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倪
  福宸公主却也没有与姬家兄弟共处太久。
  找着地方, 坐下不过聊了一刻钟多点,就听窗外有纷乱的脚步声,侍卫们去看了眼, 回来道:“公主,凤凰街那处似乎是踩伤了人。”
  福宸公主“啊”了声, 担忧问:“可有人去报予金陵府少尹?”
  “属下方才出去看的时候,已经瞧见派人过来了, 我还瞧见了许大人的人。”
  许大人是殿前司的人, 直属皇帝, 福宸公主放心了, 说明宫里父皇也已知道,灯会年年办,人多总会生事,从前也曾发生过踩踏事件,倒也不吓人, 只要处理得早, 问题就不大。
  既然如此,他们也不便再继续喝茶, 姬家兄弟也担忧家里两个妹妹, 正要派人去带她们过来。
  福宸公主便道:“我派侍卫去帮你们找两位妹妹过来吧。”
  她主动提出, 姬家兄弟自是应下。
  又等了片刻,侍卫们带着姬家两位姑娘来了,福宸公主也没仔细看, 她知道这两位姑娘的出身,从前也就罢了, 如今她与姬昭关系越来越好, 心里自然有些看不上她们, 主要是看不上她们的娘,顺带着她们。
  她下巴微抬,露出淡淡的疏离笑容:“今日不得空,下回邀请两位姑娘来我府上玩。”
  说完,她朝姬家兄弟点点头,直接走了。
  大娘子吓得腿都有些软,方才福宸公主可是半点不含糊,正经公主架子摆出来,还是很能唬人的,就连一向有些泼辣的二娘子也不由噤声。
  姬重渊纳闷问姬重锦:“公主刚刚怎么忽然变得,唔……”
  他不大会形容,只是与和他们说话的时候判若两人,姬重锦却能理解,是因为姬昭吧。
  福宸公主上马车,侍卫赶了马车要走,渐渐又停下来。
  “怎么了?”青金皱眉掀了帘子出去,又笑着提回来一盏灯,递给她,“殿下,姬家大郎君送来的,真好看。”
  福宸公主看向她手中的灯,玉兰花的模样,花蕊上还缀了鹅黄色的宝石,布制的花瓣被灯光映照出浅浅的白,仿佛那真的是春日里枝头上盛开的玉兰花。
  福宸公主立马就笑了,从青金手中接过灯,问道:“他自己送来的,人呢?”
  说着,她已经掀开窗帘往外看去,姬重锦正要走,听到动静,回身看来,隔着几步远,他朝福宸公主笑笑,拱拱手之后,转身从容离去。
  福宸公主目送他几步,才松了手放下帘子,靠回来,双眼含了笑,仔仔细细地看那灯。
  多亏有踩踏事件在其中打岔,仁宗的确没空去过问东宫里的太子,夜里忙着叫人进宫,安排城里的事。
  此时的东宫里,内室外,保庆与程深全都低着脑袋。
  他们面前,张姑姑叱道:“上回如此,这回亦如此,你们倒是告诉我,到底是何缘故!怎么殿下但凡出宫,就得出事,我们殿下好端端的,能自己昏过去?!尤其今日,就连衣服都换了一身!我瞧那罗御医也不敢同我说真话!尽拿那些废话哄我!”
  他们俩说不出话。
  张姑姑再叱:“你们两个小崽子是看姑姑老了,翅膀硬了?!你们不说?再不说,我到陛下跟前说理去!”
  他们俩吓得赶紧拖住张姑姑:“姑姑姑姑,好姑姑!您别这样!”
  张姑姑转身朝外走:“我这就找陛下去!”
  身后跑来小太监:“殿下醒啦!!!”
  他们仨立马转身,整齐一致“嗖”地往屋里冲去,小太监只觉得眼前一晃,再看看,人就都没了,这也太快了吧!
  宗祯已经由小太监扶着靠坐在床上,见到他们仨进来,看他们仨一眼。
  张姑姑的眼睛一热,上前来问:“殿下还有哪里不适?”
