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在石棱中,二
  咸宜这才明白他长篇大论所为何来, 顿感如芒在背,浑身的不舒坦。
  她是想要权力,想坐在高高的龙椅上, 像太宗皇帝、则天皇后、圣人一样, 开创万世江山,在史书上刻下名字。
  可她从没想过,即便是风平浪静的年月, 皇帝也要面对这么多的敌意、防备、恐惧。圣人囚禁宁王, 得到阿娘, 仿佛大获全胜。可是宁王的怨恨却借助李瑁长长久久地传递下来。即便宁王死了,只要李瑁还在,圣人活一日, 就得面对他的怨恨一日。
  这算是谁赢了呢?
  咸宜心里憋闷, 又觉得骑虎难下,并没有因此而逃避的理由。
  李瑁淡淡瞥了她一眼, 全然明白, 可是那眼神像蜻蜓点水, 划过去,没再停留。人各有志, 咸宜早已选了她的路,他还管她做什么呢?
  待送了咸宜夫妇出去,两人回房, 李瑁贴着炭火坐下, 伸直了腿叹气。杨玉不喜欢人贴身服侍,接了七宝递来的热水, 便关了门, 自拧了帕子给他。
  李瑁向后一仰, 舒服地把热烘烘地手帕子盖在脸上。
  “知不知道你夫君才把什么送人了?”
  杨玉捧着一盏蜜茶嬉笑如常。
  “很不与奴家相干。”
  李瑁点头,对她举重若轻的态度十分满意,“对,咱们自做一对快活鸳鸯,由着他们闹去罢。”
  淡雪阁。
  秋微撑着头含含糊糊地问,“中贵人今日不用守着乐水居,倒有空上我这院子里逛?”
  果儿规规矩矩撩起翠绿袍子行礼。
  “奴婢哪敢自专,一举一动都是听王爷的吩咐罢了。”
  秋微眉目微醺,手里撒不开酒杯,慢腾腾应付他。
  “哦,王爷看我没捏死杜氏,感我的情,特地吩咐你来盯着我喝酒吗?我这酒喝了四五年,他向来知道。欸,忠王府没规矩,前日永王闯进来,因是中贵人领着,我也不好叫人去拦。传出去却不好听,到底是房里人。”
  她顿一顿,再问。
  “今日又是谁来寻杜娘子?”
  果儿腿瘸站不稳,但还是尽量做小伏低地缩着肩膀,窄窄的面孔越发皱起来,仿佛不敢触秋微的霉头,只好咳声叹气。
  “奴婢这个差事难当得很,哪头都不敢得罪。今日实是无法了,才求到孺人跟前,请孺人拿个主意。”
  秋微哂笑,“永王前次吃了闭门羹,今日还来?他倒是个痴心肠子。”
  “非也非也。”
  果儿捏起腔调,勾着秋微。
  “今日乃是寿王妃指明要见杜娘子。奴婢尽力拦了,没拦住。本来奴婢想着,那非要见,就见见,两个女人家也出不了什么事情。可是寿王妃那个性子,奴婢真是见识了,竟把人直接带走了。”
  “出了府?”
  秋微终于打起精神,翻身而起,双目聚焦到果儿身上。
  “是,寿王妃带着杜娘子,不知道去了何处。”
  秋微楞了一下。
  果儿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表情,很意外,并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嫉妒怨恨,以为她会甩脸子,没想到她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既然如此,中贵人来我这里做什么呢?专程告诉我杜氏有靠山吗?”
  她微微颔首。
  “中贵人是聪明人,知道王爷待王妃及我都不过尔尔,跟几个孩子情分也浅,唯独待杜氏强些,又生了芥蒂。这一阵子她龙困浅滩,正是拿捏她的好时机。万一以后复了宠,便可借她在王爷身边站稳脚跟。中贵人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显摆手腕,也是有意示恩。”
  秋微得意于看穿果儿的打算。
  “这是内侍们的拿手好戏,自离了宫,我也许久不见了。”
  她这样直接干脆,果儿也不否认,点头道,“孺人是宫里头长大的,见多识广。奴婢们嘛,就那么点儿指望,不是依傍这个主子,就是依傍那个主子。杜娘子自身难保,奴婢今日来,不敢鲁班门前弄大斧,却是想与孺人通个消息。”
  秋微意外,这不起眼的小内侍野心倒是不小,在李玙跟前已经办上贴心差事了,左手挂着杜若,右手又想搭上自己。
  她一时好奇,瞪大了眼睛待他细说。
  果儿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看向她身后站着的袖云,压低声音,“广平王翻过年才满十一岁吧?”
