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秋风拂过, 带来了几许凉意, 若是细嗅, 就会闻到风中飘动的血腥气。
  但是阑珊并没有闻到, 贴的太近了, 她的脸就在赵世禛胸口的团花绣纹上, 那里有可靠而熨帖的暖意, 还有一点点闻起来就很清贵雅逸的香气。
  这点似有若无的冷香唤醒了阑珊的神智。
  她慌忙放手后退。
  目光所及,对方原先齐整的云锦袍子上已经给挤压出了若干明显的褶皱。
  她注意到这个细节,想到上回西窗的怨念, 心里很想去给他整理整理,免得落在西窗眼里又要生出若干不必要的疑心。
  阑珊犹豫半晌,到底是有贼心没有贼胆。
  她看了眼身后, 地上残血犹在, 那司议郎跟其随从早已经不知何处去了。
  呆呆地盯着那刺眼的血红色,她心有余悸地回过头来。
  果然, 杀了吗。
  可地上死的那个, 按理说本该是她啊。
  阑珊很想感谢赵世禛, 虽然个中原因一言难尽, 但无可否认, 荣王殿下已经救了自己两次狗命了。
  尤其是这次, 她明白,赵世禛是冒着得罪东宫的危险啊。
  “殿下……”阑珊口中有些干。
  赵世禛回头。
  阑珊给那一双慑人的凤眸瞄过,那些想好了的话突然又害怕似的滚滚后退。
  “我……”她低着头, 有种劫后余生的情难自已, 只得朴拙地说:“谢谢殿下。”
  赵世禛却正有些恍惚。
  虽然给她抱着的时候并不算很长,但是……这人的身子软软的,暖的恰到好处,刚才扑在他胸前,似乎正好填补了他身上一处空寂了许久的孤冷。
  可如今她突然离开,秋风飒爽,毫无遮蔽,竟有些不习惯。
  听了阑珊这句,赵世禛并未回答,只是转身往外。
  耽搁了不少时候,也该走了。
  身后有枯枝落叶的响声,是她亦步亦趋地紧紧跟上。
  “殿下……”
  赵世禛脚步略停:“还有何事?”
  “我、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嗯?”
  一枚落叶扑啦啦地从头顶坠落,阑珊鼓足勇气:“当时殿下请了赛华佗来给我言哥儿看病,可是、您为什么要骗我?”
  “谁骗你什么了?”
  “您说什么、升官发财死老婆……”
  “哦,是本王骗你?”直到这时候赵世禛才回过身来,淡淡地:“你不是怀疑我在先吗?”
  阑珊愣住:“我、怀疑殿下?”
  对上赵世禛审视的眼神,阑珊一震。
  她想起马车里——原本赵世禛说要给自己一份大礼的时候,神色是平和淡笑的,但是……
  她抬手揉了揉额头:是,是吧?因为她从来对赵世禛心存警惕,总觉着这个人的出现不怀好意,所以在赵世禛说什么“大礼”的时候,她本能地觉着不对,总疑心他会做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
  可是这种细微的心思,难道就在那一瞬间……就给他察觉了?
  所以他才将计就计顺势而为地要挟起她来了?
  阑珊的手暗暗地握了起来。
  赵世禛胸前的团花纹方才给她扯的有些斜斜的,却丝毫无损荣王殿下的矜贵清雅:“舒阑珊,你记着一件事。”
  “不知是何事?”
  “你要做本王的人,就得先相信我,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信任本王。”凤眸生辉,赵世禛唇角微动,“就如同方才一样。”
  本以为她给东宫司议郎稍微恐吓,就必然溃不成军,没想到非但没有给那人吓到,反而伶牙俐齿,反击的很不错。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因为恐惧而乱了分寸,反而很机智的守住了秘密。
  王驾驻扎处,西窗牵着言哥儿的手,正伸长了脖子往前方看。
  阑珊的脚步本有些踉跄,见了言哥儿乌溜溜的眼睛,忽然就镇定下来。
  西窗毕竟是跟在赵世禛身旁的,起初虽不知何事,可等了半晌,又依稀瞧见前头有不属于自己人马的身影,就知道出大事了。
  甚至在阑珊回来之前,西窗也下意识地为了她担忧。
  虽然不肯承认,但西窗明白,自己还是挺喜欢这个舒阑珊的。
  是个知情识趣又极好脾气的良善之人。
  西窗从没有见过这种人,所以虽然他口头上百般嫌弃,可是在他心里知道,这个人很珍贵。
  因为稀少而珍贵,所以不想她出事。
  赵世禛的身形先出现的时候,西窗的心已经窜到了嗓子眼。
  头一次在主子出现的地方,他的目光并不只是黏着主子,而是在他的身后。
  直到看到阑珊那道身着麻布袍子的寒酸身影,西窗的眼睛都有些莫名潮热了。
  等阑珊到了跟前,他假装不在意地抱怨:“什么要紧事儿啊?连我西窗都不叫,只叫着你,你什么时候在我们主子跟前儿变得这样吃香了?”
