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现
  今天跟着台柱子一起出来, 乐队当然是听台柱子的。
  包曼丽为了故意为难陈丽娜嘛, 听说她只读过一年大学, 为防她要唱一首《我为祖国献石油》啦, 或者是《咱们工人有力量》这种朗朗上口的通俗歌曲, 特地就跟乐队吩咐了, 一首通俗民歌的谱子都没带。
  他们在这个年代, 是极少数能出国,有大量欧美流行音乐简谱的人。
  所以,包曼丽吩咐的, 乐队带的还都是这几年新近流行的,欧美音乐的简谱。
  那当然了,就是想叫陈丽娜下不来台嘛。
  小样儿, 一个常年居于边疆, 在农场里摘棉花的女人,给你一堆欧美流行乐的简朴, 就问你还唱个啥, 跳个啥。
  “博钊, 你的小爱人喝醉了, 这上台, 不会是要耍酒疯吧?”包曼丽就说。
  贺敏惯常两边捧人, 就说:“曼丽跳舞那是一舞倾城,必然的嘛。咱们丽娜就不说了,在矿区可是一支花呀, 至于她唱歌, 我在农场的时候常听她哼哼《小寡妇上坟》,那哼的,还是很有滋味的。”
  咦,喝的酩酊大醉的同学们一听来兴趣了,立刻鼓起掌来:“大雅之后来段大俗,今天的同学会,尽兴呀同学们。”
  这是要极力的,把陈丽娜往三俗上靠了。
  一毛厂的刘同学原本对陈丽娜印象不错,还考虑着,她要在边疆开纺织厂的话,给她联络机器和技术人员呢,毕竟人家本科毕业,一听陈丽娜居然要唱《小寡妇上坟》,闭紧嘴巴就开始摇头了。
  这个俗,一般人是真吃不来呀。
  聂工听西洋管弦乐队奏起乐来,见陈丽娜手持着话筒,半醉半醒慢慢打着拍子,再想想三蛋儿整天摇头晃脑唱的《小寡妇上坟》,摘下眼镜拿眼镜布擦了擦,心说中西合璧呀,管弦乐队奏的《小寡妇上坟》,他今天要丢脸丢大发啦。
  不过没事,只要陈小姐高兴,一会儿他要带头鼓掌。
  “不论她唱的什么,冷奇,给个面子,大力鼓掌。”聂工还不忘吩咐冷奇。
  “好!”歌声未起,大家就先鼓掌了。
  “when i was young,i'd listen to the radio。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it made me smile,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她试了一下调子,老张已经竖起大拇指了,于是,她又再度唱了起来:“every shalala every wo'wo still shines……”
  《昨日重现》。
  工业大学的老牌大学生都懂英文,这歌的歌词是:当我还小的时候,聆听收音机,等待着我最喜欢的歌曲,当歌曲播放时我静静的听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确实是首经典老歌,唱着小时候的幸福,也唱着过往的忧伤。
  王磊正在和刘厂长倾诉着自己工作和生活中的不如意。
  陈丽娜本身不是特别专业的唱腔,这首歌又从容,带着对于回忆,往日淡淡的忧伤,她慵懒而又沙哑的声调,瞬时王磊的泪就从眼眶里迸出来了。
  醉了的,装醉的,所有人都坐正了身姿,就连包曼丽的眼眶都红了。
  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辛酸,望着昔日风华正貌,如今渐步中年的老同学们,那叫一个感慨万千,忆往昔,峥嵘岁月惆啊。
  陈场长搬了把椅子坐在台上,翘着二郎腿,舒舒缓缓的唱着,唱了一会儿就走下了台,先走到包曼丽身边,把她揉起来狠狠的亲了一口,再走过去,又把刘厂长亲了一口。
  王磊站了起来,等着美女的香吻呢。
  陈小姐当然不可能亲男人嘛,她也很大方的来了个拥抱,边唱边拥抱,聂工摘了眼镜继续揩着,心说差不多啦,陈小姐,你要敢拥抱冷奇,我的醋坛子就真要翻了。
  谁知道就在冷奇也站了起来,打开双手想要拥抱她的时候,陈小姐假装醉着,一个踉跄,高跟鞋踩在他的脚面上,哎哟喂,狠命一扭,只有冷奇自己知道,那有多疼了。
  “刘厂长,明天我去你们一毛厂参观,等我那边厂址选好了,公费请你出差,去给我们看地方,咱们一起选机器,好不好?”亲的刘厂长满脸是口红印子,陈丽娜逼着刘厂长愣是把这事儿给答应了。
  “王总工,你们大庆轻工厂一定得给我们生产出最好的机器来,要作不到,我到大庆去找你。”
  这还用说嘛,王磊都结巴了:“首长,我保证完成任务。”
  “有机会,一定要到咱们边疆玩呀,同学们,等你们来了,我亲自给你们做大盘鸡吃。”长袖善舞的陈小姐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就躺聂工怀里了:“怎么样,你爱人给你长脸吗?”
