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409节
  阿勒坦得知后却陷入沉吟。手指下意识地抚上左臂,发现少了那条从不离身的缎带,他微微皱眉,继而开口道:“主动联系鹤先生,告诉他,豫王虽未发兵,背地里小动作不断,甚至派出夜不收潜入营地想要谋刺我。我与铭国仇怨之深,纵掘阴山之土不能填!
  “如今盟约已签,我也见到了中原变天的征兆。但我们北漠人瞧不起畏畏缩缩之辈,弈者若继续藏身暗处,不敢光明正大出来扛旗,那就休怪我不配合了。我将按自己的行军计划行事,提兵南下踏破长城,直捣黄龙!”
  斡丹点头道:“放心,我一定亲自带到。对了阿勒坦,那个霍惇——”
  阿勒坦随手拿起桌面上的兵符,丢给他。斡丹连忙接住,感激道:“那我去了……等等,怎么五万人这么多?我不过去追个俘虏,一支精骑就够。”
  阿勒坦嗤笑一声:“谁让你去追霍惇?去偏头关附近,把靖北军引出来。老一套,诱敌深入,两翼包抄。不必实打实地交战,困住他们就好。”
  斡丹瞪圆了眼睛:“不实打实怎么打!困住了难道他们不反击?反击了难道我们不杀敌?”
  阿勒坦道:“困住了,敌军自然会败逃,记住穷寇莫追。好了,按我说的去做,如若违令,军法处置!”
  斡丹这才相信他是认真的,只得领了这条古里古怪的军令告退,先去给鹤先生留下的什么“守门人”传话,再去点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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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狭谷大捷,靖北军杀敌两万人,北漠大将胡古雁被枭首。巨大的战绩功勋令靖北军上下人人振奋鼓舞,可一军之将豫王殿下的脸上却不见几分喜色。
  清扫战场后,没有找到楼夜雪的遗体,也许是被滚石砸烂、被尘爆炸碎,忠心报国的一员干将死无全尸,总归是件令人心痛之事。豫王对楼夜雪的性情不置可否,对其一颗公心与满腹智计却颇为赞赏,故而十分遗憾。
  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雨,他在长城外巡视时,见黑界地冒出了可人的茸茸绿意,新一年的春草又将覆盖这片烧荒后的不毛之地,竟觉得有些唏嘘。
  “春风吹得草原绿,却吹鬓发白……”豫王感慨道。
  “将军可是觉得年年征伐,岁数渐长,敌患却如这野草一样难以根除?”华翎感同身受地问。
  “不,”豫王转头看自己的心腹,“我是想起了清河。觉得我要是没在鬓发白之前多睡他几次,简直太亏本。”
  华翎:“……”
  华翎:“不愧是豫王殿下。”
  从城垛下来后,有传令官匆匆来报,说阿勒坦大军忽有异动,其将领斡丹率部数万,向着偏头关方向急行,像是要叩关。
  华翎闻言大为皱眉:“这个阿勒坦是怎么回事,身为一国之君,竟毫无信用!说要清理门户,胡古雁的首级也给他了,如今翻脸不认账要出兵。难道是买首级的黄金给多了,不甘心?”
  豫王垂目略一思索,说道:“兵来将挡。无论他打什么主意,想动刀兵,我们迎战便是。走,点齐人马,去偏头关。”
  两人迅速上马赶回营地,将至营门,又见一队骑兵绝尘而来,却不是传令官,而是豫王府的守卫。
  这些守卫从大同怀仁日夜兼程地赶来,一律的风尘仆仆,面带焦灼之色,在豫王面前滚鞍下马,急声禀道:“王爷,世子不见了!”
  此言一出,饶是久经沙场的豫王也变了脸色,厉声问:“你说什么?!”