  阑珊强打精神若无其事地同两人上了车。
  再度启程,言哥儿静静地依偎在阑珊身边,也不再像是先前一样吃东西,四处乱看。
  西窗慷慨地把自己那头给阑珊赠予的小毛驴拿出来给他玩,言哥儿也不为所动,只是将脸埋在阑珊的衣襟里去,安静的很反常。
  终于回了镇上,赵世禛的车驾先回县衙,只让西窗送了他们两人回家。
  阿沅正在洗衣裳,闻声跑了出来。
  阑珊摘下头巾,把针灸一事说了,因道:“果然赛华佗老先生很是能耐,那曹大夫也说方子开的很好,照着上头的吃药针灸行事,最多两三个月就能大有起色。而且以后我不必再往淳县去了,看在老先生的面上,这位曹大夫每七天就会来一趟。”
  阿沅笑道:“这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了。”
  阑珊因见言哥儿回来的路上十分沉默,生怕孩子累了,便让她带了言哥儿先去洗漱休息。
  葛梅溪以及回来遇险种种,阑珊一字不提,免得阿沅惊心。
  直到了晚上,洗漱过后躺在榻上,阑珊道:“阿沅,我总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对面小床上的阿沅问。
  阑珊道:“我总觉着……太平镇,咱们住不久了。”
  黑暗中阿沅蓦地坐了起来:“是不是、今儿出了什么事?”
  “不不,”阑珊否认,有些后悔跟她说这话,只怕她晚上要睡不好了,忙一笑解释说,“只是我今儿又遇到荣王殿下,一看到这位殿下我便紧张罢了,你知道我的性子其实是胆小的,所以有些担心夜长梦多,不过殿下他……倒是对我很客气的,言哥儿的事也多亏了他。”
  阿沅终于慢慢地又躺了回去,也笑说:“虽然看着很好,不过这总有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意思。”
  荣王殿下“非奸即盗”?阑珊惊愕之余笑道:“你又在瞎说了!幸好没别人听见,赶紧睡吧。”
  过了半晌,阿沅那边响起沉稳的呼吸声,阑珊却按捺着要翻身的冲动,久久无法入睡。
  今天发生的事情足够她惊心难眠了,一个葛梅溪,一个赵世禛,却几乎都关乎她生死存亡。
  葛公子那边,阑珊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她女扮男装向来处处留心,不露破绽,虽然镇子上也有人常说她娘们气,但多半都是王鹏那样有口无心之人,并没有人真正怀疑她是个女子。
  至于葛梅溪……应该是那年她受葛梅溪邀约出游,谁知遇到异常夏雨,两人到了城郊一处庄子上避雨,阑珊因为身上湿嗒嗒的,便找了间房子更衣,才脱了外裳,就听见窗上“啪”的一声,她掩了衣裳回头,却见并没有人,还以为是风吹而已。
  除了那次,以后或者之前,她并没有跟葛梅溪有过太亲近的时候,也没有别的马脚了。
  “真是防不胜防。”阑珊在心中感慨,又有些懊恼。
  可见一寸也不能大意,如今赵世禛在镇子上,这位荣王殿下更是个细致入微深不可测之人,自己更需要加倍谨慎行事,若给他看破了,以他的心性……
  树林子里地上鲜红的血迹又冒出在眼前,把阑珊吓得一个机灵。
  她真想不到赵世禛会命飞雪杀了那司议郎,那时候她满心以为自己要死了……可若是赵世禛知道她是女子,会不会也一个字也不说,一刀挥来?
  阑珊想的出神入化,走火入魔,身上一会热,一会儿冷,难受的很。
  直到早上阿沅做好了早饭过来叫她,阑珊迷迷糊糊的说:“我好像是发烧了。”
  阿沅握着她的肩头正觉着热,忙把手在她额头一探,烫的她缩了手:“老天,怎么烧的这样?”
  阑珊头疼欲裂:“不知道,许是昨儿给风吹了。”
  其实她心知肚明,是昨儿受了惊吓,昨天晚上她闭了眼睛后,总是小树林子里那场景,只不过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不是司议郎,而是她舒阑珊。
  与此交错的,还有赵世禛冷绝鲜明的眉眼。
  阿沅着急:“你烧得这个样子,我去叫大夫!”
