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杀色(上)
  长运峰若在平时倒没有如今这样实打实只这一个出口。只是近段日子天气难料, 风疾雪寒, 本就山路险峻,其他路口被坍塌泥石堵了,阴差阳错地,如今朝廷围堵出口倒变得容易许多。
  负责围堵的官兵轮流在长运峰山脚处守夜, 几个人围作一团, 披着御寒的大氅子,大口吃肉喝酒作乐。
  其中一个络腮胡子中年壮汉子穿着官服,酒饱兴饱,刚要离团起身四处勘察权当消消食,离远便瞧见山脚处一个似在风雪中摇曳的单薄身影, 他握着长矛紧了紧, 心生警惕,一面跑过来, 急急喊道, “妹子!这地儿入口被封了, 现在雪势大, 你进去里面找死不咯?”
  络腮胡子走近来看, 正见眼前的小妹子微扯了扯宽大的兜帽, 露出灵动浓丽的眼睛来,抬首望向他。
  此刻他才看清楚这小妹子的模样。杏眸幽幽,姣好的一张小脸显露平静似无风湖面的神色, 无悲无喜, 无嗔无怨, 如同一朵对立风霜的傲雪寒梅,所谓仙肌玉姿,美人风骨便是这般模样了吧?
  络腮胡子有些看呆了,心里想到,这冰天雪地,附近猎户都休猎过冬去了,这鸟不拉几的地儿,连飞禽走兽都绝了迹,怎地还会有人来?常年听说越偏僻的地儿越邪乎,莫不是这就是传说中化作美人专门来出来勾人魂魄的精怪?
  他被自己的想法搞得有些毛骨悚然,可耳边又闻得不远处同僚围作一团的酒闹声,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心里笑自己到底是上过战场,见过大场面的人了,怎地这么不经吓?于是他打醒了精神,借着方才入肚的烈酒散发的酒意壮着胆子又喊,“妹子没什么事就回去吧,山上现在被风雪堵了,进去就是找死咯。”
  闻言,莫菁只低眸略一思索复抬首,一字一顿,嗓音灵净且温软,“官老爷,莫氏小公子是奴家的救命恩人,前几日听闻他被困长运峰生死未卜,故而奴家特意前来一探究竟,求官老爷通融,放奴家进峰里去寻,若天公垂怜,教奴家有幸找到小公子,也当是回报了救命之恩;若奴家命数定于此处终结,奴家也无怨无悔。”末了,她再求,“求官爷看在奴家这一片赤忱之心上通融放行。”
  络腮胡子一听,暗地里微松一口气,倒是个忠义的女子,虽则现今出口把关甚严,这几日防得密不透风地,但要进则容易许多。不过瞧眼前这小妹子,身姿单薄,盖着价值不菲的玄色鹤氅御寒,显得身量过于娇小,看上去不过刚到及笄之年,可眉眼间却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雅致,放人进去不是不可,只不过放进去就是相当于放人白白去送死,他虽久历战场,见惯生死,可让人白白去送死到底于心不忍。他开口劝道,“姑娘,这长运峰可比不得别处,劝你还是回吧。你现在一脑子热血,指不定进去进你恩公的衣角都没有摸到,就凉透了。”
  “奴家晓得的。求大人成全奴家的忠义。奴家此生最牵挂的人就在里处,如果无动于衷袖手旁观,日后归泉怕是无颜面见他们了。”这样说着,她决然一跪,“大人今日放行之恩,奴家若有机会定当衔环结草以报。”
  “妹子你这是做啥子哟。”
  络腮胡子见状忙伸手去扶,这见人去送死的,他平生还是头一回。可看这女娃,她之言语平静决然,却又铿锵有力,不象是开玩笑,不过一个碧玉之年的女娃子,却有如此气节,巾帼不让须眉,他老刘平生也没敬佩过什么人,这女娃不妨就是头一个。
  “好妹子莫这样,你这跪俺受不了咯。俺答应你便是。”
  关廷策马震缰,来到前方静待一人一马的小山丘处,风吹得衣袂猎猎,马蹄落声踏踏踩在冰冷的地面。他策马停在瑛酃半步之后,朗声回禀,“主子,现下风雪应当不减,还要继续等么?”
