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26节
  不能辜负皇姑姑的一片苦心。
  *
  那头朝会还没散,长公主府的门房已成为比西市还热闹的集会。
  一早晨的功夫,各府各坊向重归孑然身的昭乐长公主递进的邀请帖子,足足摞了半尺来厚。
  泓儿和澄儿双脸匪夷,将满捧的笺子呈到殿下跟前。
  只见镶边泥金笺、漂碧压花笺、秋水瘦金笺五花八门,甚至还有一张乍眼的大红双囍帖子混迹其中。
  那上头具署九个大字:柳生敬慕长公主妆鉴。
  “真好新鲜。”宣明珠睡眼本饧忪着,生生被这堆帖子给闹精神了。
  她的气息略较昨晚安平,端着葵口小青花呷一口龙眼汤,趿着软舄在榻边拆帖。
  想起一桩事,没抬头问:“他还在外头呢?”
  泓儿知道问的是谁,回说:“寅时末被姜瑾叫走了,听说是有案子。”
  宣明珠哦了声,望着手边的各色请帖,忽忍不住噗嗤一乐。
  “怎么跟唐僧逃出了蜘蛛精魔爪似的,瞧瞧,本宫一撒手,人缘都变好了。”
  澄儿“啊”了一声,“敢情咱们长公主府是盘丝洞呀?”
  泓儿踩了澄儿一脚,“可胡说,咱们殿下是紫金莲座上的琉璃菩萨呢,天生面色喜,眉妆一点红,一睇一笑皆为杨枝甘露。”
  “可别,”宣明珠直嫌肉麻,指缠发梢轻笑,“菩萨不动凡心,我动。我说孩儿们,姥姥的盘丝洞空了,是不是该张罗着采补点儿阳气进来呀?”
  自己的家私被天下闻,她犹有闲情戏谑,更妙身边有个澄儿捧场,觑脸问主子,“殿下您想怎么补?”
  宣明珠轻弹丹蔻,哼笑两声儿,怎么补?
  昨晚上横竖睡不着,她从朝堂巨细想到儿女情长,迷瞪瞪之际灵光一闪——活到这地步,天大地大我最大,横竖还立什么牌坊?
  这一世旁的都足了,唯有一桩,从小到大处处比不过她的小六,光驸马就降了仨,还有各色面首不一而足。
  没道理她岁数活不过那个蠢虫,见识也没她广,风月史还不如她出彩。
  昭乐长公主是什么人呢,五岁出入教坊司,十岁扮上男装学人家掷金捧角儿。结果那待价梳拢的魁首一见她,笑靥生香,断言此子五年后必是冠盖风流,生生为她守贞到二十岁。
  这件奇事,一度成为上京诸秦楼乐坊的一桩笑谈。
  那时九皇叔还未遁入空门,手遥江山扇,弹着她的额头揶揄:
  “我看浪里白条不是旁人,就是你宣明珠。真是江湖浪里过,滴水不沾身,哄了多少男女为你这个冰雪心肝的痴意一片。”
  这样的长公主,会在风月之事上输人一等?不能够。
  心里头盘算寻欢的事,她面上一本正经地叮嘱:“严防闲言碎语传到雏凤院和太太屋里,太太身子弱,瞒到她离京便是,其后的事也不归我管了。宝鸦那儿……”
  宣明珠心头柔软,“她是个再灵省不过的孩子,我亲自和她说明。”
  泓儿应是,帮着殿下给那些帖子分类。
  只见有王妃请她赏花的,有皇婶邀她吃酒的,更少不了一众友朋,借庆祝或安慰之名瞎闹腾,这个说请酒,那个要保媒,看得宣明珠连连哂笑。
  尤其离谱的,有位旧年相交的梨园班主,不知打哪儿听见风声,跃跃欲试打算复出为她唱一出《梅开二度》,非请长公主赏光不可。
  “不错。”宣明珠轻眯凤目,眉间朱砂痣微动,显出矜淡的受用来:
  “上京城明道暗道的消息比人脚快,该得信的都知道了,瞧,这里头数阮班主的情谊最真切。”
  她何尝不知,这里头少说有一半,是不怀好意的邀请。
  都擎等着看她离开驸马后的落寞,专候着打她脸面、拣她笑话瞧呢。
  想想七年恩爱夫妻,不久前还大肆举办了生辰宴,俩人演得蜜里调油似的,转眼分道扬镳,任谁不侧目?
  那些锦绣堆儿里长大的精细人,眼睛带钩子,心肠渗墨汁,能往坏了想绝不往好道去。她们可未必相信是她休夫,说到底这七年,她追逐驸马的情思已经尽人皆知了,只怕都以为,实情是驸马厌弃了她,为了皇室脸面过得去,才换个冠冕堂皇的名头。
  可宣明珠不是脸皮薄嫩,任人揉搓施为的腼腆小姐。
  泓儿问这些宴会要不要一概推掉,没的惹闲气,她媚然一笑。
  “为何不去,旁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人一丈。倘有想落井下石看本宫笑话的,那便看他豁不豁得出嘴里三寸肉和举族的前程!”
  “对,原就是殿下休夫,下堂的是梅氏,众人要笑,自然也是笑话他!”
