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寂寞红,一
  长生眼尖, 瞧见杜若外袍裙子都叫树枝勾得扯了丝,眉头一皱,扭头高声吩咐方婆子。
  “没见杜娘子衣裳都叫勾花了?还不快去取了新的换?难道叫主子这样儿在府里晃荡?我瞧你早起没睡醒还迷糊着呢吧。”
  方婆子听他巴结作态, 牙口酸的要倒。她有心替英芙挣些脸面, 无奈形势比人强,也抗不过去,便瞟着海桐。
  “奴婢不知道杜娘子衣裳怎么收拾的, 不若请了这位小阿姐同去?”
  长生见她还在拿乔, 嘿嘿笑了两声, 上下打量着她,啧啧称奇。
  “今日这位小阿姐若不曾跟着杜娘子入府,你可是要喊杜娘子自家走回去翻衣裳吗?”
  方婆子嘿嘿干笑。
  “那老奴多跑一趟便是, 杜娘子在这儿等着, 莫四处乱走,等老奴就来。”
  长生不理她, 指了杜若向卫士。
  “这是府里新纳的妾侍杜娘子, 往后她来, 一律不得阻挡。”
  卫士们犹如扯线的木偶一般,手脚同步, 整整齐齐咔的收了金矛,亮出正殿大门。
  杜若心中惊疑不定,李玙的优待太明显了些。海桐倒是全无顾虑, 兴高采烈, 叽叽喳喳向长生问。
  “二楼可能上去看看?”
  杜若忙喝道,“海桐休得无礼。”
  “杜娘子想是站的久了, 先歇歇, 待会儿慢慢儿看。”
  长生混不在意, 咧嘴而笑,露出鹰犬一般尖利的牙齿。
  若是平时,与这样深黑肤色,怪模怪样的人对面言语,杜若必会不自在。可是长生却有叫人亲近信任的本事,说话慢条斯理,杜若不禁略低了低头。
  “多谢中贵人回护。”
  长生一笑置之,躬身请她踏上汉白玉刻鸾衔长绶纹样的阶梯。
  想到兴庆宫龙池殿的规制其实与亲王府正殿差距不大,比如这汉白玉阶梯,宫内当有九级,刻的是五爪龙纹,此处则只有五级,刻的是四爪龙纹,杜若不禁有些头晕眼花,幸被海桐稳稳扶住。
  再看面宽,龙池殿当有十一丈宽,迎面十柱九间,取‘九五至尊’之意。亲王府正殿则十一丈宽,用八根大柱隔出七间,区分出一明间两次间两捎间两尽间的格局。中间的明间正门杜若不敢走,只在东次间前欠身。
  “妾略歇歇就好了。”
  “杜娘子不必处处谨慎。”长生呵着腰推开门。
  ——吱呀一声。
  和想象中的公侯府邸一样,仁山殿深广静寂,人往里才走了两步,便隐没在幽深延绵的暗影里。
  杜若驻足回望近在咫尺的朗朗晴空,檐角绿色琉璃瓦折射出阳光变幻莫测,莫名令人紧张。她伸手在光线斜切出来的楔形空间里勾了勾手指,艳红的蔻丹一晃而过。
  “娘子瞧这边。”长生引着她看壁画。
  原来方才那婆子也不尽是胡说八道。
  正殿四面果然都绘着飞仙,包边用的火焰纹与卷草勾连成带状,内里杂以顽童人物。杜若喜爱装扮,对绘画的构图、色彩都有兴趣,一帧帧看了半晌。画中十来位仙子容貌端庄,体态丰美,姿态妩媚,虽然五官难免相似,但神态各有不同,俱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杜若边看边点头啧啧赞叹。
  “妾瞧着,这当是周昉的手笔。”
  长生眨眨眼,“奴婢不懂这些,待问过王爷才知道。”
  杜若在高凳上坐了,便有两个婢女提着攒盒进来,先向杜若屈膝行了礼,方才在高几上摆开酪浆、荷叶饮、乌梅等物,俱是生津止渴的好东西。
  长生又道,“未请教小阿姐名姓?”