  秋微与袖云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近来他身边添了个叫石楠的内侍,长得眉清目秀,性子也和软,伺候的小王爷满意,夜里都是搂着睡的。”
  秋微动了怒气,撇下酒杯站起来,白着脸呵斥,“十一岁大的孩子,你休胡乱说嘴!”
  果儿看了她一眼,话里分明别有所指。
  “孺人别想岔了,这个石楠,并不是内侍。”
  “什么?”
  秋微眉头一跳,品味着话里的含义,渐渐醒悟过来。不是内侍,那是个囫囵个儿的男人,还是——女孩儿?
  果儿低头一言不发。
  袖云哆嗦着嘴,心里七上八下,一壁躲着秋微的目光,一壁追问,“中贵人倒是给个痛快话呀!”
  果儿露出含蓄的笑,向秋微轻轻点一点头,抱歉唐突了她。
  “百孙院里规矩严,男人断断混不进去。宫闱局每月都要验身。不过验法儿么,时间紧任务重,多半是裆里摸一把就罢了。”
  秋微红着脸哦了一声,与内侍谈论这种事着实令人难堪,然而她秉承教养之职,不得不问下去。
  “你说那个石楠是女孩儿?”
  “是,已来了天癸的女孩儿,奴婢查问过了,应有十四五岁了。看着瘦骨伶仃不起眼,已是能生育的了。”
  好哇!
  秋微气得浑身发抖。
  她就知道韦家不会坐视她拉拢大郎,这谋算的太深了,孩子还在发身,叫他开了荤,尝了滋味儿,再慢慢往邪路上引,能闹出多少不堪的花样来?更何况如今还在贞顺皇后孝期,掀开来就是大罪过。尤其弄个不男不女的,再来一回高宗朝的丑事,爵位也就废了。
  秋微怒不可遏,反手就给了袖云一个耳光。
  “我当你是个警醒的,替我看着大郎!你的眼睛长到脚跟儿上去了?!”
  袖云仓皇后退两步,撞在柱子上,看秋微发灰的两只眼瞪着她一动不动,才惊觉这事情的严重程度,是能要了她的身家性命。
  袖云贴着柱子往下滑,如一滩烂泥委顿地摊开,冷汗渗透了发髻,一滴滴落在砖上,好一会儿才以头抢地,碰得砰砰响,把前额撞得红肿不堪。
  秋微抬脚还想踹。
  果儿伸手拦住,仿似不经意地带了一句。
  “头先杜家小郎在的时候,两个人打打闹闹好些。如今没了他,孺人也当寻个贴心的送去做伴读。不然百孙院那种地方,内侍宫女都是虚应故事,没有诚心服侍的。好好儿的孩子,白叫人钻了空子。”
  秋微越想越后怕,抚着心口道,“大郎是我的命根子,一日他出了差错,我在这府里便不是个人了。今日多亏中贵人提点,不然我还蒙在鼓里,什么时候发作起来,便是个无可挽回。”
  果儿马到功成,潇洒地一摆手。
  “奴婢当不起孺人的话,只望孺人要用人的时候能想着奴婢就好。”
  他是阉人,又是瘸子,一举一动昭示残疾,可姿态却是非常笃定的,眉眼舒展开,一副局势全在掌握的样子。秋微心里微动,暗想,难得内侍中有这样人物,明明处处不如人,气魄倒是蛮足的。
  两人你来我往又敷衍了几个回合,果儿方告辞而去。
  却说杨玉行事张狂,在二门上便叫七宝抽了几个内侍鞭子,待闯到乐水居,更是连落红等人一并发作。杜若被几个战战兢兢的婆子簇拥着上了车子,还没醒过味来。
  海桐如临大敌,用胳膊隔着人,拿帽兜把杜若头脸都盖了,肚里直骂李家欺男霸女,硬抢的事光天化日之下就干起来了,待看清是杨玉,呼地一声泄了气,连礼数都忘了,开口便是大喘气儿。
  “欸!奴婢当是永王抽了疯呢!”
