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聘西席的事日后再说;林如海如今在查私盐案,也动了江南许多人的利益,但是官府的事贾敏插不上手。
  于林家内院中事而言,现在头一等的大事便是彻查内外宅那些不安分的奴才。唯有将内宅打理好了,林如海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将害林佑的人绳之以法。
  因昨日审完墨韵,衙门已经落衙,墨韵在柴房关了一夜,次日报官。而林家内部,自然也要将所有姨娘和下人捋一遍。
  林如海位高权重,既是林家报官,扬州知府郭奉不敢怠慢,一大早就命衙役到林家提了人。当然,扬州知府在接到林家报官后,便匆匆写了一封信,火漆封了悄悄命亲信送去了金陵甄家,却是瞒着林如海的。
  至于林家的下人们,都知道了小主子落水的事。衙役锁走了墨韵,林如海夫妻也并没有刻意隐瞒,现在满府的下人都知道了。出了这样的事,不知道主子多震怒,即便自己跟林佑落水没有关系,胆子小些的下人们也已经吓得犹如鹌鹑。
  一时间,林家堂屋下面跪着密密匝匝的人,却无人说话,堂上氛围十分压抑。
  林如海曾是兰台寺中丞,最是懂得如何给人施压,果然,堂上这么鸦雀无声的过了两刻钟,便有人忍不住了,虽然依旧无人开口,林如海却瞧见有人面颊两旁沁出了汗珠。
  时机差不多了,林如海才开口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现下说了,还能留着一条命在;若是叫我查出来,却没了尔等后悔的机会。”林如海,出身列候之家,又是天子门生,曾任多年的兰台寺中丞,连王孙公子都弹劾过,他一开口,是何等威严气度,下人们早就被林如海的威势和堂上的氛围压得喘不过气来。
  许是因为心中恐惧,许是想表忠心,许是想快些摘清自己,终于有人熬不住,开始攀咬起来。
  好在林如海夫妻御下还算严格,府中奴才并不豪横,还没仗着主子的势,做出罔顾国法,欺男霸女的事。但是相互勾结,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事却也不少。
  这样相互揭发的事,一旦开了个头,便是打不住的。你咬出了我,我便要报复你。彼此同在一个府上共事,平日里都是一起欺瞒着主子,下人之间却并不能完全做得密不透风。不过是你知晓我的不是,我捏着你的把柄,反倒相安无事罢了。
  只要这种平衡一旦打破,相互攀咬的人就会出现一种只要我证明你比我更坏更不堪,就能衬托出我还是个好人的心态;甚至谁谁拿了一个铜板,某某又多分得几个线头的事都吵嚷了出来。
  这你一口我一口的咬,有些事情值得警惕,林家三口都记在心上;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动怒,但也无人打断这些相互指责的下人们。间或争吵太过厉害,林如海和贾敏都会适时打断,让一个一个的把话说明白,别七嘴八舌的吵得人脑仁疼,话还讲不清楚。
  如此过了好一阵子,眼看相互攀咬得差不多了,一个管事名叫孙宽出来道:“老爷,太太,奴才要揭发买办李山。市面上的鸡蛋一文一个,就是供应不足的时候,不过涨到三文两个,但是李山采买的鸡蛋,总是两文一个。这还是极小的一桩,细算起来,府上大小用度经李山的手,这不显山露水的,经年累月下来,却不知被他搬了多少家去。”
  黛玉抬眼瞧了一眼管事孙宽,前世就在今年,母亲生病,从那时起,自己一边侍奉汤药,一边开始学着理家。这个孙宽,黛玉是知道的,原是林家的家生子,因为办事利落,母亲将陪嫁丫头素香许配给了他。素香也成了林府一个管事婆子,在门房上管事,称作孙宽家的。
  因理事得早,黛玉前世小小年纪就会看账本。荣国府的账本黛玉没看过,只冷眼瞧贾府的用度就知道荣国府入不敷出,就是源于那段时间的历练。
  前世贾敏过身后,林如海父女是查过家中下人的,这个孙宽,黛玉记得手底是干净的。倒是孙宽咬的买办李山,确实有些虚报价格,但这些在黛玉看来,不算错处。
  譬如说孙宽攀咬的鸡蛋二文一个,市面上的鸡蛋,贵的时候三文两个,紧俏的时候便是二文一个,便宜的时候也确实一文一个可以买到,但是不管哪府的管事,都是按价格高的报的,若是心贪一点,会在市场高价上再加一点。不为别个,遇到有些主子,你平日按低价报了,市场上涨价的时候,遇到难缠的主子不认,只给原来的份例,反倒不好解释。
  譬如这鸡蛋,黛玉觉得,报二文三文,都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报五文,自己便要换买办了。李山只按高价报了,并未再上浮一个价格,已经算是极本分的管事,前世并未受罚。
  听孙宽揭发自己,李山也不服道:“姓孙的,你又是什么干净的?”
