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已经是接近日落时分, 影视城里的游人逐渐散去,杨宁云正在进行着一天中的最后一次保洁。
  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愣了愣, 下意识的扭头去看,便看见何秋水站在不远处,有些惊讶的看着自己。
  “阿……”她想开口应她, 可是才发出半个音节就停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羞耻和挣扎。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何秋水打招呼, 自己一定是灰扑扑的, 站在打扮精致的何秋水跟前, 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
  杨宁云满脸的局部尴尬, 目光躲闪, 何秋水却已经快步走到了她跟前, 声音略微有些惊喜的问:“宁云姐,真的是你,你在这里上班啊?”
  “……啊、是……是啊。”杨宁云脸色有些发白, 也不太敢看何秋水, 目光有些游移不定, 握着扫帚的左手下意识就往身后藏。
  何秋水的记性不坏, 她还记得陆曜跟她说过杨宁云被她老公家暴的事, 也记得严星河告诉过她杨宁云的手指断了四根。
  她眼角的余光划过杨宁云的左手, 看见那个粗糙发黄的手掌上只余三根指头, 无名指和小指的位置光秃秃的,食指和中指上有驳杂的疤痕,便知道她那两根指头终究是截肢了。
  心下顿时有些唏嘘, 当年那样温柔可亲的大姐姐, 如今竟然成了残疾人,日子过得如此艰难。
  何秋水心里不好受,但却努力的不叫自己露出怜悯的目光来,她知道那种目光并不会让人好受,因为她曾经亲身体会过。
  那时候她断了腿,听说她再不能跳舞了,每个人都对她露出过这样的目光,同情的,怜悯的,带着一种无意识的高高在上。
  甚至连严星河,当天也曾这样待她,仿佛说一句重话就能害得她心灰意冷的要去死,当然,当时她的情绪的确不对劲。
  可是不论如何,回头想起当时周围人这样的目光,以及他们挖空心思给予的安慰,明知对方实在是一片好心,但何秋水仍然觉得,她不需要。
  所以她后来一直努力乐观,叫所有人都看到她活泼开朗,好像已经过了那个坎,他们就不必再担忧同情她。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一直到了严星河告诉她其实她还能偶尔跳舞不必完全放弃时,她才真的解开了心结。
  “宁云姐,你在这里上班多久啦?”她收回心神,笑着问了句。
  她的语气里没什么瞧不起或者同情的意思,只有好奇跟关切,杨宁云一愣,下意识就应:“……有、有一个多月了。”
  从一附院出院后没多久,她被医生接上的手指又发生了感染,这次医生说再也保不住了,必须截指,都也可能会因为感染造成败血症甚至更坏的后果。
  她和母亲已经闹翻,这是迟来的叛逆,母亲扬言再也不认她,不让她再进家门,她带着女儿没地方可去,房子已经被丈夫偷偷卖了,她一分钱都没拿到,房子还是弟弟实在看不下去了背着母亲给她租的。
  至于她爸,那是个被母亲压得死死的男人,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她掏空积蓄都交不齐住院费跟手术费,还是医生跟护士好心,给她组织了捐款,又替她申请减免了医药费,这才保住了她余下的几根指头。
  她告诉何秋水:“这边是妞妞她老师……好心介绍给我的……”
  “世上还是好人多呀。”何秋水听完她说的来龙去脉,叹了句,又有些羡慕的道,“宁云姐你就好啦,在这里上班,下班了还可以逛逛哎,我们进来都要给门票钱的。”
  除非是挂着剧组的牌子,否则都要购票才能进来,影视基地也是个景区来着。
  杨宁云知道她是安慰自己,但也难免感到有些高兴,于是抿嘴笑了笑,何秋水见状就道:“姐,你好好的,困难都会过去的,以后……”
  她顿了顿,“要是有别的工资更高又适合你的活,我就介绍给你。”
  杨宁云哎了声,刚要问她怎么还不回去,就听见她的手机响了,于是又停下来。
  何秋水接起电话,就听见严星河道:“我在影视基地南门,你回去没有?”
