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着呢
  在这个城市找个工作, 是卫娇这一分钟里起的新想法。
  她鼓起勇气跑到b市来, 本来只是想看看失之交臂的大学, 那样等到以后心里念起来的时候, 有个具体的样子用来寄托。
  至于以后的日子, 不出意外, 就是回家被父母训斥一顿、挨两巴掌, 然后投奔别处的同乡,继续打工。
  但是现在这两个一看就有文化的姐姐,告诉她是可以继续读书的。
  生活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人, 卫娇捧着碗想,回家挨了收拾再去打工,在哪儿打工不是打工呢, 不如试试留在这里。
  白闲云收留了卫娇, 让她借住在工作室那边,晚饭后收拾了一床被褥过去, “就是得委屈你睡沙发, 明天我找找家里的行军床。”
  卫娇高兴的心里满涨涨的, 真是遇到了好人呀, “沙发挺好的, 又宽又平整, 比我以前睡过的床都好得多。”
  这是她的真心话,比起家里的硬板床,打工宿舍只有一层薄褥子的铁架子, 仓库里那张坐着就舒服的宽大沙发, 真的是她以前脑补都出不来的最舒服的床。
  ******
  第二天向飞星瘸着腿带妹妹回家了。
  出了高铁站,家里来接,爹妈俱全。
  向妈满脸不愉快,看到向飞辰,下意识就上前,声音都哽咽了,“你个死丫头……”
  向飞辰半垂着脑袋,眼皮儿一撩看了她一眼,托着姐姐的胳膊没动弹,冷漠脸,拒绝沟通。
  向飞星把她挡回去,“回家再说吧,人来人往的,多尴尬啊。”
  向妈顿时觉得太伤心了,两个孩子,没有一个贴心的,甚至抬手捂住了胸口,“你们这是要挖我的心吗?”
  然而向飞星对她这副样子早免疫了,自从高中起,向飞辰出生后,她就经常这个样子。
  医院也看了,没有抑郁症,各种检查也时常做着,身为女儿,少年叛逆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做,成年懂事之后无能为力。
  日子久了,就磨练出一幅铁石心肠来。
  三个人到了停车场,意外看到坐在驾驶位上的向爸。
  向建华本来靠着车窗抽烟,看到大女儿的拐杖和脚,隔着几米就下车过来想伸手,但是抬起来了,又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大小闺女两个,连体婴一样在一起,小闺女背了个书包,大女儿跨了个轻便旅行包,实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爸,”向飞星不咸不淡地叫了一声,一边眉毛挑起来,下意识就去看了一眼向妈,这一眼没话说,含义倒是很丰富。
  周金慧被女儿这一眼看得,浑身都僵硬起来,毕竟她昨儿还跟闺女哭诉男人出轨呢,现在又成双成对地出现。
  向建华不是傻子,看妻女这神态,立刻也不自在起来,这是事情都让孩子知道了。
  一把年纪了,闹婚变,还在孩子面前,他老脸就有些挂不住。
  沉默地上了车,发动起来,一家四口沉默安静地回去。
  一路回去,进了门,家里还是窗明几净的样子,向飞辰绷着脸,换了鞋,哒哒就往自己屋里去。
  向建华到底忍不住了,“给我回来,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向飞辰站住,原地转身看着他,咬了咬嘴唇,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向飞星扶着拐杖换拖鞋呢,一看不对劲儿,想拉都拉不住。
  向飞辰喷口而出,“我什么样子反正你也不在乎,你都有儿子了,管我什么样子?”
  向建华一下子噎住,话都接不出来。
  向妈正是神经敏感期,昨天才抓了他的奸,现在一戳就跳,“什么儿子?有儿子是怎么回事?”
  向飞辰一口恶气堵在胸口,今天看到父母这个样子,尤其的不能平复。
  她觉得自己哪怕是小孩子,也是有尊严的,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尤其姐姐也在身边,总要来个了断的。
  她一指向建华,“他在外边都有儿子了,儿子比我小不了多少,你还跟他和和气气坐在这里。”
  向妈眼前一黑,扶着镂空的博古架,看向自己的老公,“她说的都是真的?”
  向建华僵立当场,可是反应不慢,立刻斥责向飞辰,“小孩子家家的,胡说什么?从哪里听来的……”
  眼见着向飞辰狠狠咬着嘴唇,眼泪直打转,亲妈说不定要叫120。
  向飞星断喝一声,“爸!”
  三人一起看向她,向飞星长长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好好坐下谈一下,站在这里吵架不合适。”
  向建华恼羞成怒,一拍身边的架子,转着圈儿想找鸡毛掸子,“都是你带的好头儿,离家出走是吧?一个学一个,我叫你们……”
  向飞星胸口发堵,觉得这男人彻底没救了,半点儿担当都没有,不如不要,她抬起手里的拐杖,用力抽到实木餐桌上,“到底能不能好好说话?”