  他不知道自己的主子为何对几个侥幸逃脱的马贼如此执着。长运峰一役后,关廷收到消息后,便被其主子派过来此处死守着。
  关廷仍记得当初暗卫营的人回报了那帮匪寇的头目后,摇曳烛光下,他的主子盯着那密函手绢足足半炷香时间未有言语,可那无暇的面容在橘暖的灯火映衬下,如贯阴柔曼暖,神色自若,不动如山。半炷香后,主子将手绢夹在皙长的指间放于那一豆孤灯下燃烧殆尽,关廷至今仍记得那时火光映衬下,主子那无可挑剔的容颜显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厌恶冰冷之色,单是他在旁边看着就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足足在这里守了三天三夜,事情总该有个尽头,死等可不是自己的主子的做事风格。关廷想道。
  此刻,瑛酃外披着鎏金纹鹤氅,正坐在马背上,凤眼深邃,所触之处,正是长运峰处。风华天成的容颜撼在冰雪中似添了凌厉清冷之色,良久,才曼声道,“若他们死在长运峰是最便宜的死法,岂不快活了他们?”
  闻言,关廷敛眸,斟酌道,“那……千岁爷的意思是还要继续等下去。”
  瑛酃的表情无多大的变化,只低首伸出并无带青枝明花护甲的手轻抚了抚腕间的木患菩提,心里有了自己的打算,面上却已转了话题,“自杂家于此处送她离开,至今过了多久了?”
  关廷知道瑛酃口中所说的“她”是谁,只如实作答,“姑娘是昨夜戊正时分离开的。此刻若无意外,当是到长运峰了。”
  关廷话音刚落,便见不远处,一片雪帘子里骏马踏蹄疾奔奔而来的影子,他心一惊,这是他主子的座骑。关廷微乜了眼此刻身边人的脸色。
  只见瑛酃微眯着凤目,大宛汗血立在跟前似通人性般长嘶一声后乖巧地立在跟前。
  半晌。
  “关廷,你可曾见过这样的女子?” ,他只一笑,眼角下所坠明艳梨花似落色添香,熠熠生辉,他顿了顿,忽而望向前方苍茫无垠一片雪景,道,“杂家心悦她呐。”
  关廷候在身侧听着,说话之人的语气稀松平常,尾音勾落,还似带着疏慵之色,教人听着还真不好辩认真心或是假意。
  莫菁不知昏睡了多久,自一片混沌中辗转,蹙着文细的眉尖。摸着发胀发疼的脑袋醒过来。只片刻的模糊,灵台稍清后,一个激灵,忙连手撑着地面起了身坐着,心里起了警惕之意。
  她还记得自己得了峰口外那老官兵的指引,沿着那老官兵所说的路线来到当时激战的地点沿路查寻。她其实不是没有戒心的,进山前其实她有准备一些药粉和防身的匕首揣在怀里,就怕有不时之需,就是怕莫瑾和阿灵未找着先倒碰上那些幸存躲在峰内的匪寇了。
  由此可见莫菁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做一件事前做好万全准备,但有时候人倒霉起来真的是哪怕你喝口水被噎着了还得感谢老天爷没把你噎死。
  现今莫菁就是处于这种情况。她进到峰间来,一路沿着雪地里新声的足印小心翼翼地查寻,没想着她刚到莫瑾与阿灵出事的地点没多久就被人背后袭击,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她一面起身戒备地环顾四周,一面摸了摸藏在衣间的药粉,藏在靴间的匕首,心下松了一口气,只腰间的酒囊袋子被人摘了去。
  莫菁听着外间呼呼的风雪声,背靠墙壁,眼下怕是躲避风雪的山洞了。旁边还有燃烧柴火的痕迹。
  没一会儿,便听见外间窸窣的脚步声,莫菁一愣,抱紧自己的双腿忙竖起耳朵去听。
  见一个邋邋遢遢的独眼大汉拎着她的酒囊袋子,一脸凶相地跨步走了进来,莫菁心下一沉,觉得自己头皮有些发麻,可面上却是平静如水。
  她微蹙着眉,这下可遭,还真让她撞上这些匪寇。
  那独眼大汉随意在她对面坐下,莫菁见状忙将心中的害怕之色显露在面容之上,一双杏子眸布满惊恐之意望着他,单薄的身子缩成一团不断往山洞石壁靠。那独眼大汉见状只嗤笑一声,拿起酒囊袋子拔开就是猛灌一口,目光盯着她贪婪又外露,活象要将莫菁的身子盯出个洞来。
  莫菁心中暗悔自己没早在酒囊袋子里下点药,手里却不动声色地往后腰衣间探去,将药粉攥在掌心,心里正犹豫忐忑,她不知道这匪寇窝里还有几个人,此刻只这一个独眼大汉,正是下手脱身的好时机。
  正当她欲动手时,洞外又传来几个男人骂着荤话的声音,夹杂着脚步声传入她耳朵,她心神一震悄悄地将手从后腰间探了回来。
  “这狗日的天气,老子已经好几日没吃过新鲜的肉了。”
  此时,一人骂骂咧咧搭话道,“再这样下去,还不如出去跟那帮狗杂拼死了痛快?”