  那孙宽还有恃无恐,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孙宽今日就将话放在这里,我没贪府上一文半个,是不怕查的。”
  黛玉听了这话,却觉有些疑问。没贪府上一文半个,难道是贪了别处的?若是前世,黛玉还不会疑心孙宽,但是今生,黛玉知道荣国府是个什么地方,孙宽媳妇又是荣国府出来的。就算孙宽不贪,孙宽家的瞧见别人贪,只怕也要怂恿他的。
  于是黛玉小声对林如海道:“爹爹,这孙管事的媳妇,是在门房上么?”
  对于林如海这样的人,即便提醒,也些微几个字就足够了,后面的林如海自会去分析。孙宽媳妇是门房上的,墨韵和傅试联络,门房是必然要行方便的。
  孙宽听到这话,早就吓得面无人色。
  他和李山都是林家的家生子,原本二人都在学采买,两家关系不错,二人以兄弟相称,孙宽称李山的父亲李罗为李叔。
  贾敏嫁过来之后,将身边丫头配给了他,那时候林老太太还健在,虽然和贾家结亲,但林老太太还是更喜欢用林家看着长大的下人。于是,李山继续做采买的管事;孙宽虽然也是管事,却分去管了牲口、马匹等杂事。加之李山的父亲李罗是林家的老账房,孙宽支取银两什么的,李罗审核得细,捞不到什么油水。
  也是因此,孙宽渐渐远了李罗父子。这些,林家上下也都是知道的。
  现在,孙宽出来咬李山,若是不细想,极容易被人当做二人私怨将此事揭过去。但是遇到活第二世的黛玉,却不得不多想。
  说起门房,贾敏也回过味来,问:“素香,墨韵时常出门,都是你行的方便么?”
  素香是孙宽家的出嫁之前的名字,因她以前是贾敏的丫鬟,贾敏今日依旧用这个名字叫她。
  孙宽家的听了,忙出来哭道:“太太,太太过问这件事,我原不敢扯谎。只是那墨韵原和其他丫头不同。墨韵是在九江的时候采买的,因家在九江,老爷还在九江做知府的时候,墨韵归家的时候比之其他丫鬟多些。
  刚开始,奴才是次次都回了太太的,太太仁善,说只要墨韵别耽搁了差事,也莫要回家过于勤了便是,日后她要归家瞧瞧,不用回回都回过太太,让我斟酌着办。
  如此几年下来,没出过什么差错。后来,也是奴婢疏忽,想着墨韵姑娘,呸,墨韵那贱婢这几年也是府上的老人了,是个信得过的,便按着旧例,偶尔行个方便。
  老爷、太太,奴婢是真不知道墨韵那贱婢如此歹毒,否则就是奴婢拼了这条命,也不会放那贱婢出去。”
  孙宽家的泣泪横流,自以为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必能解释过去。但她抬头一看,只见三个主子皆没发话,脸上不辨喜怒。若是旁的事,想来主子是不会追究的,事关林佑,只怕主子要较真。
  却听李山道:“孙宽,别和你婆娘做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那日我去云林街买宣纸、墨锭,亲眼瞧见你和冷子兴走在一路。荣国府是太太的娘家,你和太太的娘家人的女婿来往,怎么瞒着老爷太太?”