  杨玉笑得前仰后合。
  “抢她?我还没人明抢,哪里就轮到她了?”
  杜若扯下帽子狠狠瞪完海桐,转身向杨玉大力唾骂。
  “亏你是个王妃,满嘴里胡沁什么,谁要抢你?你拿寿王的帖子上忠王府胡闹,瞧寿王不收拾你。”
  杨玉还没应声。
  海桐插口道,“你操这份儿心?做人家的娘子便该顾着自己些,束手束脚替郎君谋算又有什么好处?我瞧寿王待王妃好得很,才纵得她这般肆意妄为。”
  杨玉听得这番话,忍不住大力鼓掌。
  “好丫头!我身边就缺一个你这样得力的。”
  杜若抿了嘴不说话。
  杨玉何等玲珑心肠,岂会追着人问为何消瘦憔悴至此,眼睛虽看见了,嘴上全当没看见,嘻嘻哈哈道,“姓张的落井下石,你就忍着?莫非王爷不在,你就不敢抖擞起来了?”
  杜若心里头有些怅惘。
  其实要应付张孺人刁难,她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心气儿歇了,人就懒怠动弹。人家怎么碾压过来,她只想往地上一躺,随便。
  她斟酌了下语气。
  “我阿耶的官职已提上去了,金银财帛也得了不少。只待王爷回来,把手续办办,便离了这下处。往后你要寻我,可别再闹得鸡飞狗跳,吓着延寿坊的街坊。”
  她说的有纹有路,海桐在旁翻了老大一个白眼,杨玉也很想戳穿。
  要走,什么时候不能走?
  比方今日,借着杨玉的车马人手,把细软打包,都是现成的。
  偏她非等‘王爷回来办手续’。
  笑话,皇子们虽没个正经营生,也绝不会亲自操心妾侍的去留。这手续谁不能办?凭是英芙也好,秋微也好,哪怕崔长史,往宗正寺报备一声也就是了。
  “你呀,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机灵顽劣都在外头,内里这般软弱。我要是你,即便对忠王无意,便是争口闲气,也非把他骗到手不可。”
  杨玉说得出,杜若听得都要臊死了,硬着头皮面红耳赤地怼了一句。
  “什么即便无意,我本就对他无意!”
  杨玉点头,哦了一声,慢悠悠道。
  “难怪你不心疼呢,忠王在洛阳坠了马,胳膊都摔折了,听闻嫌长生那几个毛手毛脚,新纳了个妾侍伺候。”
  杜若眼圈一红,嘴唇哆嗦了下。
  “摔就摔了,活该!六镇出来的儿郎,六岁就该骑马开弓,谁叫他学艺不精,这么大个人还能跌下来。平日里光会卖弄,真刀真枪就不成了。”
  “谁知道真折假折,许是故意弄出些情趣儿呢。你知道男人就喜欢女人贴身伺候,他瘸了废了,滩成烂泥,吃喝拉撒都叫女人服侍,红袖添香,玉手解衣,那才有味儿呢。”
  杨玉嘴里向来没忌讳,说着说着就往下三路走,津津有味地啧声道,“欸,不知我家阿瑁吃不吃这一套。他要喜欢,我也照样来这一出。”
  杜若悔之晚矣,恨不该接她的话茬,摸着额头上的汗,又急又恼慌里忙张的样儿,活像只求饶的小兔子。
  “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杨玉莞尔,在她下巴上兜了一下,滑腻腻地没丁点脂粉,都是肉皮的水灵。
  “真真儿假道学,一个女人心悦一个男人,有什么好遮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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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玉女士大概觉得天底下没有她骗不到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