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醮
  黛玉昨日便想到这一处,料得她必会提的。可现今说起来,她思及亡父并旧日的种种,仍旧怔忪了半晌,眼圈儿微微发红了,才垂下眼帘,低声道:“自然与往年一样的,你们备下东西,我必与弟弟一道儿过去祭拜。”
  钟姨娘也不意外,当下应了一声好,少不得又劝了两句话,见黛玉只是微有伤感,也就告辞去了。紫鹃将她送到院子外头,见她上了车就转回来。
  那边黛玉独自坐着,眼中已是泪光微动了。
  “姑娘……”紫鹃知道她平素就爱哭,这会儿说及林如海,自然更是少不得的,便只低低唤了一声,却没有多话,反使了个眼色与雪雁她们,命她们不要吵扰。雪雁几个心里会意,正要蹑手蹑脚出去,谁知黛玉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竟就好了些:“倒一盏茶来。”
  “是。”紫鹃伸手捧了捧茶壶,觉得那一缸子茶已是有些冷了,忙命人取来滚水,自己现烹了一盏茶,轻轻吹了吹,才送到黛玉手边:“姑娘略等一等,仔细烫着。”
  黛玉点一点头,捻着盖儿轻轻撇着茶汤上的浮沫,半晌后才道:“先前我在老太太屋中,凤姐姐过来说初一打醮的事,邀我们一道儿过去看戏。老太太也凑趣,说着要去。那会儿你打发人过来,说钟姨娘过来,我就回来了。只这一件事,大约是定了的。”
  这园中的丫鬟,能有几回迈出门槛。这时听黛玉这么说,连着紫鹃也微微出神,雪雁春纤两个更顾不得先前那一桩,连声问道:“姑娘,姑娘,我们能不能跟过去?”
  正自说着,外头就有个婆子过来,代王夫人传话,说着初一打醮,园中有要去逛的,只管跟老太太逛去。
  黛玉起身听了,还不及说甚么,雪雁春纤两个已是窜了过来,一边一个拉住黛玉的手。一个说这是娘娘打发人吩咐的,连着老太太都有兴致,不去怕是不好;一个又求出去开开眼,总在这园中逛,也没个趣儿。
  这般没等开口,她们自个儿就说了一车子的话。黛玉也瞧着好笑,倒真将先前一点伤感消去,只道:“去便去罢,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就兴成这样儿。”说得这一句,她就瞧见紫鹃立在一侧,非但没什么期盼,反而皱眉想着甚么似的。
  “紫鹃,你不想去?”黛玉一问,那边紫鹃也回过神来,只笑道:“几年都未必能出去这一回,我自然要去的。只是现今天气暑热,姑娘身子也弱,这出去的时候又是一圈儿的人围着——我想着这个,就想住了。”
  “我身子虽弱,也没到那地步。何况凤姐姐说了,那边楼上凉快着呢。也就路上这一阵子,我还受不住?”黛玉笑一笑,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毕竟她的身体,也是日渐好转,虽说一年少不得病个几回,症状却轻了许多,又有老话说,这年少体弱的,待年岁渐长也就好了,她自然心里安稳了些。
  紫鹃原不只想这一件事,但旁的都是不好提的,便也就点一点头:“姑娘说的也是,可我们能小心些,总归是小心些的好,竟还是早些说与厨房里,备着些解暑的汤羹。”
  这是她一贯的做派,黛玉等人都是习惯了,也没多想,只说了一回清虚观并那张道士的传言,也就罢了。
  待得初一那日,紫鹃早早起身,命小丫鬟将厨房里备下的解暑汤羹取来备好,又查点了一下许是用得着的衣衫器物。见着样样都妥当,她才点了点头,又吩咐春纤雪雁两个:“虽是出去逛的,你们也要仔细。东西都拿好了,不要混闹着倒忘了……”
  这么说了一回,黛玉就从里屋出来,笑着道:“你呀,真把这事认了真。”说得一句,她又望向瑞哥的屋子:“松枝真个不去?”