  不知是不是连着几个月来的强身到底有了效果?虽说还是很难受,浑身酸疼,宗祯却觉得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好上些许,骨子里好歹是有劲的,不至于软得坐都坐不住,虽然又是拜姬昭所赐,他心情倒还算可以,较为平静,起码验证了这几个月强身的成果,令他坚信,长此以往下去,自己会越来越好,不得不说,这倒也算是个好消息。
  只是精神还是有些弱,宗祯扯出一抹微笑,表明自己已经无碍。
  张姑姑又要哭了,宗祯明白她的担心,她是母后的陪嫁侍女,母后过世后,父皇是想放她出宫荣养的。为了他与福宸,张姑姑不愿出宫,姑姑终身未嫁,他与妹妹,就是张姑姑的孩子。
  张姑姑含了眼泪,小声道:“殿下,上回问您,您就不愿与我说实话,这回待您好了之后,一定要告诉姑姑到底是为何,这宫外到底是有什么豺狼!”
  豺狼?
  宗祯忽然极想笑,不过张姑姑说得也不错,姬昭折腾人的本事,比豺狼还要更甚。
  他想,他也不用再为上次的事愧疚了,姬昭分明生龙活虎得很,轻轻松松就能弄得他倒在床上,定能好好活着继续气他。
  精神到底不好,宗祯喝过药后,便又继续睡了。
  街上的百姓们早就回家去了,今日的踩踏事件无人死亡,只是踩伤几人,府衙里专门派人送他们去医馆,严重的这些天就住在医馆里,药费由官府负责,不严重的都被侍卫们护送回了家。
  禁军们在街上巡逻,遇着神情、举止鬼祟之人,便要拦下来问一问,虽说踩踏事件偶有发生,大多是因灯会上人太多而起的意外,万一是人为呢?
  即便出了意外,直到正月最后一天,哪怕是为了新年新气象,街上的灯也不会撤,好在明日起,看灯会的人总归会少上许多。
  城里很安静,只有禁军整齐而又沉沉的脚步声,偶尔有狗叫声、婴儿的啼哭声,家家户户的大门皆紧闭。
  双泉街街尾,前屋是家绸缎铺子,后屋有个院子,住着铺子里的掌柜。
  何七娘坐在桌旁,没有点灯,手边是冒着热气的茶,她不时拿起茶盏,吹口气,茶放凉了,她也没有喝,似乎在等着谁。
  月中的月亮最是圆,满庭如水银色月光,这样冷的天气,她也没有关门,仿佛在赏月。
  直到有人从墙头轻飘飘地翻了进来,庭中出现一个黑色影子,何七娘仰头将一盏凉茶喝尽。
  那人直接走进来,反手将门关上,背靠着门,皱眉看她。
  何七娘也面露不快,低头只看那门轴。
  “你这次太急了。”那人终于开口。
  何七娘仿佛那被点着了的爆竹,再没有在姬昭面前那副一板一眼的模样,抬头就气道:“我急?我若是不急,现在还憋在刘家当傻子呢!再憋下去,我迟早杀了他们全家。你们倒是不急,总想着找机会,可曾找着机会?起码我现在搭上了驸马!”
  对方冷笑:“之后呢,你又打算如何做?亲手杀了驸马?杀了太子?杀了公主?”
  何七娘也冷笑:“你心疼?”
  对方的气息凝滞片刻,警告道:“你别胡闹!别想着现在就动手!更别对姬昭动手!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小心被皇城司的人盯上!我今日不过小试一番,故意制造混乱,踩伤几个人,禁军这就出动了,一直在巡逻,皇城司的人定是藏在深处暗处。皇帝虽无能,却也尚未无能到任由他人玩弄的地步,仅靠你我,根本不能成事。”
  何七娘不说话。
  “为何不回我话?”
  何七娘这才气冲冲道:“我从未胡闹!我这次本打算引得公主与姬昭之间起些龃龉,好叫皇帝也看姬家、殷家不顺眼,谁料姬昭那个傻子倒是对福宸公主一往情深得很呢!看也不看我一眼,公主也护着他,至于太子么,嘁,那就是个病秧子,倒也相信姬昭,屁都没放一个,这整个皇家是被姬昭灌了迷魂汤吧,什么玩意啊。”
  对方再语带警告地说:“并非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你看到的,也别总觉着自己天下最聪明,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要走。
  “不留下吃碗汤圆再走?我亲手包的。”何七娘的声音终于软了下来,“今日是上元节,我们很多年不曾一起过节了。”
  他看何七娘,声音也跟着缓和下来:“我不宜久留,明日我就要离开金陵,你多保重。”
  “哥哥……”何七娘起身,走到他面前。
  他伸手摸摸何七娘的头:“千万别擅自做决定,答应哥哥。”
  何七娘迟缓地点点头,“下回再吃吧,我得走了。”,说罢,他松开手,又看她一眼,走到院中,跃起,脚尖点着树枝,翻出墙头,很快不见。
  何七娘站在门边,看着空空的院子,喃喃道:“每年都说,下回吃,下回,又是哪个下回呢……”
  天亮后,宗祯再次醒来,精神好了更多,他坐在床上喝药。
  苦得很,他仰头一口喝尽的时候,忽然想到姬昭给他的那一匣子糖,随口就道:“驸马给的糖呢?”