  “长,这脸长到月亮上去了。”聂工发自肺腑的说。
  “上辈子呀,我也给你唱过这首歌,你当时都听哭了。”小陈说。
  这种同学聚会,对于聂工来说简直就跟天灾一样,爱人喝醉了,孩子也不知跑哪去了,扶着陈丽娜找了一圈儿,宾馆的工作人员才解释说,俩孩子因为困,早给送回客房休息啦。
  聂工抱着爱人回了房,看套间里静悄悄的,也知道孩子们早都睡下了。
  他越回忆那首歌的调子,越觉得惊艳,把陈小姐放到床上,打开了台灯,觉得还缺点儿啥,于是又把她给抱孩子一样抱怀里了。
  摘了眼镜,他跟抱孩子似的把陈小姐抱在怀里,回忆着那首歌的曲调,以聂工强悍的大脑,因为感兴趣,谱子都记下来了,在脑海中回忆着,就那么抱着妻子坐着。
  真是,所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好的音乐,听过一回它就会回荡在颅脑内,绵绵不绝一般。
  真是,他咋就早没发现,陈小姐真是不但有让人笑,还有能让人哭的本领呢。
  笑是因为发自肺腑的开心,哭是因为想要彻底的渲泄,上辈子的老聂把她当个宝一样,因为他孩子没了,前途没了,除了钱一无所有,而她,是他一无所有后,能抓住的,仅存的快乐的原因吧。
  这女人啦,顽皮的时候跟个孩子似的,真是叫人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爸,她是孩子吗你就这么抱着?”聂卫民的声音把聂工给吓的,差点跳起来。
  “卫民,都几点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你都不关门,我为啥不能进来?”小聂撇了撇嘴,说:“我有新情况,你要听吗?”
  聂工一听来精神了:“哦,赶紧说来听听。”
  “你们走了之后啊,前后来了两个服务生,都说是送餐的。前一个只是正常送餐,后一个进来之后,四处都摸了一遍,走的时候把原来放在这儿的窃听器给摸走啦。”
  “哦,好事情,来,咱们来追踪一下它的波段。”
  追踪和反追踪,你想窃听我,我还想抓住你呢,这可是聂工父子在工作和学习之余,最喜欢的事情啦。
  “是个高手,看来窃听器一拿出去就销毁了。”戴着耳机搜了半天,聂工很遗憾的说。
  “他们到底是想窃听你工作上的机密,还是为了咱们家老宅子呀?”聂卫民就说。
  “爸也不知道,所以咱们要反追踪啊。”聂工收了耳机,就说:“行了,你赶紧去睡吧,咱们收拾收拾,也该回家了。”
  小聂还不肯走:“你都不告诉我妈你们家其余的财产藏在哪儿,但我告诉你,我知道那些东西藏在哪儿。”
  聂工一听又来兴趣了:“哦,那你说,咱们那院子也不知道多少人明里暗里踏过多少遍了,究竟藏在哪儿,他们又为啥找不见?”
