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啼隐杨花,一
  李璘句句提着杜若, 英芙暗骂他沉不住气,却也替杜若高兴,眼瞟着她道, “你还藏着掖着的?这判官都就位了, 赶紧拿出来。”
  杜若眯着眼仰视院中几株高大繁茂的西府海棠,粉白娇艳的花瓣密密匝匝团团簇簇,不露一丝儿空当, 更兼蜂蝶环绕, 嘤嘤嗡嗡不绝。她徐徐伸出拳头, 日光正盛,强光之下白皙细嫩的小拳头越发显得嫩生生、水当当,好似一块才剥出来的菱角。
  “这算什么?”
  子佩忙扯长袖子遮住手臂, 翻着白眼抢白。
  “便是你白些又如何?海棠四品:西府、垂丝、木瓜、贴梗, 有红有粉,哪有以白为美的。下回以李花为题, 你再取这巧宗不迟。”
  杜若淡漠一笑, 大有傲视群雄之意, 翻开手掌露出掌心一幅精致的画面,左侧三片浓绿翠叶簇拥着一朵盛放的粉色海棠, 底下缀着两颗饱满花苞,右侧几瓣飘散的花瓣。
  英芙看着她的表现,抿唇笑了笑。
  杜若素来乖觉, 虽然偶尔显得诡诈, 心倒还是赤诚热切的,就瞧她争风头的主意, 再新鲜, 还是没脱出女孩儿家的机巧。
  她赞道, “以掌心为尺牍做精致小品,这般斗花却是未曾见过。”
  子佩大为不服,跺脚握住杜若手掌欲细看,“你用的什么颜料,捏了半日竟不曾糊掉?”
  杜若将手一甩,甜甜笑着刮她脸皮。
  “四娘,你便是没有‘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的本事,也该听过这话啊。”
  “好不知羞!”
  子佩恼得早忘了方才搭的‘预备役王妃’架子,拽杜若辫子,杜若也不示弱,伸手抹她耳环。两人拉拉扯扯,混把李璘丢在脑后。
  英芙扶着腰,看见他耳垂烧得通红透明的一片,只得轻轻咳嗽一声。
  “阿璘的品鉴呢?”
  子佩抬起头,没好气地瞪了李璘一眼。
  “那还用评么?你看他呆头鹅的样儿,当然是评若儿第一。”
  英芙噗嗤一声笑出来。
  “若论呆,谁呆得过你哥哥?”
  子佩正要反唇相讥,却见李璘耳朵一抖,追问道,“阿洄么?他在两位妹妹跟前出过丑吗?”
  “果然天下的呆鹅都是一样呆!”
  子佩恨声骂道,探手捞住飘飞的落花簪在杜若头上。
  “殿下要品鉴就快些,我且听听有何高见?”
  原来大名鼎鼎的长公主之女杨子佩性情这般明快利落,李璘略一怔忪,不再责怪她盛气凌人,遂微微一笑,转身背对三女,漫声开腔。
  起头还稳,末句已隐隐带了颤音。
  “海棠之妙,在于花苞色泽最艳,而已开之花,正面淡粉,背面仍是深红,俯仰错落,浓淡有致。另则,叶子也陪衬的好,嫩绿光亮而细致。整株皆美在小巧玲珑,娇小艳丽。故而今日之最,自然是杜二娘。”
  子佩听得不住点头。
  “浓淡有致,嗯,还算有见解。”
  “绿鬓朱颜,何需二八年华;风起花落,春色尽入我怀。”
  李璘依旧背向而立,两肩微微地颤抖着,忽然向前方空洞处深深作揖,尽力稳定下音调。
  “还请二娘信我,稍待时日。”
  他突如其来的表白把在场诸人都震住了,就算唐风开化,皇子这般作为还是颇为惊世骇俗,何况对象只是区区六品之女。
  子佩一惊之下脱口而出。
  “殿下莫非欲以二娘为正室吗?”
  “是,有何不可?”
