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游戏 第33节
  那个时候他还没学会抽烟,声音跟现在相比,嫩太多了。夏安远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是件洗得发旧的黑色厚外套,他有印象,这件外套是夏丽买给他的,高中时他穿得很频繁。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冬天?他努力回忆,下一刻,影片中的人给了他答案。
  “为什么不录?”纪驰低低的声音带点笑意,他就在摄影设备后面,因此说话声音录出来要大很多,穿过音响,像在夏安远的心脏上震动。
  “丑。”
  “哪里丑,好看死了,”纪驰将镜头拉近,夏安远的脸占了屏幕大半,“帅死了。”
  夏安远低下头,目光有些躲闪,想戴上眼镜,镜头抖了抖,一只漂亮的手伸出来将夏安远的动作制住,“庆祝我刚表白成功,能赏我多看两眼么?”
  屏幕内外的两个夏安远同时滞住了呼吸。
  这竟然是……他答应纪驰表白那天的录像?!
  夏安远握住遥控器的手开始发抖,浑身也抖,阳光洒在他身上,感觉却像岩浆,滚烫着把他的血肉骨骼腐蚀融化。他到处都好疼,可他怎么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盯着电视,让回忆跟屏幕上的画面无限重合。
  年少的那个夏安远先动了,他将眼镜塞回兜里,嘴角浮上很浅的笑意:“那就再看两眼,我倒数计时了。”
  纪驰立马说:“两眼不够,看不够,”原来他那时候也会这样耍无赖么,“看在我历经千辛万苦才把我们小远追到手的份上,放放水呗。”
  夏安远笑意深了些,他抬眼,注视着屏幕,其实是在看站在镜头后面的人,眼角慢慢往下弯,那里似乎还有未干的水渍:“放水可以的,不录可以吗?”
  “不可以,小远同学,”纪驰一本正经地,镜头拉伸开,拍到了他和夏安远拉在一起的手:“追了大半年你才同意跟我在一起,人生中这么重要的时刻,总得留个纪念吧,等咱们七老八十的时候再拿出来看,多有意思。”
  夏安远似乎被他这话噎住了,半天没出声,纪驰低低笑了两声:“小远同学?害羞了啊?”
  夏安远低下头:“没有。”
  镜头又晃了晃,这次晃动的幅度很大,似乎是将它翻转了过来,稳住的时候,纪驰也出现在了画面中,一手拿着相机,微微岔开腿,这样两人的身高就差不多了,脸跟夏安远贴得很近,他认真看着屏幕,那张脸简直帅得要命。
  “亲我一口。”纪驰看着相机屏幕里的夏安远。
  夏安远抬头:“啊?”
  “‘啊’什么。”纪驰笑了笑,“给我一个胜利之吻,男朋友。”
  天冷,夏安远耳尖冻成了红色,闻言,他探了探身子,想用嘴唇去贴纪驰的脸颊,纪驰见他动作,笑意更深了,侧脸,低头,在他贴上来的同时,轻轻吻住了他。
  夏安远明显一愣,耳朵更红了,眼睛眨了眨,乖顺地闭上。
  由浅,至深;从试探,到缠绵。夏安远记得这个吻的味道,记得当时自己发胀的大脑和瘫软的肢体,记得神经的酥麻与战栗,他好像被一种名为纪驰的魔力掌控,哪怕明明两个人压根都不在同一个世界,他却陡然生出一种,想要跨越天堑,奔跑向他的贪望。
  画面开始剧烈晃动,在水渍声中颠倒旋转,最终定格在一片黑色。
  夏安远艰难地喘出一口气,以为凌迟终于结束了,进度条却还在往前走,两秒后,又有声音响起,窸窸窣窣的。
  “你不吃吗?”夏安远听到自己悄声问。
  “你吃,给你买的。”画面似乎在往上抬,有昏暗的灯光打了进来,让人只能辨得四周大概的模样,是个电影院,影片刚刚开始,空镜,是片靛蓝色的大海上,海鸥费力地扇了几下翅膀,掠过镜头,海浪声很大。
  旁边传来“咔嚓嚓”的声音,画面瞬间又动了,拍到了夏安远吃爆米花的样子,“好像仓鼠。”纪驰用气音说。
  夏安远笑了笑,喂给纪驰一颗爆米花:“逛街也拍,看电影也拍,吃爆米花也拍啊?”