  “五日前,小世子在我等护卫下去集市玩耍,见有个草台班子正在变戏法,他兴致勃勃要去尝试,结果幕布一盖一掀,活生生一个人就不见了!卑职当即拿下整个戏法班子严加拷问,那些人却立时服毒自尽。卑职同时也派出大队人马四下搜查,甚至封城大索,依然不见小世子踪影,只在城门楼上发现了一封书信,写着‘靖北将军亲启’,卑职不敢耽搁,星夜火急送来。”王府守卫统领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上,满心愧悔地连连磕头。
  豫王面色铁青,撕开信封抖出信纸,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后,将纸页紧攥成团丢在地上,咬牙骂道:“无耻鼠辈,鬼蜮伎俩!”
  华翎连忙捡起纸团,打开扫了几眼,失色道:“真空教绑走了小世子!还以此要挟将军,逼迫靖北军撤回大同,要将军亲自去接人,否则就……就……”
  豫王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就活烹了我儿!”
  “他们是要以小世子的性命,换取河套门户大开!”华翎悲愤交加,“难怪阿勒坦忽然发兵,这是两头勾结好了,就等着靖北军撤兵后趁虚而入!”
  豫王急怒攻心,在面上化作了一片全无温度的冷笑:“休想得逞。”
  “将军,世子可是你唯一的亲儿!”华翎急切地劝道,“将军万不可轻易做取舍,总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豫王寒声道:“我若不立刻决断,做出取舍,对方便知他手中筹码有多少分量,会逼着我一步步献出边关,献出陕西、山西,继而献出京师。届时北漠大军长驱而入,直抵顺天府,攻打京城,会有多少百姓生灵涂炭!我儿何德何能,一人能抵百万、千万条性命?”
  华翎见他意态决绝,苦苦哀求:“将军能舍亲儿救天下,卑职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豫王府绝后。求将军先顾一顾自己,暂且撤兵,待到救回了世子,再驱除鞑虏不迟。”
  豫王心如刀割,缓缓摇头。
  华翎没辙,只能再退一步:“要不这样,留下三万人马,卸去靖北军的战甲,只做普通边军打扮,交由卑职率领,前去偏头关迎敌。将军自带其余人马回大同,与鹤先生交涉,伺机救回小世子。”
  豫王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说道:“姑且一试。若是偏头关挡不住,敌军突入山西后,必然转向东扑袭京师。那时我便也顾不得阿骛了,将弃太原与大同防线,率余部直接东进,守住内三关。内三关绝不能失陷,否则京城就成剥了壳的栗子,任人采撷了!”
  两人议定后,正待下令整军,又见一名传令官手持令旗,飞驰而来。华翎暴躁骂道:“屋漏偏逢连夜雨?又什么破事没完没了!”
  却见传令官近前禀报:“将军,夜不收的楼夜雪回来了,还带回了被俘的霍惇!”
  楼夜雪没死?豫王一怔后,吩咐道:“速带他来见我。”
  二人在传令官的带领下策马近前,霍惇率先告罪:“是卑职身陷敌营,连累楼千总冒死来救,卑职愿受惩罚。”
  楼夜雪也只好跟着告罪:“斗狭谷一役之后,因担心将军与阿勒坦有交易而阻拦我,所以故意避开靖北军,擅自去往北漠军中救人。我愿受军法惩处,此事与霍惇无关,他奉命去行苦肉计,并无违背军法之处。”
  豫王冷冷道:“我与阿勒坦能有什么交易!就算有,也是他与鹤先生、与弈者有交易,白瞎了清河一片苦心。”
  楼夜雪面露诧色:“当真?我还以为阿勒坦真的对苏大人……”
  豫王打断他:“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二人随我进屋,我有事交代。”
  经过短暂的一番密谈,楼夜雪与霍惇走出屋子,骑马离开靖北军,再次不知所踪。
  而华翎依照方才商定的,领三万更换了边军棉甲衣的靖北军骑兵,北赴偏头关去迎战斡丹。豫王本人则带着剩余的人马转向东北,披星戴月赶往大同。
  与此同时,有个叫“阿骛”的六岁幼童,对着绑匪恶狠狠道:“你等着,会有人来救我的!”