  小聂伸手指了个地方,说:“他们傻呗。”
  聂工一看他指的地方,就知道儿子是真知道了:“虎父无犬子,你是我的好儿子,赶紧去睡吧。”
  小聂揉着脑袋,回头走了一会儿,就说:“哎呀再别抱啦,你肉麻不肉麻呀。”
  聂工真是给怼的,无话可说呀这是。
  饶是紧赶慢赶,还要看望一回四妹,又要到一毛厂实地考察,还得从红岩买点儿边疆没有的调绒、卡其、的确凉布回去,陈小姐晃晕了仨孩子,聂工又赶了两天的工作,直到第四天,他们才能踏上回程的飞机。
  原本红岩是准备用完就扔,让聂工坐火车回的,但聂工哪能答应了,几天的火车,他自己能坐,人小陈也不能坐啊。
  所以聂工厚着脸皮直接去找大领导,那意思就是:我坐火车可以,家属必须坐飞机,要不往后红岩的工作,就甭找我啦。
  于是乎,颠散架的飞机又可以坐一回啦。
  这边依旧是冷奇负责接送,把聂工全家送上飞机,他就站在机场的跑道上,扬头看着那架飞上云端的飞机。
  “哎哎,冷部长,您该开着车离开啦,随时有飞机入跑道,很危险的呀。”地勤上的人说。
  冷奇挪了挪步子,竖了三根手指头出来:“我的魂掉了,让我再站三分钟,我得把我的魂找回来。”
  二蛋简直了,幸福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反正他又闻不到煤油味,再颠再晃,只要空中小姐愿意送,他的胃就是个无底袋,什么都能装得下。
  等到下飞机的时候,漂亮的空中小姐姐们还挥着手和他说再见。
  而且,她们塞了三蛋儿好多小面包,三蛋最后全都送给他啦。可以说,这是自记事以来,跟着父母出去旅游,最开心的一回啦。
  不过,陈小姐并不开心,因为托聂工的福,贺敏也跟她们一起坐上了飞机,一路大谈在现在这个拨乱反正的年代,投机倒把的重要性。
  说实话,他在塑料厂,就算有贺厂长压着,私底下倒卖塑料脸盆啊,塑料凉鞋的事儿可没少干。
  不过,现在各个厂的工人都有这种情况,大环境就这样,厂里没赚钱,小领导们先把自己给搞发家了。
  至于工人,社员们,过的那依旧是苦哈哈的日子嘛。
  “小陈,如果真要开纺织厂,那也是要由咱们矿区领导牵头吧,你可不要在农场里悄悄的搞,小心被人抓住了,割你资本主义的尾巴。”贺敏说。
  “我要干什么,自己会和领导说,需要你打招呼?”陈丽娜反问。
  贺敏于是说:“那也带着我呗,我能想办法给你找资金呢,我跟你说啊,曼丽都三十四舞了,舞蹈演员在她这个年级,事业基本就到头了。我准备向她求婚,但我兜里没钱,底气不足啊,咱们一起赚钱吧,有了钱,我也好像曼丽求婚,你觉得呢?”
  陈丽娜心说,我觉得你就该去吃屎。
  她说:“你也不想想,包曼丽一个国际知名舞蹈家,会嫁给你,会来咱们这鸟不拉屎的矿区?”
  “怎么就不能嫁我啦,我有儿子,又不求她再给我生儿子,而且我工资也不低,她从团里退下来可以分配工作,我们要结婚了,不会比你们两口子差的。”
  “袁华给你怀不了二胎,你就上赶着跟人离婚,包曼丽终身不生子,你猴巴巴的要娶,贺敏呀,你这种男人,我真是不想跟你多说一句。”
  “不是,你们要走,带我一程呀,这我还得从乌鲁转车呢,你们咋能自己开上车就走啊。”扒着窗子,贺敏就说。
  聂博钊现在开车技术也溜得很,不需要陈小姐开车啦,提前锁了车门子,就说:“贺敏,要说包曼丽想嫁给你,我说什么也不信,自己慢慢走回去吧。”
  “怎么,今时不同往日,当初你喊她来矿区的时候,矿区啥样子,现在矿区啥样子,老聂,你不懂,所以你错失了机会。”
  聂工一脚油才踩出去,三个蛋全在怒抱怨式的大叫:“爸爸!”
  “同志们,不要相信你贺伯伯的话,你们得懂得一点,他是咱们的敌人,旨在破坏我们大家庭的团结,咱们要一致对外,不要被敌人的糖衣炮弹所迷惑,都给我系好安全带。”还是陈场长更有威信,话音未落,仨孩子就全坐稳了。
  “陈丽娜,我聂博钊是真的只专注于工作和科研,要像贺敏这样儿的话,你说我会不会已经给这仨小子欺负死了?”他算是看明白了,万一哪一天他要和陈丽娜吵起来,这仨没一个向着他的。
  一回到家,连着几天不在,春天风沙又大,家已经快要给土盖住啦。
  陈丽娜得搞卫生,聂工得去上班。
  聂卫民神神秘秘,把二蛋叫了出来,就问:“想不想去农场?”
