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这殿下真是越来越邪性了。
  爱穿漂亮衣装也就罢了,精心修饰仪容,连打架都声明不准打脸,也都罢了,如今居然还玩起香来!他自幼不爱花花草草,从不在室中燃香也不在身上佩香,圣上赐的珍奇香品全都弃之一旁不大使用,最近这是怎么了?
  前日忽然见他身边出现这只瓷瓶,也不知是打哪儿弄来,喜爱无比,珍重无比,时时握在手中深嗅,读书也嗅,议事也嗅,纵马行在大街上,不知怎么就想起来,自佩囊中摸出,把玩片刻,悠然凑到鼻端嗅上一嗅……
  还说自己不是闺阁小娘们儿!这样下去,迟早哪一天要像城中那些浮华少年,每次涂脂抹粉,擦得遍体异香……
  霍子衿身为辅护都尉,眼看着自己的主上一路跑偏,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手捧着这只瓷瓶,闷头片刻,终于又奋声开言:
  “殿下,玩物丧志,不可不防。乐意玩香,在府中玩玩也就罢了,随时带着个香瓶,走到哪儿嗅到哪儿,这实在……太有损殿下风仪。这香瓶我替殿下收着,别装在佩囊里了,那虎头佩囊是装印绶用的,普天之下也只有殿下会在里面放个香瓶……”
  话音未落,已经感觉到凛凛杀气,如刀如剑悬扫在自己头顶。
  “哪儿那么多废话。”
  李重耳已经在众人服侍下穿戴完毕,一身华服,光彩耀目地站在霍子衿面前:“给我细细装好。用你的话讲,‘一旦有个闪失’,可就不是去劈柴那么简单!”
  霍子衿忍气吞声,自架上取过李重耳的虎头佩囊,小心打开。那囊中已经装了四彩朱绶的龟钮金玺,侧面夹层又装了当年飞天赏赐他的玉瓶,如今再塞入这只瓷瓶,真是满满当当。面前的李重耳,气势汹汹地张开双臂,待霍子衿将那佩囊于他腰间系稳,方和颜点了点头:
  “你懂什么。这物件是一份深重心意,岂是寻常香品可比。待会儿比武时候,你给我摘下来,好好捧着,回来赶午朝时候,重新佩上……”
  霍子衿警惕地睁圆了眼睛。“什么心意,谁的心意?”
  李重耳白他一眼,摸摸腰间佩囊,整整衣冠,傲然轻咳一声。
  “你还真是赛过我奶娘。”
  ——————
  一颗颗刚揉好的香丸,圆润,微湿,异香扑鼻。依序排列在薄纱绷就的香罗上,仿佛一个列阵的军队。
  莲生小心翼翼地捧着香罗,摆到草庐背阴处,让清晨的微风与艳阳,将香丸慢慢阴干。
  裹紧身上的猩红绒毡斗篷,用力搓搓冰冷的手指,捂在嘴边呵一呵气。寒冬腊月,草庐里实在冻透骨髓,幸好有这件李重耳赠予的绒毡斗篷,看起来薄薄的,却比棉被还要暖和。莲生身形娇小,整个人都裹在里面还有余,大片火焰般的赤红中只露出她一张小脸,更显得面色莹白如玉。
  瞄一眼置在墙边的计时香,时辰快到了,赶紧饮酒变身打架去。自从那日雪夜并肩对敌,对那小殿下起了莫名的亲近之意,竟然特别期盼再见的日子,打架也好,聊天也罢,都是舒心适意的好时光。
  临行前不禁又停下脚步,爱惜地抚摸一下那座计时香。
  这不是一般的香品。是她的功劳簿、勒功石、金牌、印绶……是在奔往香神殿的道路上,又成功踏过一关的宝贵记认。
  ☆、第49章 当场变身
  那是一座竖立的铜盘, 上有十二个醒目的篆字:“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此香之精华, 就在这十二个字上。字形连绵不断, 凸起在铜盘上方, 乃是香泥压模而成,点燃其中任何一字一端,便可一直燃尽十二个字形。
  为李重耳制的那款飞天香,虽然也是奇妙异香,但在莲生心里, 描摹别人现成的制作,再奇妙,再传神,也不能算自己的香品。这款计时香才是莲生耗尽心血一点点试制而成, 那香泥历经精心调配, 经过极严谨的计算,每个字形恰好烧燃一个时辰, 任何时候, 抬眼望见燃烧的是哪个字形,便可知时光是到了一天中的哪一个时辰。
  字形之间,又有孔洞, 可以穿过丝绳,两端系着铜铃。字形燃尽, 烧断丝绳,铜铃落地,叮当作响, 正可以报时。
  同款香品已经置于荟香阁大堂正中的暖炉上方,替代了原先的漏壶。铜盘外以一架方正的玻璃屏风罩住,侧面开有小门,可以随时替换其中的香篆。
  这几日整个甘家香堂都震动了,人人都跑来荟香阁欣赏莲生新制的计时香。清晨卯时上工之际,工长陆申替换新的香盘,点燃“卯”字一端,到了酉时放工时候,“申”字燃尽,丝绳烧断,铜铃叮当作响,恰好城中报时的钟声隐隐传来,以前用的哪一款漏壶也没这样准法。
  “是怎么做到这样准?”甘怀霜也惊诧不已:“香品燃烧,须受疏密干湿等各种情形影响,你制的这款计时香为何能定时燃烧?”