  海桐福了福,“奴婢唤作海桐,见过中贵人。”
  “小阿姐必是杜娘子心腹,情同姐妹,如今既无旁人在,只管坐下一同休息。”
  杜若闻言越发一笑。
  原来长生是个妙人,推而广之,这李玙也是个妙人。恰风起,有乌鸦展翅掠过,接连在赤金地面和她好奇的面孔上投下灵动身影。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这是从前的秘书省校书郎王昌龄被贬岭南后作出的名句。
  昭阳殿君恩万重,思而不得。这话仿佛是说宫中女子春怨,实则王昌龄自述仕途无望之忧虑。
  海桐已与长生拉起家常,絮絮问他家乡何处,父母家人如何,却是一无所知。
  原来长生五六岁时被人从罗刹国拐卖为奴,一路辗转西域多个国家,骑过骆驼、马匹、毛驴、骡子,再加一双脚徒步走,十岁左右被个婆罗门僧人当做礼物献入宫廷,侍奉李玙,至今十数年,直到李玙出宫开府。
  海桐端着酪浆喝的不亦乐乎,喜滋滋道,“奴婢瞧着你是个好性儿的,能得王爷喜欢,想来王爷不难伺候。”
  长生忍俊不禁。
  “照小阿姐这般说,你是个天真快活的,杜娘子想来也难做伤春悲秋之举。”
  “那你可猜错了,我家娘子惯会对着书画抹眼泪。”
  “失敬失敬。”
  长生指点她。
  “王爷不喜欢婢女贴身服侍,往后去你们院里,你且走避着些。”
  杜若只当听不见,扭头遥遥望着楼外风景,信手拈了乌梅含在口里,无需吃下,已有生津止渴之效。
  歇了好些时候,长生引着杜若踏上二楼。
  底下七间都不曾隔断,浩浩荡荡有长河贯穿之气魄,二楼却砌了实墙,分作三个房间,且都是南北通透的大方间,各有三四丈宽的阳台围着栏杆。
  白日里卸了门板,阳光春风通透出入,在房中已有畅快之感。
  当中一间房屋最阔大,靠墙摆着屏风、博古橱、书架等物,橱中搁着三五盒好印章,或是鸡血石,或是青田石,有的刻了闲章小字,有的光秃秃。
  书架上宣纸书籍装订齐整考究,地上书简图册堆积如山,几无下脚之地,约略数数,当有数千册之多,即便是国子监中也不过如此了。
  长生笑道,“咱们王爷是个两只脚的书架子,叫娘子见笑了。”
  杜有邻虽然出身世家,但一意揣摩诗词歌赋,对诸子百家、历史、农桑、数术皆兴味寥寥,加之资财有限,家中藏书单调。杜若识字以后常感缺憾,如今置身宝库,不禁眼馋,伸手从书册纸梢轻快划过。
  还以为李玙是个惯会诗酒玩闹附庸风雅的浪荡子,不曾想胸中有些丘壑,杜若颇有刮目相看之感。
  海桐侧一侧头,抿嘴笑。
  “可巧,我们娘子也是个书虫。”
  长生微微眯了眯眼,大感意外。
  杜若含笑不语,再看窗前横着一张书案,案上一摞宣纸随意铺散,另有琉璃笔筒、成套的青玉荷花洗、笔山、墨床等物,墨迹斑斓,显是主人时常盘庚之所。
  朝南放着一张杏色短绒绣垫软榻,用墨绿乌银的绒面锁边,榻边案几上放着两盆难得一见的名种寒兰‘素心’。此花通体鲜黄,唯有细小的花朵洁白,衬着青瓷花盆,不似牡丹芍药色泽艳丽花团锦簇,别有一番清冷孤傲,不竞繁华之姿。