  一声几不可闻的瓷器碰撞之声。贾敏听了这样的话,虽然没有失态,但是拿着茶碗的左手到底抖了一下,右手的茶盖轻轻磕了一下茶碗。
  黛玉不动声色的掀了一下眼皮,瞧着地下跪着的孙宽家的,不由得想到了前世的旧事。
  冷子兴,周瑞家的女婿。而周瑞夫妻,是二舅母贾王氏的心腹,孙宽和冷子兴来往,偏偏还瞒着家主。即便还没找到证据,黛玉已经不相信孙宽家的那一套说辞了。
  贾敏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才问道:“素香,我记得你娘家姓白,你哥哥的两个女儿,如今在哪里当差?”
  姓白?这便是了,贾王氏的两个大丫头,一个金钏,一个玉钏,都是姓白的。
  这样的罪名,孙宽夫妻是万万不能认的,哪怕已经被主子点破,也要挣扎一番。论起审人,林如海是专家中的专家,孙宽夫妻哪里瞒得过林如海,倒不用黛玉操心。
  果然,在林如海极具技巧的追问之下,孙宽夫妻狡辩了几回,便辩无可遍,最终还是招了:确实是孙宽家的给墨韵行的方便;孙宽在林家也没捞什么油水,所以才敢有恃无恐的揭发李山。而且孙宽揭发李山,原是想撸掉李罗。
  李罗是林家的老人,也是账房先生,李家父子,一个在账房,一个做买办,在孙宽看来,这父子两个不知道贪墨了多少,若是能自己能取而代之,盐政老爷府上,正紧的礼尚往来就不知道多少,指缝略漏一点儿,都够自己花几辈子了。若是这件事成了,自己便再也不贪冷子兴给的那一点子好处。
  孙宽夫妻再三说自己没有要害小主子的心,只是拿了冷子兴的好处,被冷子兴撺掇着偶尔给墨韵行个方便,其他一概不知。
  对于这话,黛玉倒没有多少怀疑。害人性命这样的谋划,越少人知道越好,孙宽夫妻只要给墨韵行方便就好,倒不必告诉他们详细计划。
  孙宽想得很好,却因黛玉一句‘媳妇在门房做事’,将夫妻两个背地里做的事都牵扯出来了。孙宽夫妻知道落不到好,被拖下去的时候,死死的盯着黛玉,眼中满是愤恨。黛玉并未回避,坦然的和二人对视,很快,二人眼神就弱了下去。心道:这姑娘是妖孽上身的不成?小小一个病秧子,怎生眼神那样凌厉。
  后世的华国军队,是世上训练最刻苦,纪律最严明,素质最过硬的军队。黛玉当过数年的女兵,气势上,自然是轻松碾压两个下人。
  原本,查到傅试的头上,林如海夫妻以为暗害自家的,是林如海的政敌。现在又牵扯到荣国府的人,贾敏大受打击。怒道:“就算我在家时,和二嫂子不睦,那也是寻常纠纷,没想到她竟然恶毒至此,要害佑哥儿。我……我……”我了两声,贾敏到底放不出什么狠话,转而道:“老爷要如何行事,皆不用顾忌我。”
  出身国公府,是贾敏的骄傲,但是现在,她姓林。
  黛玉将这些听在耳内,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想,血脉到底是切不断的,只要母亲日后能不对贾家所求心软,不要被贾家牵连,便是极好了。
  林如海拍了拍贾敏的手,以示安慰:“咱们离京这么多年了,就算下人被收买,倒不一定便是王氏指使的。岳家和甄家是老亲,此事是甄家借了王氏埋在咱们家的人也未可知。”
  贾敏听了,深觉此言有理,面色稍微缓和,笑道:“老爷不必宽慰我,如今这事王氏就算不是主谋,也必然参与了。”
  林如海点了点头,也没再说这件事。
  时辰也差不多了,贾敏命人摆饭,虽然除了尚且懵懂的林佑,一家人都没什么胃口,到底都将就用了些。林家人的身体都算不得太好,午饭之后,还略修整了一下,一家人才到书房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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