  莲生抑制不住小脸上洋溢的一点自豪:“我试用了好多香材,最后发现松塔最稳定,只要晒得干透,研成细末,以一定份量加入香品,燃烧便有定时。为怕风吹香品会有影响,还特地加了玻璃屏风罩住。”
  她伸手指着那玻璃屏风:“也可以用不透明的铜罩铁罩,依字形开以十二个孔洞,那么不同的时辰里,烟柱会自不同的空洞散出,也可以用来计时……”
  “不好,不好,就是玻璃罩才好。”甘怀霜凝望香烟袅袅的玻璃屏风,喟然长叹:
  “就是要这样看得清楚,那十二个时辰,一一燃尽,原本星火暗涌的香泥,一点点化为死灰,正如时光荏苒,一去无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香品不仅有计时之功用,更可令人了悟时光生命之可贵。”
  身旁的十一娘、陈阿魏等人皆连连点头:“东家解得好!这款香又好用又好看,味道也怡人,上架售卖,必然大赚特赚……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七品香博士,能制得这等奇妙好香!”
  “什么七品香博士。”甘怀霜唇角微翘,含笑凝视莲生:“是六品香博士了。”
  莲生欢呼一声,双手互拍,喜得原地飞旋了一个圈子:“拜谢东家!”
  能有这样持续不断的进境,真是开心无比,几乎都要忘了自己原本的目标只是为了进香神殿求香方。做人至大乐事,可能也正是这样的进境吧?纵有香花美酒,又怎能换取这般的愉悦?什么富贵贫贱,生老病死,在努力赢来的成功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接下来,就要向五品香博士冲击,一旦做上三品,就可以进入香神殿啦!不知那深居秘殿的香神乾闼婆,会给她什么样的指示呢?会真的有灵验的香方,帮她挽回五识吗?
  说真的,就算赢不来那想要的秘方,莲生都不会太失望了。这一年来的努力,挣扎,艰辛,喜悦,都是从前十五年所不曾有的,让她经历了那么多,也成长了那么多,这才是她最大的收益吧,就算来日魂飞魄散,都始终记得这一程的欢笑与泪水,爱与幸运,天意与人力,温暖与酸辛……
  冬日的九婴林,人迹罕至,异常静谧。
  唯有林中那片空地,响亮的呼喝阵阵,拳脚声呯啪作响,正展开一场激烈搏杀。朱袍皮甲,身影交缠,势如威龙猛虎,浩浩雄风迸射身周。地势洼陷处,尚残留一点积雪,瞬间便踏成一片泥潭,皓白雪花伴着滚滚泥水四面飞溅,捧着斗篷和佩囊立在一旁的霍子衿不得不退了又退,退了又退。
  “叫他们住手!给我住手!”李重耳终于挣脱莲生的铁臂,自泥坑中翻身坐起,气急败坏地嚎叫。
  霍子衿赶忙向远处的仪卫传令:“偃旗息鼓,不准奏乐!”