  长生又引她往南侧阑干处凭栏而立,只见视野辽阔,能俯瞰整座王府,甚至毗邻的鄂王府、光王府也尽收眼底。
  杜若搭手作棚举目眺望。
  原来这仁山殿在整座忠王府的中轴线上,且位置最靠北亦是最高,进了二道宫门即为此处。如今他们站在楼上向南面打望,紧挨着山脚下有一处背阴的小院子,然后再往南是一座极长的,灰瓦白墙连排长屋,几乎贯穿王府东西,足足有五六十丈。
  长屋靠北的墙上,密密匝匝开了几十个形状各异的窗口,一眼望去数也数不清。以长屋做分界,以北只有仁山殿,往南则花树绿植团团簇簇,凸显出五六个院落房屋的组团,院落有大有小,组团之间以各式回廊、桥路连接,又有亭台水榭点缀,整体疏密相宜,配色浓淡有致。
  “那列排屋叫做宝约楼,是王爷收纳财物的地方。当中一间供了尊五人高的大金佛爷,所以奴婢们都叫它做‘大佛楼’。”
  杜若捏着帕子的手托在颌角边儿上,细想了一回。
  “妾孤陋寡闻,以为王府虽大,也和百姓家差不多格局,一进一进院落往深里去,原来并不是。别的王府也是这样式吗?”
  “那倒不是。”
  长生笑着和声解释。
  “‘十六王宅’是圣人特地单列出来给诸位亲王们居住的。各王府的占地面积、规制,都大体相当,建筑风格则是顺遂各人心意,各有特点。咱们王爷喜山,王府便以山景为主。”
  长生指着西面彼此靠近,错落有致的七八个两进院落。
  “妾侍们都住在西面,地方小,展不开手脚。院落是她们自家起的名字,杜娘子往后便知道。”
  杜若点点头,心道两进也好,比家中跨院大些。
  长生又指山脚下背阴的那处小小院落。
  “仁山殿寒素简陋,王妃不喜欢山野趣味,初婚时勉强住了小半个月,早早儿搬去了山下就近的观山堂,后头又嫌观山堂背阴,另换到花园子去了。”
  杜若点头道,“是,王妃喜欢阳光花卉。”
  从高处看下去,经过英芙所在的后花园继续向东南方向,建筑越来越少,花木愈发郁郁葱葱。假山、池塘、小桥,依次点缀,石子路曲曲折折,直到临近后门方才止住,在平地上另起了一座布局紧凑的院落,因为地势低,比起仁山殿显得十足小巧,高处看去,后院仿佛还有一脉水线,被浓云般的粉白花木掩盖得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那里叫做‘乐水居’。王爷刚出宫开府时年纪小,嫌王府地方太大没人气儿,晚上只肯歇在那儿。如今已有七八年未曾住人了。三月选秀后,王爷便叫匠人来重新粉刷了,加了些花木、摆件,单指给杜娘子住。”
  仁山,乐水。
  杜若脸上倏忽一红。
  这两处地方的名字浑然天成,比仁山与观山的主从关系要亲密许多。可惜两处相距甚远,从仁山走到乐水,需要先穿过排屋,再越过占地颇为辽阔的后花园。
  她撩了撩眼皮,装作不曾察觉内里机巧。
  “妾听闻王爷已有五六个子女,不知住在何处呢?”