  向建华发火的气势被打断,看也不看妻子和小女儿,只冲大女儿呵斥,“你这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
  “我没有,”向飞星声音平和,“如果我向您说的那样,应该直接带着律师去起诉您,不会呆在这里试图谈一谈。”
  向建华气得呼哧气喘,“你有本事给我反个天看看?”
  “现如今我可能真的有本事,”向飞辰看都不看他,慢慢挪到客厅沙发上坐下,“谈不谈?”
  周金慧嚎啕大哭,父女两个对话一来一回,她听出了更可怕的真相,是她妥协退步也解决不了的可怕真相。
  向飞辰眼泪到底掉下来了,哒哒跑到姐姐身边,抱着她的胳膊坐下。
  向建华站在门厅好一会儿,终于慢慢走过去坐下,抱臂看着依偎在一起的闺女,不吭声。
  向飞星才不管他吭声不吭声,她有丰富的对父母斗争经验,对这样沉默示威根本无所谓。
  她松开拐杖,从包里抽出那个向飞辰给她的信封,慢慢把里面的照片抽出来,一张一张摆在茶几上。
  周金慧嚎啕着,眼神倒是没有很差,扑过来胡乱扒拉着看了,就去厮打向建华,“这是那个贱人吧?畜生!你对的起我吗?”
  向建华特别不耐烦,挥手把她挡开,“我哪里对不住你?你这一天一天坐在家里丰衣足食的日子,想买什么买什么,不是我哪来的?你倒是给我讲讲,我哪里对不住你。”
  周金慧被推的坐在地上,揪着地毯上的长毛大哭,开始絮絮叨叨讲她早年的日子。
  怎么跟着向建华风里来雨里去的做生意,生了孩子不休息怎么落下病根,为了生向飞辰又是怎么差点死掉……
  哪怕听了一百遍以上,向飞星仍旧心里发酸、眼眶发热,向飞辰把脸埋到姐姐腰上,小声啜泣。
  向建华看起来对周金慧一点儿情谊都没有了,闻言非常不耐烦,“你努力了你有今天的好日子,我亏你什么了?一天到晚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有完没完了。”
  没有!
  心里走不出去,这辈子都完不了。
  向飞星替自己母亲回答,她敲敲桌子,“这个是你儿子没错吧?我猜着,就算再怎么想要个儿子,您也做不出替人家养儿子的事儿,爸爸都叫了,一定是真的了。”
  向建华不出声,不肯定也不否认。
  事已至此,狡辩无用,他懒得做这样的事儿,而且不认为自己需要对女儿解释。
  这是大人的事情,跟孩子没关系。
  但是向飞星不打算到此为止,“早知道你对儿子有执念,又是既成事实,讨论没什么意义。我妈现在这样,飞辰的学习也受了影响,总要有个解决办法。”
  向建华抱臂看着女儿,不接茬。
  向飞星也看着他,不继续搭话,拍拍妹妹的脊背,“去给我倒杯水,给妈拿条湿毛巾。”
  向飞辰抽噎着去了。
  向建华打量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大女儿,恍惚中生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江山即将易主的危机感,皱眉,“你想怎么样?”
  向飞星叹气,“我没想过怎么样,失去的感情挽回不了,你的人生执念我也没能更改,残局总要收拾。”
  她一指那些照片,“这孩子现在在法律上,有明文证明是你儿子吗?”
  向建华眼神一黯,“你想说什么?”
  “就问问,”向飞星结果妹妹递过来的水,慢慢咽了两口,“如果他户口跟着那个女人,以后你要是想让他继承你财产,给你养老,还得弄一系列证明文件,dna鉴定什么的,是吧?”
  向建华不吭声,儿子就是儿子,哪来那么多讲究。
  不想琢磨就算,向飞星看着那些照片,里面的女人明显比老头年轻的多,对着向建华这样一个即没有多少惊人财富,又没什么生活情趣,也谈不上中老年帅哥的男人,“你也不想儿子长到大走到哪儿都背着个私生子的名头吧,所以越早解决越好。”
  那确实是不想的,其实向建华最近两年也在琢磨了,但是周金慧不会那么容易答应离婚,他一直住在公司那边,就是想分居久了既成事实。
  “闹成这样,我妈也没法面对你,我跟妹妹也没法面对你,我就想,”向飞星看了一眼哭声渐渐变小的周金慧,“你们俩离婚算了,财产理清,我跟妹妹跟我妈,飞辰以后的我照顾。你去跟那女人和你儿子过日子好了。”
  这本来就是向建华最期待的结果,但是周金慧怎么会同意,她大吼,“休想!我凭什么便宜那个贱人,小b崽子这辈子都得是私生子。”
  她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又要去厮打向建华。
  向建华这回大概被她的神情震慑住了,用力把她推开,“你疯了吗?喊什么喊?”