  阑珊用力抓住她:“不许!你忘了么!”
  “好好!你别急!”阿沅忙把她摁回榻上:“你好好的躺着,一会儿就好了。”
  阿沅给阑珊盖了被子来到外间,言哥儿已经醒了,阿沅吩咐:“不要吵你爹爹,她病了,早饭在桌上,你自去吃。”
  言哥儿很乖的点头,阿沅便去厨房找了一头生姜,在菜板上剁的粉碎,烧了水熬了一碗姜汤,又加了些红糖,送进来叫阑珊趁热喝。
  阑珊撑着把姜汤全喝了,又盖着被子发汗,还不忘吩咐:“今儿本来要去县学的,怕要耽搁了,你到门外找个人去告诉王捕头,让他带话……”
  “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个。”阿沅叹气,“知道了,这就去。”
  阑珊又道:“对了,还有言哥儿的药,别给他耽误了,记得熬上。”
  阿沅长长地叹了声,低头出了房间。
  阑珊盖着被子,昏昏沉沉地睡了半晌,也不知是睡了多久,睁开眼睛后,果然身上轻快了许多,只是中衣都给汗湿透了,她挣扎着把里衣换下,草草地擦拭了一番。
  换好衣裳出了卧房,却见言哥儿坐在门口的小竹椅子上,双手捧着腮。
  阑珊诧异:“怎么在这里,没去学堂?”
  言哥儿站起来握住她的手,骨碌碌的眼睛里满是忧虑。
  阑珊知道他是担心,便安抚地一笑:“没事了,我都好了,你娘亲呢?”
  言哥儿指指外头,又拉她到桌边上指了指桌上。
  阑珊见是一碗药,心中一合计:“你娘是去医馆替我抓药了?”
  言哥儿点头。
  阑珊因为是女子,所以从不肯自己去医馆,毕竟有的大夫虽平庸,有的却高明,一上手就知道是男是女,阑珊怕自己身份曝露,因此若有头疼脑热,都是硬挺着,只让阿沅负责调理,幸而阿沅之前就懂些医理,而她向来也没什么大病。
  阑珊在桌边坐了,看着言哥儿那碗药:“你怎么还不喝呢?热吗?”抬手试了试,已经好了,便道:“快喝吧,大夫说你很快就能说话了。”
  言哥儿看看那药,眨了眨眼,终于也爬上椅子,端着慢慢地喝起来。
  阑珊有些口渴,便去厨下看看有没有汤水,却见炭炉已经熄灭了,只熬药的罐子还放在旁边,里头是散乱的药渣子。
  阿沅干事向来利落,以前熬了药,药渣子立刻就倒掉了,这次大概是忙着去给她抓药,所以忘记了。
  听说把药渣子洒在街上给人踩,病会好的快些,阑珊自去捡了罐子,正要捧着出去撒掉,突然觉着有些不对。
  她低头看着罐子里的药渣,拨了拨,脸色慢慢地变了。
  阿沅提着两包药匆匆地回到家里,见言哥儿在堂下坐着:“爹爹醒了吗?”
  言哥儿点点头,往内一指。
  阿沅将药放在桌上,迈步往里间,才进了里头,就见阑珊背对着自己坐在桌边上。
  “怎么也不多躺会儿?”阿沅走过来扶着她,“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呀?”
  阑珊没有动,只是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
  阿沅见她目光肃然呆冷,前所未有的,不由怔住:“怎么了?”
  阑珊垂了眼皮,攥着的手张开,手心里握着的药渣哗地落在地上。
  阿沅先是一愣,旋即变了脸色。
  赛华佗开的药单,阑珊看的很清楚,毕竟关乎言哥儿的好坏,她至为上心。
  但是如今这药渣里头,分明少了几味很重要的药材,而中药的搭配至关重要,少一点或者多一点都会大有影响,何况是缺少一味全药。
  阿沅做事最为细心,绝不会是疏忽。
  阑珊道:“记得我上次问你咱们带了言哥儿后,是不是将他护的很好吗?”
  阿沅低头:“是、是……”
  阑珊道:“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阿沅张了张嘴,却无法出声。
  阑珊转头看向她:“你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现在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个‘父母心’了?”
  阿沅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小姐……”
  “你说啊!”阑珊用力一拍桌子,吓得阿沅忙跪在地上。
  阑珊动了真气,不由咳嗽了声,她拢着唇,上气不接下气地:“你倒是、快说给我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沅低着头,哽咽:“小姐,我……”
  “就算是天下所有人做出这种事我都不觉着稀奇,但是你,”阑珊的眼睛通红,是因为愤怒,也是因为伤心,“你是言哥儿的亲生母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是觉着对不起小姐!”阿沅捂住脸。
  “你胡说什么!”