  “下午那个不小心删除了,得找补回来。”纪驰也小仓鼠“咔嚓嚓”的,有点高冷男神幻灭的既视感,“记录我和小远同学的第一次约会。”
  “别人约会也像我们这样看悬疑片么?”荧幕上突然一亮,光将夏安远的脸照得很清晰,他拿起可乐小口嘬着,轻声说,“纪驰同学,品味好特别啊。”
  “那不然咱们去看隔壁熊出没去?”纪驰笑了声。
  夏安远放下可乐,往前看了看,他们坐在最后没人的这排,很适合做些小动作。荧幕又暗下去,趁着这时候,夏安远伸手挡住镜头,一声轻轻的“啵”,画面很快又回来,拍到他整理额前头发的样子,一副紧张兮兮的神情,纪驰想跟着再亲上来,他别过脸,“好了别闹了,”他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前面,“看电影呢。”
  画面没有过渡,突然出现了纪驰的背影,这次是夏安远掌镜,背景就是他现在的这个房子里,纪驰正在厨房忙活。
  “是这样用的吗?”夏安远不确定地问。
  纪驰没回头:“时间在动吗,在动的话就是录着了。”
  “嗯,这样看你好像太近了。”镜头有点抖,夏安远往后挪了挪脚步。
  “调一下焦距,”纪驰转身对夏安远笑了笑,“就像我之前拧镜头那样,试试?”
  画面拉大又缩小,最终调整到一个能将纪驰上半身完全框下来的距离。“好了。”夏安远往前,走到继续切菜的纪驰旁边,镜头很贪恋地去拍纪驰英俊的侧脸。好一会儿,纪驰突然转头,盯着镜头,声音低低磁磁的:“被我帅死了吧?”
  夏安远愣了下,老老实实“嗯”了声。
  纪驰伸出手,像是在夏安远脸上揪了揪,眼底有宠溺的笑意:“我也要被你帅死了。”
  夏安远咳嗽两声,顾左右而言他:“还是我来吧,土豆丝都切成条了。”
  “我怎么觉得挺好。”纪驰从菜板上拈起一根,在镜头前晃晃,片刻沉思后,又挑了挑眉,“……要不还是小远同学上吧。”
  他从夏安远手里接过相机,焦距又被调整了一些,能将夏安远整个消瘦的身形都框到。然后是一个看起来挺专业的推镜,竟然把夏安远熟练切菜的身影拍出了电影感,菜刀在案板上发出“哒哒哒哒哒”的声音,这种声音莫名让人脑袋里蹦出来“家”这个字眼,有烟火气,平淡幸福的小日子。
  “这么快切完了?”纪驰惊讶道,“我都还没拍好。”
  夏安远擦干净手,对他露出一个浅笑:“没剩多少了,况且我什么都做不好,也就做饭还成。”
  顿了顿,相机忽然被放在岛台上,纪驰走到夏安远旁边,伸手,搂住他一把就能掐住的腰,低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错了,你什么都做得很好,只有照顾自己这点做不好。”
  夏安远看着纪驰。
  “小远,搬到这边住吧,”纪驰摸了摸他后脑勺,“让我照顾你,可以吗?”
  镜头再转换,拍到了纪驰房间的天花板,吸顶灯没开,光线是从书桌的台灯那头传来的。
  两道喘息缠在一起,即使看不见画面,也不难猜出两人在做些什么。昏黄的房间,低喘、撞击、水声、求饶、呻吟、痛呼、释放,炙热的温度透过音响,像火源,要钻进耳道,将人里外点燃。
  动静好久才停下来,安静了一会儿,又响起亲吻的声音。
  “想洗澡。”夏安远嗓子有些嘶哑。
  “再抱一会儿。”纪驰声音闷闷的,像将脑袋埋在夏安远肩头。
  “那先出来……可以吗?”