  “啊?”保庆与程深不太懂。
  宗祯这才反应过来,心中觉得好笑,对于昨夜出手相救姬昭一事,宗祯的心情极为复杂。
  毕竟,上辈子的仇恨埋藏在他心底的同时,姬昭也的确曾是他的挚友。严格说起来,他不过才死了几个月,临到死才知道姬昭的真正面目。
  生死关头,脑袋一热,救姬昭,算是曾经作为朋友的本能吧。
  伤及自己的身体,宗祯的确是有些后悔于这样无用的本能,但更多的还是无奈。
  无奈之外,他还有些庆幸,幸好姬昭没事,不然这次姬昭不知又要病多久,他皱眉,将这股名为庆幸的情绪死死地压了下去。
  昨晚兵荒马乱的,那些侍卫们还不曾来得及将当时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告诉他们俩。
  保庆想了想,虽不知糖是什么,但驸马的确是给了东西的,原本不打算拿出来给殿下瞧的,他与程深对视一眼,立马去取了个荷包来,递给宗祯:“呃,殿下,这是昨夜咱们离开侯府时,驸马给的。”
  宗祯将药碗递给他,接到手里,拿出块玉佩,想到上回的事,更为无奈地问:“又是‘信物’?”
  他们俩“嘿嘿”笑。
  宗祯正好有很多事要问他们,看着那枚玉佩,又道:“我的呢,也被他给抢走了?”
  “嘿嘿……”他们俩继续干笑,并且低头,显然谁也不愿意说。
  “程深来说。”
  太子殿下点名,程深只好低头苦着脸开始说:“是被驸马给抢走的,驸马力气挺大的,直接上手拽的,腰带也给拽走了,当时驸马边哭边拽。”
  “……哭?”
  “驸马似乎极为自责……”程深将他知道的一一说来,包括驸马躲在东厢不敢过来看他的事,也包括跟出来问地址的事,等等。
  太子殿下听得还算满意。
  虽说姬昭的行为很值得琢磨,他越来越看不懂姬昭此人,但起码这次也的确将姬昭吓得不轻,哪怕只是表面上。
  他还当姬昭什么也不怕呢,连“去杀了他”的话都能说得出来,不也有吓哭的时候。
  宗祯身子不爽,自是不好再去练箭,宗祯想起姬昭说,看到他眼下泪痣,立刻就认出他来了,又叫保庆去将书架上放着的那幅姬昭作的画取来给他看。
  保庆展开,他细细一看,果然眼下那颗痣也画上去了。
  他摸了摸袖口,问道:“那只兔子呢?”
  他们俩懵了,同样不知道什么兔子。
  宗祯面露不悦,他们俩立马下去找,先去问侍卫,昨夜跟着出去的侍卫们懵了会儿,恍然大悟:“昨夜驸马的确给了殿下一个兔子!!殿下没给我们,一直自己拿着呢,要么是落在水里了,要么就是在昨日湿了的衣服的袖袋里!”
  保庆立马吭哧吭哧地跑到浣衣房去,找到洗衣服的宫女,翻了好半晌,翻出那只瓷兔子,谢天谢地,没有掉水里不见了!
  保庆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泄气,就这?!十个大钱卖,都没人愿意买的东西啊!
  确定不是他们殿下看错了?!
  他将信将疑地跑回去,宗祯已经坐在桌前看书,保庆小心递上,就怕他们殿下要生气。
  宗祯接过去,看了看,放到笔架旁,与镇纸放在一处,什么话也没说,继续看书。
  保庆这才呼出一口气,出去,守在门口。
  人都走后,宗祯才又抬头,再看一眼那只兔子。
  他记得,姬昭是属兔的。
  难怪非要他套兔子,宗祯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只小兔子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