  阿沅哆嗦着,泪从眼中滚落,她哭着说:“我不该生这个孩子,言哥儿、也越来越像是他!我知道小姐也看的出来,我怕你看了伤心!这是个不该有的孽种,我原本就不该生他……这根本是个错误……”
  还未说完,阑珊已经起身,劈头一个耳光甩了下去。
  阿沅捂着脸歪在地上:“小姐……”
  “你糊涂!错的不是你,更不是言哥儿!”阑珊气的声音沙哑,哆嗦着说道,“错的那个人现在京城里!他浑然不在意自己造孽,他尚了公主,成了皇上的驸马!他害了我,害了你,也亏欠了言哥儿,对他来说咱们都是他登天的时候脚下踩着的泥不值一提!可言哥儿不是他,我也不会因为他讨厌言哥儿!你更加不能对言哥儿不好,因为你是他的母亲!你该比任何人更知道护着他……别玷辱了这个身分!”
  “我错了,小姐,”阿沅泣不成声,突然她自己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哭道:“我错了,我再不敢了!只求您别生气了,你的病还没好!”
  阑珊气冲心头,咳嗽连连,她俯身捂着胸口,阿沅着急地爬起来要扶着她,却给她狠狠推开。
  这时侯言哥儿从门外跑进来,他跑到阑珊跟前,一把抱住了她。
  言哥儿仰头望着阑珊,嘴唇蠕动,忽然嘶哑地说:“爹、爹爹……不气。”
  阑珊无法置信,泪却夺眶而出:“言哥儿你、说什么?”
  言哥儿紧紧地抱着她,小孩子眼中噙着泪,却断断续续地说道:“爹爹,娘亲不生气!言哥儿也……不气!好好的!”
  县衙的班房,捕头王鹏正跟几个捕快聊天说地。
  又说起阑珊病了,有几个捕快笑道:“舒监造那身子骨也是弱的很,不过昨儿到底干什么去了?听说王爷也跟着一起来回的。”
  “咱们舒监造好像很入王爷的眼呢,也许以后会飞黄腾达也说不定,说来,监造那个小模样真是叫人……可惜不是个女孩儿,要是个女子,恐怕这镇上没有比她好看的,真真可惜了。”
  王鹏叫道:“可惜个狗屁!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若是个女人,谁还能当咱们河道监造?没看到上回秋汛上游淹了多少?要不是舒阑珊,只怕你这小子也不知给大水冲到哪里喂鱼去了呢!”
  王鹏向来瞧不惯舒阑珊,如今却替她说话,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不再敢乱说了。
  西窗窜到后院,便把舒阑珊病了的事告诉了飞雪。
  飞雪低低呵斥:“这什么小事儿也来跟我说?还不快进去伺候,跑到这里来,你也野的没规矩了!”
  西窗忙跑进去,却见主子正端坐桌前,似乎在写什么,当即忙跑过去磨墨。
  赵世禛头也不抬地:“你刚才说什么?”
  “啊……”西窗一愣,“没什么的,就是那些人在外头胡吣,还听他们说舒阑珊病了。”
  赵世禛蘸了蘸墨:“你果然是很闲。”
  他的手很稳,字极为漂亮。
  赵世禛盯着信纸上那三个字,心神一瞬恍惚。
  荣王殿下又想起来那天傍晚,他站在县衙的二层小楼上眺望夕阳。
  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慢吞吞地进了衙门,慢吞吞地往后院而来,然后……他就那么看着她,在院门口徘徊了整整一刻钟。
  赵世禛甚至怀疑,若是没有个契机的话,这人会一直徘徊等候下去。
  所以才故意找了个由头让西窗出去,“正好”遇见了她。
  他猜测阑珊那是来道歉的,可没想到她居然只送了一包糖炒栗子。
  正如西窗所说,他向来不喜欢那种东西,可是嗅到那股焦甜的味道,突然有些蠢蠢欲动。
  他其实并不很想吃,但是也不想让西窗就这么自在的吃了。
  所以……
  只是那种东西一次吃了太多,闹得他胃里怪难受的,却不便告诉别人,毕竟这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赵世禛的目光描摹过信纸上落笔的“舒阑珊”三字,字字勾勒如画,“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西窗抖了抖耳朵:怎么主子好像在叫舒阑珊的名字?可这语气是不是有点儿怪、怪亲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