  “没呢,正要回去,你……”她想问严星河怎么会在这里,就听他继续道:“那就出来罢,我等你。”
  她忙哦了声,收起手机就跟杨宁云道别,“宁云姐,有朋友在外面等我,我就先走啦,你忙。”
  杨宁云点点头,连注意安全都没说出口,就见何秋水小跑着走了。
  她看着远去的背影,恍惚间想起小时候,她也这样小跑的跟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姐姐的叫,那时候,她还很年轻,也有喜欢的男孩子。
  跟母亲闹翻了,后悔吗?后悔啊,后悔自己醒悟得太迟,而当年又太懦弱。
  何秋水从南门出去,一眼看见马路对面的树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车,车窗摇下来,她看见坐在驾驶座上朝这边看过来的英俊男人,依旧眉目温柔。
  她眼睛一亮,忍不住笑了起来,又一溜小跑的穿过马路,然后听见他嗔怪了一句:“跑这么着急做什么,脚不累?”
  知道她要拍mv,他早就通过厉宁述向桂棹那边透了口风,她的腿还没有彻底康复,不宜大量的长时间运动,要不然按照那些人的尿性,早恨不得一天就拍完了,哪能拍三天啊。
  何秋水吐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朝他抿嘴笑笑,然后绕过车头坐进了副驾驶,一点都不心虚。
  心虚什么,以后本小姐要天天坐这个位置!
  “你怎么会在这边,特地来接我的么?”她笑嘻嘻的歪头去看他,一副开玩笑的模样。
  要是她说完以后不脸红,就更像了。
  严星河扭头瞥她一眼,嘴角翘了翘,“多大脸呢,我是跟去浦阳分院会诊,顺道路过的。”
  容城医科大第一附属医院的浦阳分院是在浦阳区啊,这可是清河区了,虽然两个区紧挨着,但要说很顺道也不是。
  何秋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回过味儿来,低头抿着唇就笑了起来,脸上的红云更盛。
  直到过了好几分钟,她才想到要问严星河:“你们这算院内会诊,还是外院会诊?”
  “院内啊,虽然是分院,但还是本院的。”严星河应了声,又笑着说起了这次会诊的经过。
  周三的时候他见到了容城电视台《白大褂人生》节目组的工作人员,随行的摄像是个很高大的小伙子,自称叫林方舟,“接下来一个月我就是严医生您的随行摄像,请多多指教。”
  严星河点点头,然后跟他说了自己每天的工作安排,“无非是上班,收病人,手术,下班,值班,下夜班,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
  他顿了顿,“不过,我听说你们需要拍下班后的私人生活?”
  林方舟点点头,“不拍太多,拍一些素材就够了,当然您要是觉得不合适,我们不拍也行。”
  严星河没想那么多,点点头。
  拍摄当天就开始了,因为拍摄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林方舟是看到了觉得需要记录的事才打开摄像机,第一天严星河没什么特别的事,无非就是收病人和跟在床病人及家属做术前谈话,一天下来多少适应了镜头的存在。
  第二天是值班,这天林方舟可记录的事多一些,一直跟到他今天早上下夜班。
  周五不是严星河的手术日,刚处理完病人的医嘱准备下夜班,就见叶主任进了办公室,“小严,浦阳医院有个要做二期重建的,比较麻烦,你跟我一块儿去看看。”
  就这样,原本该下夜班的严星河又跟着叶主任去会诊了。
  浦阳分院还是去年才投入使用的新院区,是一附院的第四个分院,第五个分院刚刚启动建设,浦阳的一切都很新,就连同事都有许多没见过的。
  不过也有熟人,这次请会诊的医生就是原本在骨二科的同事,林方舟早在会诊结束的时候就被严星河打发走了,等他跟同事叙完旧,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婉拒了同事一起吃饭的邀约,这才想起何秋水就在影视基地。
  等到了才想起,“我还以为你早回去了。”
  顿了顿,他又问:“还没问你,这几天拍mv感觉如何?”
  他一边问,一边打着方向盘,眼睛注视着前方路况,眉宇间有些漫不经心,“脚没事罢?”