  莲生笑得几乎扑倒,顾不上满手泥水,用力擦着流出来的眼泪。
  这韶王殿下想必是经历雪夜遇刺的险情之后,再不敢孤身出行,这次来打架都带了仪卫,五百人马远远列阵于空地数丈之外的高坡上,屏声静气肃立守候。那乐师们不敢闲着,自从两人开战,就鼓乐齐鸣地开始演奏,乐声铿锵优美,与两人搏击的节奏配合极佳。
  然而李重耳败多胜少,大多时候都在被莲生按在地上打。乐师们见得两人战况激烈,加倍卖力奏起激昂旋律,恰似为莲生喝彩助威。两人打至最火爆处,那乐声也正到高-潮,音韵灿烂辉煌,满是正义必胜的慷慨意气,将莲生狠揍李重耳的场面衬托得无比激动人心。
  还是霍子衿有眼力,见乐师们搞反了气氛,立即厉声喝斥。乐师们惶惶然地面面相觑一番,望了望空地中输得跪在泥里起不了身的韶王殿下,赶紧改奏一曲悲怆的哀乐。
  “住手!这些丧门星!”
  李重耳双拳捶地,终于喝止了乐师们的乱弹琴,心虚地回过头来,指着捧腹大笑的莲生:“不准笑我!城中情势有异,须加强防卫,所以才带这许多人,并不是我要炫耀声威……”
  “我知道,我知道。”莲生擦干泪水,笑着踢他一脚:“服了没有?快跪下叫爷!”
  “不服!再来!”
  李重耳拖泥带水地爬起,痛惜地低头望一眼新置的八宝莲花袍,重又拉开双臂,扑上前来。
  莲生这心里,又笑又叹,忍不住也涌起一阵怜惜。真没见过这样强悍的人,屡败屡战,百折不挠,适才那一记重击,打得他腿都有点瘸了,还这样势若猛虎地冲锋。不由得想起那日雪夜,杨七娘子的店中,他落单饮酒,一脸孤独憔悴,当时自己明明暗下决心,以后再揍他的时候,下手要轻一点……回程路上,又蒙他鼎力相护,心中感激,至今未忘,怎么一打起架,又这样毫不留情起来?
  眼前朱袍飞扬,那高大的身影凌空翻腾,一条腿劲踢而下。莲生挥臂挡格,硬是以手肘承受了这记暴击,反手绞上,便要将他整个人扭转摔出。出手瞬间,微微转念:这一招施下来,这小殿下可就要以脸着地了,那张俊脸若是摔在泥里,画面何等凄惨?看在曾经共过患难的份上……
  高手对决,哪里容得这一瞬间的犹豫。
  李重耳暴喝一声,旋风腿接踵而至,直取莲生面门,黑靴挟风带雪,杀气凌厉逼人。莲生退避不及,肩头已着了一记,未待蓄势反击,下一腿已到胸前,只觉胸口一痛,整个人腾云驾雾,向着数丈外的坡下直摔出去。
  “着!”
  李重耳人未着地,已然欢声大叫,于泥水间翻身站稳,兴奋万状。他与这七宝鏖战半年有余,能将他如此重创的机会,少之又少,如今眼看他被自己奋起全身之力一脚踢飞,远远地摔在一块大石后,良久没有动静,这心头欢欣难捺,几欲手舞足蹈。当下飞奔过去,冲上大石,双手叉腰,厉声高喝:
  “摔惨了吧?快跪下叫爷!”
  仍没有动静。
  俯身望去,只见大石后卧着一个娇小身形。整个人裹在一件猩红绒毡斗篷里,瞧着甚是眼熟。
  “喂!你……”
  一张莹润如玉的小脸自斗篷中仰起,楚楚可怜地望着李重耳。
  ——————
  莲生在落地的一刹那,就知道坏事了。
  她的腰间,仍系着佩囊,自恃有胜无败,并没有像李重耳那样珍重地解下来交于霍子衿保管。适才一个心软,被李重耳那小贼抓住机会反攻,一脚踹得凌空飞起,这倒还没什么,要命的是落地一刹,只听得身下噗噗作响,一堆蜡丸被压扁在佩囊中。
  那是莲生精心制作的各式香品啊!
  花香果香草木香,足有十来种,满载她日常灵机妙思。莲生制香那是何等手艺,每枚香丸都异香扑鼻,随便捏开哪一枚都够她当场变身,如今这十余丸一齐碎裂……
  脑筋还没有转明白就已经化为女身。
  惊慌间全然顾不上胸口仍在剧痛,只恨这大石下没个胡狼洞,容自己顾头不顾脚地钻进去。如今若要逃走,女身腿脚娇弱,必然逃不脱李重耳的魔掌;若要伏在大石后假装自己不存在……耳边已经听得李重耳在头顶怪叫:
  “你怎么在这里?咦,那小贼呢?”
