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冬去(三十七)
  得了他的话,众人如释重负,连忙商议起来,打算先将仓库中能用的翻检出来,再从沙州和瓜州补给。
  谢攸宁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都督府府尹的令牌,于是以杜襄的名义,派人去令刺史府募集。
  裴渊和谢攸宁带来了许多人,如今关城中自是人手不缺。
  谢攸宁叫来了两百卫士,没多久,仓库里堆积的药材很快就被扛出来,在校场中摊开晾晒。
  而晚云则与医官一起,将能用地翻检出来,足足忙碌了一整日。
  晚云此举,虽是给众人找了麻烦,那位医官却对她很是感激。
  他叫陈如梅,沙州人氏,在关城中已经待了十年。如他所言,这药材仓库的事,他一直操心着,但着实人微言轻,只能自己一点一点来做。他年纪已经大了,眼看着要致仕还乡,若此事处置不好,说不定会受牵连。如今晚云帮他一举在事发之前解除危机,可谓是帮了大忙。
  “听我家童子说,常郎通晓医术?”陈如梅问晚云。
  晚云也不遮掩,道:“正是。”
  “未知师从何处?”
  “晚辈师从仁济堂。”
  听到仁济堂名号,陈如梅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拱手道:“常郎果然师出名门,老叟失敬。他日若有空,不如到医帐坐坐?”
  他礼数周道,晚云也不敢倨傲,与他客气几句。
  谢攸宁却寻了个由头将她叫走。
  “这老匹夫,多半想把你往火坑里拉。我若是你,便不会去那什么医帐。”谢攸宁不冷不热道。
  晚云不解:“医帐怎么就成火坑了?”
  谢攸宁道:“你是不知道,这些人名为医官,其实也不过是些江湖郎中,治病的本事大多一般。你听他说的那些人,什么外出巡营,什么回家探亲,其实都是吃空饷的。若出了战事,靠着这医帐也根本治不了人,还一门心思想拉我的人的垫背,连门都没有。”
  晚云明白过来,怪不得方才谢攸宁对他们这么不客气。
  “太医署没有派正经医官来么?”她问。
  谢攸宁边走边说:“有,不过走个过场罢了。每年来一次,一次待一个月。边关寒苦,那些人在关中舒服惯了,怎么肯到这边来?这些医官都是太医署在地方募的,说都考查过了,我看也是塞点钱放过去的。我就是有那个闲心管,也无从下手。”
  晚云瞥着他:“阿兄也不管?”
  “九兄又不是保姆,怎能处处管得到?”谢攸宁道,“再说了,他管的是军务,吏治之事,向来是杜襄那边的。既然各有分工,他若非亲自遇到,自不会主动查问。”
  晚云了然。
  “这怎么行?”她皱皱眉,“人命关天。若有战事,医帐不就成了修罗场。”
  谢攸宁道:“故而我劝你莫掺和进去,到了这里来,就是九死一生。能不能活看运气,医官做不了什么。”
  说罢,他忽而一笑:“不对,你很快要走了,想掺和也掺和不得。”
  晚云白他一眼。
  *
  夕阳堕堕地挂在天边,晚云去找裴渊,官署里的侍卫告诉她,他到城墙上去了。
  那城墙显然不是想上就能上的。
  才到城楼下,晚云就被卫士拦住,说此乃军事要地,外人不得擅入。
  “那……”晚云想了想,“我认识齐王殿下,能上去么?”
  说罢,她从怀里摸出了那块白玉。
  果然,卫士瞥了瞥,随即神色一整,走上城墙去通报。
  原来还真是人人都认得。晚云心里嘀咕。
  片刻后,裴渊从城垛上探出头来,朝她招招手。
  晚云心中一喜,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
  裴渊在看城墙工事的修补。
  这城墙和延伸出去的长城,都是前朝修的,少说也有百年。表层的夯土常年被风吹刮,渐渐松散、裂开。工匠用米浆混着黄泥浇灌进去,等风干了就算修补好了。
  裴渊与玉门关城守总管杨青玉讨论工期进展的时候,晚云好奇地在一旁看匠人和泥。
  只见他们不断调整泥浆的质地,稀了再掺些泥,稠了再加些浆。他们用手触摸、用眼睛瞧就能看出泥浆的稀稠。工匠看她目不转睛的,又起劲给她耍花样。那手腕灵活地转动,竟磊出了一朵牡丹。
  她笑着拊了拊掌。
  忽然,背上被人拍了拍。
  裴渊道:“莫扰人家。”
  杨青玉笑道:“不妨事。常郎若喜欢,大可再玩一会。”
  这话里带着恭维。杨青玉显然已经知道了晚云和裴渊的关系非比寻常,正尽力讨好。
  晚云笑着摆手,道:“不过看看,岂敢打扰。”
  杨青玉又道:“听闻常郎出身医家,医术精湛。”
  这话,晚云爱听。
  她正要点头,裴渊却道:“不过读过两本医书罢了。她今日到医帐去,本是取些药材,不想发觉了那仓库之事。”
  杨青玉随即露出惶恐之色,行礼赔罪:“卑职失察,多亏常郎提醒。”
  裴渊也不过是想敲打敲打此人,免得他在自己离开之后再这般玩忽职守。得了这保证,他淡淡道:“此事,务必引以为戒。仓兵两曹其他物用,尽快重新盘损计数,若有不足,即刻来报。”
  杨青玉连声应下。
  待得闲杂人等退下,裴渊领着晚云继续走。
  晚云忍不住道:“此人做事这般不认真,阿兄不责罚吗?”
  裴渊看了看她,道:“他除了疏忽仓库,还有甚错处?”
  晚云悻悻:“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若在仁济堂,若是仓库出了纰漏,从总管的主事到搬货的跑堂都得发一遍。”
  裴渊笑了笑:“你当真成了仁济堂的人。”
  晚云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不知反驳什么。她的的确确是仁济堂的人,这桩桩件件也是仁济堂教的,有何不对?
  “云儿,”裴渊接着说,“你可知,这关城中最要紧的事是什么?”
  晚云想了想,道:“是守城。”
  “正是。”裴渊道,“杨青玉任总管这些年,玉门关外拒戎狄,内护百姓,不曾出过纰漏,光是论这一点,他便是名优秀的守将。这世间从无完人,不可只揪着一个错处,将人钉死了。”
  晚云却不以为然:“谁说这世间从无完人,虽少,却不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