  长生见她问起忠王的庶子女,抹着下巴笑了笑,也不揭破,指着正南方向。这块建筑就比之前几处都方正,一进一进向南面深入,共有七进。
  “王爷如今已有五子二女,在诸王中子嗣最多。大郎是圣人长孙,已封了广平王,如今住在‘百孙院’里,不在王府。余下六人分别住了头三个院子,两人共用一处。中间空着一层,然后第五层住的就是排行十六的永王殿下。”
  想到永王至今还住在忠王府里,又曾有意册立自己,杜若不免有些羞意。
  长生已续下去。
  “永王与咱们王爷亲近,四五岁便闹着出宫同住,这十来年一直是在咱们府里。如今他刚满十六,宫闱局已定了地方盖王府,只他还没订下建筑式样。待盖好了,大约一阵风似的就搬走了。”
  他嬉皮笑脸的看着杜若,忽然添了一句。
  “后头还空着两进。”
  杜若一时未曾解过滋味儿,反是海桐恶狠狠地溜了长生一眼,长生不紧不慢地回看回去。
  杜若无知无觉的‘嗯’了一声,转过脸,长生已引着她看东西两个房间。
  东间做卧房布置,朝北一扇硕大的圆窗,远远可见兴庆宫金黄灿烂的殿宇。溜光雪白的粉墙上别无装饰,当地一架凤栖梧桐图案的夹缬屏风,床上铺着杏子红金心闪缎锦衾,悬着烟色熟罗帐子,透出一团一团极浅的海棠春睡花纹。靠墙搭着一只杂物架子,林林种种摆着些陈设。
  长生指着道,“王爷日常歇在此处。”
  杜若不由得抹唇轻笑,堂堂七尺男儿,将卧房收拾的像女孩儿闺房一般精致娇艳。
  她环身四顾,周围再无多余房间,不由好奇的问。
  “婢女内侍等人守在哪里?”
  “王爷不喜欢人贴身跟着,守夜的都在楼下。夜里如有事,便敲那只银钟。”
  长生看了看她,又道,“王爷很少召妾侍至此处。”
  杜若听了意外。
  她与李玙短短三面之交,寥寥数语倾谈,原本觉得他性情尖锐霸道,锋芒毕露,不想在家中竟与妻妾隔绝的如此彻底,独自隐蔽在佛楼这边,倒似个藏头露尾的性子。
  她正思索,见婢女捧着托盘走上来。
  “乐水居的方婆子才送了衣裳来。”
  海桐接过,杜若从圆窗探头向外一瞧,两列高大健硕的玉兰跟前,果然是方婆子被卫士拦在殿外,正顶着日头烦躁的扇风。
  长生见她面露笑意,知道如此这般方才解了她受英芙折辱之痛,便垂眼道,“楼下正殿之外,只有奴婢们起卧之所,娘子不妨就在这儿更衣。”
  他说完撩起袍角蹬蹬蹬下楼走了,丢下杜若与海桐面面相觑。
  海桐一脸诧异。
  “欸?他叫娘子在此处更衣,这,这怎么好?”
  杜若也觉得耳根发麻,想了想道,“你去楼梯上守着,我自己换。”
  海桐应了,叉腰站在楼梯口。
  杜若便端起托盘进了东屋。
  方才长生说李玙住西间,东边大约是用作沐浴梳洗,当中摆着两架黑漆髹金屏风,侧面梳妆台上胡乱堆着香肥皂、胰子、香豆面、堂布、金梳、妆盒等等各样物事。后头一个大浴桶,桶沿上搭着铜瓢,又有一副衣架,挂了两件烟灰色坦领长袍,想是浴后随意贴身穿着。又有洋布中衣、月白套裤、靴子、袜子、翠绿丝绦等等男人物事,大红幞头上绣着云龙盘踞。
  杜若红着脸站在浴桶旁,解了腰带,换了外袍、裙子和绣鞋,重将旧衣折好端出来。
  海桐看了看。
  “二娘索性将头发再抿抿,发髻都有些散了。”
  杜若想起那妆盒敞着口,一块丝帕子搭在上头,分明留有口脂,也不知是谁用过的。她便不肯,只伸手捋了捋。
  两人下楼,长生领着六个婢女侍立,见她下来,刷拉拉齐整跪下道,“杜娘子安好。”
  杜若听得含羞一笑,忙令海桐摸了预备好的荷包一一赏赐了。婢女们退下去,长生服侍着她乘坐肩舆,方婆子跟在后头,便复向英芙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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