  李璘蓦地转头,目光似流光清浅地掠过杜若脸庞,迅捷地落在子佩身上,隐隐然已有责怪威逼之意。杜若心里刷地掠过一道艳烈的光芒,几乎喜极而泣,原来得人知遇之恩是这般感受。
  清风徐来,成群山莺在海棠枝桠间穿梭嬉闹,羽翅扑棱,打得花瓣纷飞,偶然发出两声清脆痛快的嘶鸣,生之愉悦尽在其中。
  子佩惊讶又喜悦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嘴角绷不住高高弯起。杜若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只沉默以对,片刻复又如常微笑。
  “殿下多心了,事出反常,子佩觉得意外而已,并无质疑之意。”
  “春日雨急风骤,良辰美景转瞬即逝,二娘慢赏。”
  李璘探手在风里摇了两下,似探寻风之温度,颇有深意地留下句话,“待六月榴花纷纷似火,二娘这身衣裳还是配上首饰更合宜些。”
  言毕抬脚转过月洞门飘然远去。
  进了三月,天一日暖似一日,再经过一场绵绵春雨,兴庆宫里便桃红柳绿、蜂缠蝶绕,盈满了热闹。
  就连最年老体衰的宫人都脱了锦缎,换上轻便的绫裙或是罗裙。
  扩建后的兴庆宫,正殿位于龙池正北,唤作‘龙池殿’,正中一间是每日朝会圣人与诸位大臣升堂议事的所在。西侧偏殿是圣人的寝殿,只他多在后宫歇息,此处废弃不用。
  以龙池殿为中心,兴庆宫的西侧有集贤院、翰林院、内教坊等机构,东侧供后宫嫔妃居住,建有同光殿、义安殿、长生殿、会宁殿、咸宁殿、飞仙殿等。其中飞仙殿在最西南角上,既靠近龙池殿,又贴近龙池,惠妃择了自住。靠东贴近宫墙处另有山石堆叠奇花异木掩映的山池院,供后妃玩赏。
  飞仙殿后院地方阔大,横纵皆有二三十步,挨着宫墙种着大丛牡丹芍药,眼下正当时令,红红白白开的云蒸霞蔚,煞是热闹。
  树下莺莺燕燕簇拥,几个宫人正在熨衣。
  一个提住罗裙腰头,一个扯着裙角,一起绷紧。第三个左手抻着衣料,右手拿了簸箕大的木柄金勺细细熨平褶皱。勺中几块烧得通红的银炭,散出丝丝白烟。
  一个五六岁女童梳了倒垂双环,穿着桃红色长袖窄衫并玉色宝相花窄裙,身段伶俐,弯腰钻在横拉开的罗裙下窜来窜去,好奇的窥视着布料在熨斗下的变化。
  惠妃倚在角落软塌上,眯着眼,一手举了紫竹柄梅花形团扇遮蔽阳光,笑她顽劣模样。
  “太华!你站远些,当心炭灰扑出来烫着。”
  碧桃自裙下拉了太华公主出来,指给她看旁边一个十岁小宫女守着的炭火盆。
  “公主喜欢看火光?不妨看盆儿里的。”
  那是个三层瑞兽纹铜质炭火盆,底层镂空方便通风,上层炭条烧的通红,盆沿上搭着一双尺把长带链绳的火筷子。
  小宫女团团粉面,蹲在跟前,右手攥着一把桐叶式宫扇扇风。
  热气灼人,她额角汗沁,眉心一点胭脂涂的红菱化开。炭火映衬在她眸间,丝丝火苗连成一片。
  她禁不住烤,终究还是扭过脸去,举起衣袖挡了火光。
  太华怔怔瞧着小宫女姿态,嘴里嘶嘶抽气,问碧桃。
  “她热呀?”