  “妈!”向飞星怒喝一声,“你冷静下来坐一边。”
  周金慧颓然趴伏在地毯上,又开始哭诉自己怎么命苦,女儿都不跟她一条心。
  向飞星叹气,她到底知道以后的依靠只有自己了,就算生气也不敢骂自己。
  换到旧社会,这就是个典型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周金慧没儿子,中年拼了一回,还是个丫头,这辈子都觉得自己矮半头,为了养老却又不敢真的跟女儿对着干。
  可怜又可悲。
  向飞星继续从包里拿文件,“这是我整理的家里财产明细,房产、厂子,”又拿出一张纸,“您写个授权,我再去查查家里你和我妈户头上的现金,分一下。找律师写协议,做过户,早做完早安生。”
  向建华脸色阴沉地抽出那张单子,看了两眼,“厂子都是亏损的……”
  向飞星忍不住再次用力深呼吸,“都到这份儿上了,好歹留点儿香火情,以后你儿子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还得指望我呢,不是吗?我是注册会计师,兼修商业法,蒙我没意思吧?”
  大概五六年前,向爸频繁说家里厂子运营不好。
  向飞星那时候才上大学,就说不好就别干了,都到了退休的年纪了,亏了不如在家歇着。
  当时她有个舍友,白富美,超有钱,家庭关系复杂,据说同父异母的弟妹有三个,听了这感叹,冷笑一声,说男人讲的话都是骗鬼。
  求子的事情就让向飞星对父亲失去信任了,从跟这个朋友聊过以后,年年都有关注家里的各种财产的动向。
  周金慧不耐烦打理,女儿愿意管巴不得,所以这份东西,不说百分百准确,也八九不离十了。
  向建华把那张纸摔到桌面上,“你想要什么?”
  向飞星抽出一张纸开始在上面写数字,“首先夫妻共同财产,应该对半分。这些你跟我妈一人一半。”
  “然后是抚养费,飞辰现在到大学毕业的学费,特长补习班,衣食住行,医药费,你跟我妈对半分。”
  “再有你婚内出轨,私生子年纪不小了,事实重婚罪成立,起诉的话,两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到时候你那儿子不但是私生子,还有个坐牢的爸爸,大概率跟你一刀两断。这儿子就白养了。”
  “要是想让我妈不起诉,你不坐牢,你儿子还能有爹,我算了算,我妈八成,你两成。”
  向飞星算完,纸上家里的房产车子厂子都大概估价,该怎么拆分也写好了。
  向建华简直要气疯了,拎起桌面上的烟灰缸就要砸过去,“你威胁老子?”
  “我讲事实,”向飞星举起拐杖,“家暴的话,我立刻就报警。反正我不怕丢脸,飞辰也不怕,我妈是受害者,你看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我不确定她会做些什么。或者你带着那两个人离开这个城市比较好?”
  确实是威胁。
  你不是一直怕没有儿子就没人养老吗?现在好了,有儿子以后也可能没人养老,还挣扎个什么?
  “我不同意!”向建华把烟灰缸砸到了墙壁上,“老子把你养大成人,你上学的钱,你的房子你的车,哪样不是老子给你的,如今好了,吃爹喝爹不谢爹,能耐了你?”
  大份额的厂子和房子怎么可能都分给周金慧,给了周金慧,都等于给了闺女。有了儿子,还分给闺女这么多东西,想想他就心痛了,那等于以后都给了外姓人。想想就心痛!
  “我是非常感谢你的,我长到如今,能在一个陌生的大城市立足,都是靠着父母,”向飞星一手攥在背后,紧张的出汗,“但是你不是只有我一个孩子,有三个孩子,就得承担起三个孩子的责任。飞辰该得的东西,一分都不能少。”
  “我不同意!”向建华气喘吁吁,总而言之这句话。
  周金慧忽然拍桌,比他更大声的喊,“我也不同意,你出轨该净身出户!否则你就等着我去弄死那小贱人和狗崽子,你等着看!”
  向建华被她骤然靠近嘶吼吓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抬脚踹过去,“你离我远点,疯子!我这辈子处处比人强,就是没儿子,在外头挨了多少嘲笑,都是因为你,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吼叫!”
  向飞辰惊叫一声,“妈妈!”扑过去抱住周金慧。
  向飞星瘸着站起来,握紧拐杖,“不想好好谈是吧……”
  向飞辰忽然打断她,“你儿子在xx路x小四年级对吧?每天放学路上喜欢在金莎商场一楼吃炸鸡,周一周四要上奥数班,周二周五周日钢琴课,今年暑假要去参加童子军训练营……”
  她描述的事无巨细,年纪小小,惊的向建华起了一身冷汗。
  “你想干什么?谁教你的这些东西?”他指周金慧和向飞星,“是你吗?是你吗?”
  “我小着呢,杀人都不用偿命。”向飞辰幽幽补了一句,“要么你现在在这里就掐死我,”她活学活用了向飞星刚才说的话,“那样你儿子就有个杀人犯的爹了,听起来比重婚罪坐牢的爹更酷一点是吧?”
  嚎啕的周金慧都停住了,她惊恐地转头看向小女儿,扒开她扶着自己的胳膊,反手把孩子抱进怀里,哭的撕心裂肺,“我的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