  “想呀,但咱没自行车,三十里路了,那可太远了点吧?”
  聂卫民胸有成竹的摆手:“不怕!”
  他还提着个大麦杆编织篮子呢,里面装着飞机上顺下来的面包,盒装酸奶,还有从红岩带来的小头花儿小袜子,还有陈丽娜给刘小红买的衣服,带着二蛋出了家属区,一路往前跑,悄悄的就潜伏到办公大楼下面了。
  现在家里不有两辆车了嘛,加油又不要钱,陈丽娜喜欢开越野,大多数时候,都是开那辆老吉普,但原来那辆红旗呢,聂工偶尔去油井,只要路好走,他都开着。
  所以,老红旗基本就停在办公大楼下面,虽然说是老车了,小朱和小王他们整天洗的干净着呢,蹭亮蹭亮的。
  小聂上了车,搓了搓双手,掏出备用钥匙一把就把火给点着啦。
  “哥,你不会真要开车吧?”
  小聂腿短,尽可能把坐椅往前调了,调到怀里抱着方向盘的位置了,就说:“今天办公大楼没人,咱悄悄一个来回,没人会知道的。”
  要出大门的时候,也是治安队的粗心,只看见是聂工的车,也没看窗子里是谁,就给放出去了。
  聂卫民弯弯拐拐试了两把,踩离合,再换档,摸到四档的时候,他已经能熟练掌握这辆小汽车啦,哟,十分钟,已经在农场外了。
  刘小红给自己洗完了头,也给妹妹洗了个澡,抱着妹妹,真坐在大碌碡上辫麦杆儿,听一群妇女们说闲话呢。小妹妹很可爱,一逗就笑,过一会儿,刘小红就香她一口。
  妇女们都说:“看看这小红多乖呀,带妹妹带的那叫一个好。”
  陈丽丽就只笑,不说话,没办法,她偏爱虚荣,就喜欢别人羡慕自己嘛,小红不论学习还是勤奋,整个农场属第一,就是她的骄傲啦。
  “诶,还是丽丽家好啊,我看你昨天都有大白馍吃了,我家已经吃了半个月的糊涂汤啦。”生产一队王广海家媳妇子说。
  陈丽丽笑的很骄傲:“那都是王红兵给我省出来的,而且呀,我这闺女好着呢,回回去我妹家,从不空手,总要给我带点儿啥,要我爸我妈,不也糊涂汤?”
  “真是,天天拼死拼活的干,中午闲一会儿还得编草辫儿,你说啥时候咱们才能像工人们一样,天天也吃细白面啊。”孙振兴家媳妇子就说。
  王广海家媳妇子说:“行了吧,农民嘛,就算解放了,也是个下苦的命,等孩子们吧,我家小兵啊,我是绝不能再让他当农民啦,我得让他当工人。”
  “我小姨说啦,她有三年军令状,明年要不能让整个矿区的人都脱贫,她就不姓陈。”刘小红笑着说:“你们放心吧,明年年底前,她保准让大家都吃上白面。”
  凭空不知哪蹦出个二蛋来,就硬生生的给刘小红拽跑啦。
  “二蛋,你不要拽我,你看我妹妹都要哭啦,再说,有啥好看的,我不看,好吃的我也不吃,我不稀罕吃东西……”
  话说到一半,拐过一片白杨林,农场后门上,停着陈场长原来那辆老红旗,一个少年单手叉腰,就在车前站着,招了招刘小红,还给她打了个口哨。
  只看那瘦高高的个头,唇红齿白的脸,还有特地留长过的小风头,刘小红就想起最近在矿区上学时,总是遇到的那些小流氓们了。
  这边聂卫民还觉得自己挺美的呢,好几天不见面,他可是从红岩回来的啊,思甜妹子长高了不少,长发飘飘的,跟那明信片上的小姑娘似的。
  他正准备插自己从红岩给她带回来的好东西呢,刘小红从地上捡了一块土坷垃起来,直接就揉到聂卫民头上了:“小小年级乱开车,你等着,我明天就跟我小姨告状,聂卫民,你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