  绑匪见他人小肉多,奶声奶气地口吐威胁,不禁笑道:“指望谁来救,你那个身为靖北将军的爹?”
  “才不是!我爹在外面打仗,来不及救我。”阿骛朝对方吐舌头做鬼脸,“是我修仙的娘亲,她会用一道灵光劈死你们的!”
  绑匪一怔,继而哈哈大笑。
  “修仙……灵光……哈哈哈哈,我们就等着她来劈。来,小世子,该吃饭了。”
  阿骛气鼓鼓地说:“我才不吃你们这些贼人的饭!”
  “不吃就饿着,饿晕了给你灌泔水。”
  阿骛用力呸了他一口:“我是说不吃你们的饭,又没说不吃你们的肉。把肉给本世子端过来!”
  第421章 一定要找回她
  卧西大捷、威虏镇大捷、斗狭谷大捷……一连串胜仗让朝臣们对靖北军战斗力的信心极度膨胀,俨然忘了“天下无常胜不败之军”这一至理名言。
  偏头关外的一场败仗,兵溃百里,如同一盆冷水猛地泼在朝堂诸公头上,不少人先是难以置信,认为迎敌的三万人马是守关的边军,而非靖北军。但后续军报传来,证实了的确是靖北军,由黑云突骑长华翎率领,不知为何更换上边军的战甲。
  朝中议论鼎沸,人人都在问同样的问题:豫王殿下呢?那个号称战神的靖北将军,去哪儿了?十万靖北军,还有七万人马又去哪儿了?
  御座上的皇帝脸色也不太好看,直至从大同传来消息,说豫王带着七万精骑奔赴大同府,结果也没去军镇边堡,就驻扎在封地怀仁附近,不走了。
  什么意思?阿勒坦大兵压境,豫王临到关头,撂挑子回老家了……这是嫌朝廷给他的权力不够大、待遇不够好,所以趁火打劫,坐地起价呢?
  朝臣们又惊又怒,一些官员碍于他皇叔身份不好直接开喷,另一些头铁牙痒、眼里不揉沙子的已经架好嘴炮,开始抨击靖北军骄兵致败,豫王养寇自重、祸心暗藏了。
  世间事大抵如此。拿了九十九次胜绩,只需一次失利,便会被看客们倍加愤怒地诋毁,仿佛前九十九次他们献上的欢呼与赞誉都喂了狗,一颗追捧之心遭到了无情的辜负,于是蜂拥而上破口大骂,甚至比杀父仇敌骂得更狠。你若问那些看客:你们也取得过胜绩吗?你们实际上损失了什么?看客们还会振振有词地说:我吃个鸡蛋品评好劣,还需要自己会下蛋么?
  站在最安全的地方指点江山、毁誉他人,于高潮时群起而捧,于低潮时群起而詈,这大概是世界上最轻松、最不用负责任的快意之事了吧。
  皇帝被吵得脑仁疼,态度粗暴地叫这些官员闭嘴,接着往大同怀仁的豫王府发去敕令金牌,措辞颇为严厉地批评靖北军不经朝廷许可擅自离开守地,要求豫王立即回边关退敌,总算是暂时平息了朝堂上的炮火。
  下朝后,皇帝把神态自若的苏阁老叫进了御书房,问道:“你怎么一点羞愧之意都没有?”
  苏阁老反问:“我羞愧个啥?”
  皇帝说:“你极力举荐的大将有避战纵敌之嫌,这次怎么着也该问他作战不力之罪吧?回头朝臣们再告他一个通敌叛国,看你还怎么保他!”
  苏阁老把手一摊:“某人得了风寒,我推荐一种风寒药,当下药到病除,我这推荐人就算尽到责任了。总不能他的后半辈子每一次风寒啦、痢疾啦、腿肚子抽筋啦,都要我承诺用这剂药膏能包治百病、售后终生吧?”