  澄儿是个护短儿的,脆生生接口:“殿下凭什么藏着掖着不出门呢,奴婢不信谁有那个脸、有那个胆敢找殿下不自在,奴婢一口唾沫星子预备着呢。”
  宣明珠听见,拿指头点了她一下。
  “他将来的成就,未见得比驸马都尉低,不论心里什么想头,说话要礼敬些。”
  这话不是回护梅鹤庭,不过是提点自家的大宫女言行欠妥,在不在意,全在脸上。
  故而澄儿只俏皮地一吐舌头,连告罪都省了。
  眼珠转到那些帖儿上,这丫头又没心没肺道:“《梅开二度》这个曲儿应景,只是名字不好,犯了字,奴婢觉得《鸿鸾禧》更好。”
  “可又来胡说!”泓儿杏目横睨,她说话不过脑,单知道鸿鸾禧里有出“棒打薄情郎”的戏码,也不想想,那金玉奴是乞丐头的女儿,怎可拿她来比长公主殿下?
  澄儿醒悟过来,这回忙的耷眼跪下。
  “奴婢失言了,请殿下责罚。”
  宣明珠笑笑,知道她们是被昨晚的事吓怕了,可着劲儿捡诙谐的话,逗自己开怀。
  “你们两个打小跟着我,衷心任劳,周全怀顾,如今都大了,我镇日白叫着姊姊们,很应当物色两户好人家……”
  她才起一个头,泓儿和澄儿同时变色摇头。
  正此时,门房又来传报,说成玉公主打发人送了一样礼物来,迎宵得信禀进。
  宣明珠一听见成玉,便知葫芦里没有好药,收住话头,哂笑道:
  “怎么小六也眼热我单身,送什么好物件贺我?”
  迎宵脸色古怪,“殿下,不是物件,是,六公主送来了常年带在身边的那个面首。”
  澄儿正急于岔开殿下交代后事般的丧气话,听到这个,心里一忽儿有了主意,扑在宣明珠膝前,放声感叹:
  “姥姥啊,她可真是您老人家肚子里的蛔虫!”
  迎宵看愣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第三更】
  悬挂着黑漆大匾的华府宅门上,斜封着戳红的条子。
  梅鹤庭换过一身公服快马赶到时,在外把守的两个衙吏,正凑在一处喁喁私语早起听说的新闻。
  长公主休夫就够稀奇的了,休的人还恰是他们上宪。一根有嚼头的甘蔗,任谁也忍不住要放在舌根子上,多咂摸几回。
  莽一抬头,撞见谈论的正主儿迎面而来,二人慌的泥首行礼。
  被少卿大人冰冷的眼锋扫过,两个衙吏心里好似被凿出个冰窟隆,忙讪讪将门上的封条撕下。
  里头死尸未离寸地,崔卿正发了话,这件案情关系重大,梅少卿不来,封条不取,谁也不许破坏现场,无令妄动。
  死者是华苗新,在司天台监正的位置上坐了四十余年,占星揆地的本事是两京里头一份。
  正三品的大员,说死就这么横死在家中,的确兹事体大。
  尸体在书房,梅鹤庭肃容过去。一路上,他非是看不出那些衙吏眼神里的探究,这个时候,他本该在家里守着公主醒来,可人命案不挑时辰,有冤魂等待着昭雪,容不得他闭闭眼,就真能无动于衷。
  才行到书房门边,一眼看见死者腰上那个几乎贯通身体的醒目伤口,梅少卿蹙起双眉。
  “伤口上阔长,内狭窄,是斧头的伤痕……斧头,怎会用斧头?”男人捻指低语。
  姜瑾不解地问,“斧头有何不妥吗?”
  梅鹤庭凝思不语。须知与匕首棍棒等易藏易弃的器具不同,斧头笨重显眼,不好抡刺,除非是临时起意杀人。
  然华大人死在自家书房,总不会是突然与砍柴的下人争执,被对方随手抄起家伙什砍杀了。
  他将余人留在外,提袍迈槛,走近华大人尸身旁。
  同时留意周遭的青墁地砖,并无雨渍脚印。
  从上方俯瞰,华苗新的身体像一棵被生生拦腰砍断的树,腰腹间的血腥气浓臭刺鼻,只有腹腔底还勉强连着一层皮。
  两只血红的眼死不瞑目大瞠着,面孔狰狞而扭曲。
  梅鹤庭目光转到死者手掌旁的那滩血迹处。
  忽取帕屈身,扳开那只僵硬的手。
  死者手心覆盖的地上,有一个蘸血写就的小篆字。
  笔划圆润繁丽,不是流传的任何一种篆体,梅鹤庭辨认了两息才认出。
  “讨”。讨债的讨。
  他一瞬心思电转,胸腔狠迸一下子,当下什么也没想,抹指将篆字蹭去。
  “堂堂大理少卿也干销毁证据的勾当,不怕下大狱啊?”
  身后兀然响起一道声音。
  梅鹤庭转头。
  英俊少年负手靠在门边,一身崭新的海青地蟒牙云水公服,量体合身衬出年轻儿郎挺拔鲜活的身板子,腰悬一柄翎刀。
  梅鹤庭收回视线。
  他用帕子一丝不苟擦去指上的血,待心跳慢慢平复了,眸底的波涛也偃息,方起身。
  口中敷衍道:“梅某未贺言世子新授九门提督之职,只不过刑部的差使,不归大人管吧。”
  “我也未贺梅少卿,今日只是梅少卿了。”
  新除授的九门提督避轻就重,狠狠往人心头戳上一刀,而后轻扬下巴,看向已不复字迹的那团血污。
  “桃花小篆,认得么?”
  “柔嘉太皇太后自创的篆体,”梅鹤庭剑眉料峭,“起笔圆收笔尖,状似桃花瓣,故曰桃花小篆。”
  他还知晓,这篆体只在晋明朝的后宫流通过,柔嘉娘娘温慈体下,亲自教宫中女史写玩。
  其中最得真传者,
  是她的独女,昭乐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