  “昨儿劝了几回,都咬定了不去的。说着自己怕去外头,又说着瑞哥那里万一有事打发人来,又说着要看着屋子……”紫鹃也是无法,只得道:“她向来都这样,姑娘不必担心。”
  黛玉点一点头,叹道:“也罢了。”
  只又嘱咐了屋中丫鬟婆子几句,她就领着紫鹃几个,一径到了贾母院中。那里早已是一片欢腾,虽没个高声的,但大小丫鬟俱是一片喜色,偶尔嬉笑叽咕两三句,已然一扫旧日安静的大家气象。
  黛玉到了里头,坐着略等了等,待得惜春几个来齐全了,便跟着贾母出了屋子,就纷纷骑马坐轿的,一路到了外头。她原与宝钗坐一车,也不免略挑了帐幔,往车窗外头瞧两眼市井风景。宝钗一径笑着,安安稳稳坐在那里,偶尔略摇一摇团扇,说两句家常闲话,再无旁事。
  且不说一路锣鼓开道,车马粼粼的,到了那清虚观前,贾母因见守门大帅等泥胎神像,便命住轿。贾珍等人上来迎接,又有凤姐知鸳鸯她们在后头车上,忙下了轿赶着去搀扶。谁知那边有个小道士儿忙中出乱,原迟了些,正要躲出去,却正撞在凤姐儿怀中。
  不免又是一场吵嚷。
  此时黛玉正从轿中下来,听到声儿不对,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宝钗在她后面,因站在上面瞧见了,见她问,便笑道:“不打紧。不过个小道士没藏出去,冲撞了些儿,等会子领出去也就是了。”
  这时紫鹃等人也下了车来,赶着过来搀扶。又有紫鹃瞧着黛玉面色微白,忙取了解暑的汤羹,与她略吃了两口,这才又扶着黛玉过去。宝钗见着,不免多瞧了两眼她,才问道:“妹妹可还好?”
  “宝姐姐不知道,她素来这样儿,我不过坐个车,能有什么。”黛玉回应一声。两人便一面瞧着四周景致,一面往前去,只跟着贾母入了观中,略停了停,就有贾珍过来赔笑回话,道张道士要来请安。
  因这张道士与贾家有旧,王公藩镇里素有名声,且也都说见过面的。所以连着宝钗等也不避让,只笑着略退两步,一面瞧瞧着清虚观,一面静听寒暄。
  谁知这张道士起头也还罢了,不过寒暄说笑,后头忽得提及一位小姐,竟要与宝玉说亲的模样儿。黛玉手里原把着轻纱团扇,微微摇摆,这时面色如常,扇子却是越扇越轻,后头更是停了下来。连着宝钗都是偏头看去,又有探春几个,也都轻轻笑了,拿眼神打趣宝玉。
  紫鹃瞧在眼里,心里一叹,往前走一步,轻声唤了一声姑娘。见黛玉回头,她便伸手与她理了理发鬓,轻声道:“这里有些散了呢
  正说着,那边凤姐儿凑趣搭上话头。她素性敏捷,口齿伶俐的,不过几句话,就引得众人都笑了,连着黛玉也抿了抿唇角,拿着扇子半遮住脸,轻声道:“偏她好引人笑闹的。”
  张道士则请了宝玉那一块通灵宝玉,且与同道掌掌眼。贾母便引着众人赏玩一回,方去了楼上安坐。黛玉坐下,略说了两句话,那边张道士已是送回玉来。因前头的事,黛玉不免略略留心,连着戏文择了那三本也没留意。
  倒是紫鹃虽然知道,却还留神听着,见还是《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又瞧着说到第三本时,贾母笑容一敛,连着话也不说了,只摆了摆手让贾珍退下,一阵酸楚不由涌上心头,她忙偏开脸,拿帕子微微擦了擦脸,以作遮掩。
  贾府也罢,宝黛也罢,不都是如此么?历经辛苦后,以为云开月明终有所得,谁知就是一场空?
  宝玉却还在贾母旁边,先从里头挑出自己的玉带了,又好奇地翻弄寻拨着那些贺物,一件件挑与贾母看。里头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却有些眼熟,贾母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戴着这么一个。”
  众人听了都瞧了过来,打量两眼,就有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几人说笑着闲谈,黛玉一面吃着茶,一面听,见宝玉疑惑,探春又夸赞宝钗有心,所以记着这些,她便将茶盏放下,拿团扇遮住唇角,冷笑道:“她别的上面,心还有限,唯有这些人戴着的东西上,越发留心。”
  宝钗回过头去,只当没听见。
  那宝玉却在知道湘云也有这个后,忙将麒麟拿起来揣在怀里,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打量着四周。紫鹃瞧着有趣,但还偏头躲开他的视线,只拿余光打量黛玉,暗想:我记得后面这两个就要大吵一回,瞧着这光景,倒也难怪。前面有节礼,又有金玉论,现又有说亲的,又有金麒麟的……几件纠缠到一处,黛玉则能不留心?
  谁知,黛玉这时神色却柔和下来,竟还微微与宝玉点头。瞧着那意思,竟还有些赞同的模样儿。
  紫鹃心里一怔,还不及多想,就听得宝玉在旁笑道:“这个东西倒好玩,我替你留着,到了家里穿上你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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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虚观打醮这一段,其实很有趣。这里就能看出,黛玉对金玉良缘,对宝钗的看法,其实很微妙。对前者,她看似看重,看似斤斤计较,着落点却都在宝玉身上,只怕他看重,自己却是不屑一顾的。对后者,更不用说,湘云论说起来,比宝钗在宝玉婚姻上的条件更好,黛玉也有担心过她,但态度从来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