只得收了眼风清清静静站着。
  窸窸窣窣一阵动静,太夫人干木木的眼睛瞪过来,嗓子嘶哑地像被火燎过。
  “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