  碧桃笑道,“公主试试就知道。”
  正说着,一粒火星崩出来,沾到小宫女裸露的左臂上。她面孔皱成一团,似是要哭模样。
  太华吓得往后退,躲到碧桃身后,含着手指害怕地嗫喏。
  “不去。”
  几个宫人呵呵笑起来,另有人牵了不敢嚷的小宫女去房里用冰止疼。
  惠妃微微皱起了眉毛,轻声向身后侍立的牛贵儿道:“这般教养孩儿,也不知究竟好不好。”
  牛贵儿年逾四十,是宫闱局的老人儿了,自然明白惠妃是想起了少年时在掖庭服劳役的情景。宫中贵贱分明,下人别说遭火星子烫了,便是断了胳膊折了腿,在主子看来也不比一棵心爱的花儿遭了虫害要紧。
  他淡然一笑,“天潢贵胄还能如何教养呢?”
  惠妃默然不语,望着赤红宫墙上攀爬的藤萝,玉色蝴蝶飞过,轻盈的点缀在繁密枝叶间。
  便有宫人来报,“寿王求见。”
  上巳节当晚惠妃已命牛贵儿去寿王府上传过话。这两三天,她一直在等。
  惠妃向牛贵儿使了个眼色,他自碧桃手中接过太华公主带去偏殿。宫人们收拾炭盆等物,另铺设了坐席、果品,便纷纷散去,独碧桃守在跟前。
  李瑁大踏步走进来,头上戴着远游三梁冠,身穿绛纱单衣,竟是正正经经穿了一套亲王朝服。因是背光,他高大颀长的身影勾勒出整片巨大的阴影。
  惠妃心中不快,将手一摆。
  李瑁却不肯就座,反是潇洒地整了整衣衫,磕头拜倒。
  即便是与惠妃针锋相对的太子李瑛,滑不溜手的忠王李玙,甚至于年少轻狂的永王李璘,在飞仙殿中都不曾如他这般行事。至于咸宜,何曾在惠妃跟前行过一分礼数。
  惠妃垮下脸,还没开口,碧桃已行了礼,笑着探问。
  “十八郎今日有公务上朝吗?”
  李瑁排行十八,自幼养在宫外,回宫晚,封王更晚。宫人们对别的皇子都以封号称呼,独对寿王叫惯了‘十八郎’。
  本朝诸亲王名义上都有职务,比如李瑁遥领益州大都督及剑南节度使,掌管蜀中军务民情。不过‘遥领’一词大有玄机,实际上诸亲王连太子在内,都不掌握任何政务、军务的决策权,甚至于没有知情权,更没有真正跑腿办事的属官。所谓职务,只是挂个名儿,既无公务要办,更无需上朝。
  李瑁站起身,院中静悄悄的,隐约听见梁上燕子清脆的鸣叫。
  他的侧影与李玙有几分相像,修长的脖颈有弓一般柔韧的弧度,但他毕竟年轻近十岁,肤色莹白如玉,喉结略微凸起,显得有些单薄。
  “碧桃姐姐说笑了,我有什么正经事做,一日里写几首曲子玩玩罢了。”
  宫里诸皇子公主畏惧惠妃权势,都对飞仙殿的大宫女碧桃另眼相看,尊称她‘姐姐’。但李瑁是惠妃亲生,如此称呼就像有意下她脸面一般,显出讥刺意味。
  碧桃一时噎住,不敢再开口。
  惠妃坐直身子,盯着儿子不语,只缓缓摇着团扇,带出袖间香风阵阵。
  她历来喜欢红色,虽在自己宫里随意耍子,也裹着极宽的桃红披帛,金银丝线绣了鲜花簇雪纹样,花心缀满莹润东珠,映着身后半人高盛放如火焰的大丛山杜鹃,影影绰绰,既艳丽又妩媚,却少了几分宠妃的嚣张气焰。
  可惜从李瑁的角度看过去,惠妃身姿妖娆,与宁王妃元氏朴素和蔼的慈爱模样相比,差距还是太大了。
  想到养母元氏,他冷了脸。
  “阿娘属意杨氏子佩为妃,恕瑁不能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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