  莲生硬着头皮抬头,做出一脸娇怯难胜的表情:“打架就打架,怎么还忽然飞过来……那是什么人,好像望那坡下逃走了!”
  李重耳叉腰立在石上,睁大一双明眸,惊疑地左右张望。
  作者有话要说:  燃烧一个个时辰名称来计时,这是我自己的创意,此香可以用我的笔名命名为“时间的灰”~
  基本原理来自古方记载,古人曾在一炷香上镌出刻度来计时,称“百刻香”,用松塔或紫苏来控制香品燃烧速度。
  ☆、第50章 等我回来
  九婴林极其茂密, 极目四望也只见枝干横斜, 全然没有七宝的踪影。这小贼被自己一脚踹飞, 从坡上摔到坡下, 再壮实的身躯也得摔个七荤八素,怎么一瞬间便翻身逃走,脚底这样快法?若不是与他鏖战已久,知道他膂力异于常人,如此来去倏忽, 简直要怀疑是妖怪鬼魅……
  身后嚓嚓嚓脚步声响,是霍子衿见他愕然呆立,情形有异,急忙仗剑赶来。探头一望大石下竟然不是那少年七宝, 而是娇弱的少女莲生, 顿时也呆在当地:“跑了?怎么一输便跑呢?”
  “愣着干什么,快带人追啊!把他给我捉回来, 跪下, 认输,叫爷!”李重耳连声呼喝,撵着霍子衿与众侍卫分路追去, 眼望重重密林,愤愤啐了一口:
  “太不讲道义, 什么人品。愿赌服输,输不起还玩什么?本王输了那么多次,跑过吗, 哪次不是乖乖认输?……”
  低头望见那莲生姑娘眼神闪烁,正若有所思地凝视自己,连忙收回这般灭威风的话,朱袍一展,纵身跃下大石,蹲到莲生身边。头顶阳光璀璨,映得这血气方刚的少年更是生机勃发,双颊红润如火,一双唇角不能抑制地高高翘着,掩饰不住满脸欢欣:
  “你怎么在这儿?”
  莲生拼命整理表情,勉强做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
  这胸口被他狠踹一脚,饶是当时承接的是男身,也痛得翻江倒海,恨不能立时挥动粉拳,照着他胸口捣上几记,然后拔足逃走,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忍住,忍住,好汉报仇,十年不晚。下次绝不能心软,绝不能轻饶了他,让他叫爷都是轻的,要叫几声阿翁……
  当下也唯有勉力坐稳,急急忙忙敛敛裙脚,整整鬓发。幸好临行前仔细梳绾过,但适才变身仓促,也搞得钗横鬓乱,狼狈不堪。反正她在李重耳面前狼狈不堪已成习惯,只好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开言:
  “来采些香材,见那坡上有军士,便从坡下过来,不想天降飞人,真是飞来横祸。嘤嘤。还好没砸到我。你们继续,我要走了。”
  正待起身,只觉袖上一紧,却是被李重耳拉住。莲生本已心头忐忑,剧跳如擂鼓,这下子更是紧张万分,本能地挥臂甩开,嚎叫起来:“怎么还不准走了么?我,我另有要事,不能再陪你玩耍!……”
  回头却望见李重耳神情错愕,伸出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尴尬地慢慢缩回。
  “姑娘误会了。我没有恶意,只是……这几日还想着要不要去甘家香堂向你道别,既然刚巧遇见,那么顺便说声别过吧。”
  “道别?你要干什么?”
  李重耳捋了一把散落的鬓发,双颊更是红涨,喜悦,骄傲,忐忑,向往,交织在这张年轻俊朗的脸上:
  “我三日后随军出征,驰援东境庆阳。庆阳郡远在千里之外,大军疾行也要半个多月脚程,若天时不利,果然开战,那么只怕数月内都回不来了。原想着要好好答谢你的礼物,这几日军情繁忙,定是赶不及了……待我来日凯旋吧。”
  寒风飒飒,吹动头顶枝叶纷杂,搅得莲生脑海中一阵乱响,全然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适才那满心忐忑,瞬间抛到九霄云外,连逃走也忘了,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巴,呆呆瞪视着李重耳。
  出征?开战?数月内都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