  另一人又道,“外面守着多少人?咱哥俩儿剩几?要拼命也得拼活不是拼死!他们就是想跟咱们耗时间,这风雪不停那帮狗杂就不敢冒着丢性命的危险进来搜罗。呸,一群贪生怕死的孬种!”
  “可这风雪一停,朝廷那帮狗杂子们肯定进来搜山的,到时候一样是个绝路呀大哥。其余出路又都给雪崩坍塌堵死了。”
  喧喧嚷嚷的语气莫菁听在耳边,却被惊得魂魄俱散。不为别的,只这几人当中有一把声音便是原主化成灰她都认得!
  此时那几个人进了山洞跟那独眼大汉寒暄几句,都把目光聚在莫菁身上。
  其中一个身形矮小,面相枯瘦猥琐的中年男人率先开口,“啧啧,二哥去哪里捞回来这婆娘来。”说着,几乎要把莫菁全身打量个精光,伸出因天气寒凛而皲裂的手掌沿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狠狠地摸了摸,爱不惜手,又往人儿白腻的颈脖子用力抓了抓,眼里蹿起的火光几乎要溢出来,嘻嘻地一笑,“嫩呼呼地,都能掐出水来!”
  莫菁被摸得汗毛倒竖,胆颤寒栗,心里因了惧意突突狂跳。
  这时,其中一个戴着破烂毡帽,面有旧疤的汉子蹲了下来,一把握了莫菁的下颔,强迫她转过面容来,那汉子仔细眯起了眼睛细细审视起莫菁来。他靠得极近,口气打在她的面容上,她别开目光,欲挣扎却动弹不得,双手紧紧地攥紧成拳,指甲嵌进了皮肉尚不可知。
  “莫、竹、青?”那人一字一顿,恍若是索命咒语穿进了她的耳膜。她拼命抑制自己发抖的身子,发白的脸容,冒着冷汗的身子。
  瞧着莫菁的反应,那汉子忽地象确认了什么事,酣畅淋漓地大笑起来,露了一排的黄牙,松了手,一把扯下了头上毡帽,露出个瘌痢头来,面目狰狞地补充,“四五年了,哈哈,老天对我不薄啊,有生之年竟然真叫你落入我手中!来啊!你不看看我是谁吗?”说着,他一把抓过莫菁的长发,逼着她直视自己,“老子落到今日这个下场可全是败你所赐,可惜呀,你当年可没有毒死我。”
  莫菁双手用上要去挣扎,水沉沉地一双杏子眸恍若变得惊恐无望。
  戚武!当初天水一崖被朝廷捕杀,后在长运峰生事的匪寇里,戚武竟然是其中的头目之一!当年异族寇奴攻入贝城,这人竟然没死成沦为匪寇!
  莫菁心都要凉透,她完了!她当真完了!
  戚武大笑着一把将她抡在地上,站起身上来,兴.奋地来回踱步,忽地,停了下来,解恨似地一脚踹在莫菁的肩胛骨处,“贱蹄子!你也有落在我手上的一天!若果非你,我戚武何故落到今时今日如厮天地!”说着,他又一把蹲下扯着莫菁靠近自己。
  莫菁疯了似地厮打着要躲开那张在自己眼前徒然放大的如如恶鬼般狰狞的面容。
  戚武状似癫狂,“你看!你看啊!我脸上的疤!我的头发!还有这没有指甲的手指都是拜你所赐啊!莫竹青,你我有缘啊!命定的缘分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