  “没事没事。”何秋水忙摇摇头,“用了药膏以后好多了,真的。”
  “药膏有多少作用我比你清楚。”严星河忍不住笑了声,“最要紧是你自己要上心,真的留下后遗症吃苦头的是你自己。”
  虽然目前来看,她大约已经无法完全不留后遗症了,但后遗症的轻重程度却可以控制的。
  何秋水闻言连连点头应是,赌咒发誓说自己一定会注意的,严星河见状摇头失笑,又问她:“吃什么?火锅怎么样,上次我还说有机会带你吃泰德园,记得么?”
  何秋水闻言有些心虚,到底没好意思说自己有人家会员卡,于是点点头,“……好、好啊。”
  声音细细的,应完又摸摸鼻子,严星河一时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觉得有些奇怪,想了想,到底没问。
  恒泰广场的泰德园生意兴隆,很早就已经有人在排队,何秋水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快下午六点了,前头早就不知排了多少人,严星河去拿号,“176号。”
  何秋水整个人都沮丧起来,“怎么这么多人,周五哎,大家都不用上班的吗?”
  “辛苦了一周,总要犒劳一下自己。”严星河倒很能理解,慢吞吞的解释一句,又看看四周,拉了一下她的手,又立即放开,“要不要去那边坐着等?”
  何秋水还被他突如其来的牵手震了一下,略微有些回不过神来,“……啊?哦哦哦,好的。”
  她低着头,跟着严星河走去一旁的等候区,那里只有一个位置,严星河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来,抽一张,仔细擦干净椅子上的灰尘,这才扭头看她,“好了,坐罢。”
  何秋水嗯了声,坐下后又仰头看着他,“我坐一会儿就换你坐啊?”
  她的声音软软的,还带着原本就有的清脆,微微泛红的脸又甜又乖,严星河霎时心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都温柔下来,“不用,我不累,倒是你累了一天,坐着罢。”
  旁边有个女生好奇的看过来,然后又立刻扭回头,推了一下她旁边正低头玩游戏的男生,“你看你就会玩游戏,游戏重要还是我重要!?”
  男生忙不迭求饶,连声哄着女友,然后打情骂俏起来,反而搞得何秋水跟严星河不好意思起来。
  她抬头看了一下严星河,见他正低头注视着自己,目光深沉温柔,心头忍不住狠狠一跳,立刻又低下头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为了缓解尴尬,她的目光开始四处乱看,待看到火锅店橱窗里贴的会员充值优惠海报时,顿了顿,然后抬头问严星河:“你饿不饿,想不想早点吃上火锅?”
  严星河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但还是点了点头,何秋水立刻就笑了,起身拖着他往柜台方向走,然后从包里翻出张紫色的卡片来,递给服务员:“麻烦帮我开个包厢。”
  服务员接过去输入卡号一查,立刻笑道:“好的,这边马上给您安排。”
  巧合的是,恰好有一个小包厢空了出来,马上就有人来引着何秋水他们过去,严星河有些错愕的问她:“你这会员卡得多高级啊能坐包厢?”
  泰德园有一层包厢,专门给高级会员预定的。
  何秋水又摸鼻子了,“……emmmm就、黑卡……然后……里面还有五千块……这样。”
  这是泰德园vvvip啊,严星河看着她,嘴角抽抽,“上次是谁跟我说不了解这边,不怎么吃麻辣火锅的?”
  就知道会翻车,何秋水讪讪的抬眼看看他,又有些赧然的别开眼,不吭声了。
  见她这样,严星河忍不住一乐,故作严肃道:“何秋水同学,鉴于你骗了我,所以……”
  “我不是!我没有!”何秋水下意识就否认,可是一看到他含着笑意的眼,声音顿时就弱了下来,“好嘛,你想干嘛?”
  严星河原本就只想逗逗她,“以后你的会员卡借我用用。”
  “就这样啊……”何秋水松了口气,看来他没生气,于是点头如捣蒜,“好的好的,给你用,尽管用。”
  这个小插曲之后,点的菜已经已经上来了,何秋水特地叫了鸳鸯锅,俩人边吃边聊,她问起严星河拍摄纪录片的事,严星河便道:“明天还要拍,说要拍些私人生活,我打算去接阿蒲跟南南,他们放假了。”
  顿了顿,又道:“后天送你那里去,还是周一?”
  “都行。”何秋水涮了一片毛肚,含糊应道,又将爽脆的毛肚咬得嘎吱作响,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个贪吃的小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