  纪驰笑了声:“求我。”
  夏安远沉默了会儿,妥协似的:“求你了。驰哥。”
  纪驰亲了他一口,亲得很夸张,听得出来他心情不错,随后他抓起了一旁的相机,夏安远酡红的脸在颠来倒去的镜头前一闪而过。
  “还拍啊。”夏安远伸手按住了镜头,有些习惯的无奈。
  “不拍你,拍我。”他把相机塞到夏安远手里,被汗浸湿的脸帅气风流,额前的头发也湿漉漉的,黏在皮肤上好几绺,不显得邋遢,反而格外性感,这时候他不像禁欲的贵公子了,是个食髓知味的倜傥青年,每一滴汗都凝着男人的荷尔蒙往下滴。
  “拍你干嘛?”夏安远这时已经挺会用相机的了,他将镜头拉近,再拉近,纪驰黝黑的眼里有好温柔的光。
  “我要向你表白了,得记下来宝贝儿。”
  夏安远很轻地笑了声:“那你得快点儿,没电了。”
  “我爱你。”纪驰笑着说,“我得说快点,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夏安远被他逗乐了,跟他一起“咯咯”笑,笑了好一通,纪驰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他伸手拢住夏安远的脸颊,好认真,夏安远从没见过他那么认真的表情,连他眼里的温柔,也因此变得深邃沉静。
  画面就停在这里,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动了,整间屋子都好安静,可收音器竟然收到了夏安远隆隆的心跳声,当时的它好像在等待,或者说期待着什么。
  “小远,”半晌,纪驰开了口,声音轻柔,怕惊扰什么似的,“好爱你,”
  “真的好爱你。”
  进度条走到了末尾,电视屏幕彻底黑掉,只在中央留下重播或退出的选项,屋子里又恢复到无人的寂静。
  夏安远行尸走肉般地眨眨眼睛,随即,他感到似乎有水珠从脸上滑了下去。
  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下意识伸手,去摸视线模糊的眼睛,触手竟然有大片的温热。
  像突然回魂,夏安远艰难地喘了口气,冰凉的气流灌进来,做了无形的刀,刃口在心肺的软肉上锋利来回,呼吸道酸痛成紧巴巴一条。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自己早就满面泪流。
  第50章 他认不清楚爱,太不懂爱。
  十年前的夏安远对爱情的理解非常单薄,比大多数十多岁少年郎还更无所知许多,原因或许在于,在有限的生命中,他并没有真正见过爱情的模样。
  他的家庭只由他和夏丽组成,邻居们的家庭大多完整,但时常萦绕在他耳边的,是隔着走廊墙壁也仍然高分贝的争吵,话题从柴米油盐,人情往来到工作工资,小孩学习成绩,没有半点跟爱情有关。
  于是他那点贫瘠的爱情知识,只能从夏丽偶尔会打开的偶像剧里面汲取,即使后知后觉认清了自己对纪驰的特殊情感,他也很难理解王子公主们究竟为什么会为了这两个字要死要活。
  爱情,有什么作用?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这个问题,夏安远都问过自己无数次。
  爱情它既不能拿来当饭吃,也不能拿来当衣穿,更不能让自己顺利毕业,考上大学,找到工作。
  对于没有这些烦恼的人群来说,爱情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画龙点睛,是美好甜蜜的代名词,日常生活的调味品。
  可对于一个普通人、普通底层人来说,爱情除了能在谈恋爱的当下为自己提供一点微乎其微的情绪价值之外,好像也起不了太大的用处。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很无知很自私很狭隘,甚至很伤人,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样想。他常常会思考自己到底是撞了什么大运,才会拥有和纪驰的这样一段情,他明明早给自己规划好了人生道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感情上的事情随遇而安,没有另一半也没什么太大所谓。
  可纪驰一出现,他就立马手足无措了,像个一直老老实实挖地种田的乡巴佬,突然被从天而降的头等奖砸到,第一反应并不是满心狂喜,而是恐慌战兢。
  那可是纪驰。
  这样的感情,他不敢随遇而安。
  夏安远很清楚自己里里外外的缺陷,家庭条件自不必说,光是他的性格,就很不讨人喜欢,他自己不喜欢,作为他妈妈的夏丽不喜欢。
  所有人都不喜欢,他搞不懂纪驰为什么会喜欢。
  想起来,其实自己也挺可笑的,芝麻大点的人物,竟然也敢晾着纪驰,让他追上大半年的时间。他用尽各种缘由,性别,年龄,学习,三番四次婉拒纪驰的追求,最后实在没辙了,甚至想把他从来都保护严实的那点自尊心撕开,摊给他看。
  纪大少爷,就算抛开性别不说,您睁眼看看我们之间的阶级差距,你和我,就像鸟和鱼,不光生活环境不一样,生殖系统都有隔离,我们没可能的。
  没可能的。
  可那是纪驰。
  即使是块顽石,也不会在面对纪驰炙热纯粹的喜欢时,能有始终保持无动于衷的定力。
  更何况他太清楚了,早从最开始,从那场宴会上的惊鸿一瞥,从公交车上的偶然相遇,他就对纪驰生出了不该有不能有不配有的心思,开启了那场漫长的,痛苦的,绝不可能的暗恋。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哪有那么硬的骨气。
  上帝赐给了他天大的好运,夏安远想,如果就这样和纪驰在一起能算得上是爱情,除了没有结果,好像也不会再有更坏的结果了。
  矫情什么呢,陪他谈一场恋爱而已。不计得失,不问前程,他愿意将自己一切稍微能有点价值的东西,都拿来回报纪驰赐予自己的这份爱意。
  当时的自己有多天真,时至今日,夏安远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