  朱贺霖没绷住脸,嗤一声笑了:“就你歪理多!牙尖嘴利谁敌得过。”
  苏晏也笑:“我看你方才在朝会上恼火得很,却大半不是对豫王,而是对那些嘴炮们。能硬生生憋住,可见修炼已有小成。”
  朱贺霖被心上人夸奖了,有些不动声色的得意,说道:“豫王这次再怎么不靠谱,也是战功卓著的亲王,能由得他们指手画脚?朕知道他们的恐惧所在,因为卫王、谷王等藩王都露出了叛逆之相,他们担心豫王步其后尘。谁叫豫王仅凭手中十万精骑,就足以颠覆我大铭半座江山?”
  苏晏叹道:“也幸亏皇上信得过他。”
  朱贺霖把脸一沉:“人心隔肚皮,朕可信不过他!”
  “不过——”苏晏似笑非笑。
  “什么‘不过’?”
  “后面转折的内容呢?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朱贺霖无奈,接着道:“不过,豫王这次若是真败了,我宁可相信他是因为得意忘形而掉链子,就像云内城之战把你弄丢了一样。而不是那些什么纵敌叛国之类捕风捉影的罪名。”
  苏晏摇摇头:“那次不算他的错,人力在天灾面前何等渺小。而这一次,我也不认为豫王会掉链子。”
  “……你就这么信赖他?”朱贺霖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苏晏笑道:“我也信赖你啊。”
  “嘁!”
  “是真的。这样吧,你派人去怀仁调查豫王,看他这番异动究竟出于什么缘由。若真是他的错,我这次绝对站在你这边,狠狠责罚他。”
  朱贺霖这才阴转晴,冷哼道:“这还差不多。我打算派锦衣卫去查一查。”
  “锦衣卫……你看北镇抚司的那个高朔合不合用?暗探出身,专业能力没话说,身手也不错。”
  “他一个小小总旗,何德何能入了苏阁老的眼?”朱贺霖用狐疑的目光瞪苏晏,“我知道了,高朔是沈柒的旧日心腹,你这是爱屋及乌,卖个香火情给他啊!”
  这次轮到苏晏无奈了。他叹气道:“贺霖,不要什么都扯上沈柒,我都已经同他割席断义了,你还想要我怎样?”
  朱贺霖斜乜他:“也没想怎样。你当初与他怎样怎样,如今就与我怎样怎样,我就信你真的放下那笔孽债,不觉得怎样了。”
  苏晏秒懂,佩服汉语词汇含义之丰富的同时,把脸一拉:“你跟自己怎样怎样去吧!”
  朱贺霖不高兴了:“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好男儿,每晚就抱个猫睡,现在猫也不爱让我抱了,嫌我燥热。你死活不点头,我还不是自己怎样怎样?这话说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卖惨永远管用。苏晏有点心虚,讷讷道:“好吧,其实真与沈柒无关。我看高朔与我义姐颇有点意思,私心想拉拔他一下,给他个立功的机会。而且高朔此人确实也靠谱。”
  他这么解释了,朱贺霖方才接受:“既然是阮红蕉出面向你求的情,那就高朔吧。”
  苏晏谢恩告退,走出两步后又折回来,问:“你女儿女婿和大孙子呢?带过来给我撸几下。”
  朱贺霖反问:“我弟弟你要撸吗?”
  苏晏抓起桌面上的果子丢他。朱贺霖笑嘻嘻地接住了。
  把御猫梨花、海棠和它们的娃儿逐一撸过一遍后,苏阁老这次是真告退了。皇帝独自在御书房里出了会儿神,忽然琢磨道:“朕好像真有个弟弟……好像给太妃们拿去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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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晏出了宫,没有坐车回府,而是拐去了北镇抚司,准备告诉高朔这个好消息。
  这个差事路程不远、难度不大、对方又是个知根知底的老熟人,回头他听完豫王的陈情,再到御前一禀告,就算将功折罪了,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