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你这个人的自我价值严重偏低——
  第九章
  喀的一声,大门打开了,触目皆是漆黑一片。
  「沁泓——」她习以为常地轻唤,可回应她的就只有一室的寧静。
  心不住一沉,她没着灯,仅敛下眼脸,默然丢下包包、脱下鞋子。
  把鞋子踢到一旁去,她便趴伏在沙发上,睁着茫然的双目,睇着面前的黑暗,任由蔓天孤寂縈缠自身。
  对呢……他不在了。她怎会忘了这个?怎会忘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人……
  思及此,爱犬的鸣叫声一响,稍为唤回她飘远的心神。「欧?」
  愣呆了下,她颓然伸手,凭藉感觉摸索爱犬那身柔软的皮毛。
  「对呢……」她牵唇呢喃,零碎的童音散落于四周。「还有小泓泓……」
  至少,还有小泓泓陪着她……至少……还有小泓泓。
  然室内回归平静,空气彷彿静止不动般,而她亦没挪动半分,始终匐伏在沙发上,放任漩涡般的寧謐把她淹没,放任他极度疲惫的声音于耳边回响着。
  「我道你呀,是不是错把送给别人的礼物拿来送我?」
  一遍又一遍,放任残留于脑际的嗓音在她心上划上一道又一道伤口。
  「我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来着?喜欢的人是你,不是我……」
  他没说错……的确,喜欢军靴的人不是他,而是她,只是她为人善忘,早已遗忘了这回事。
  「……对着你,我觉得很累。」
  宛如误撳下重播键般,他疲惫地说出的每字每句,在她脑中反覆播放,佔据她的全盘思绪,只消闔上眼,过往种种就会重现眼前,教她胸口紧窒难受。
  从小到大,她都很任性、很霸道,老是害他受委屈……他会觉得累是正常的,就算他说讨厌见到她也是正常的……爸比出国旅行前也说,她只会拖累他……
  她拚命吁气,盼能舒缓胸口的紧窒,奈何徒劳无功。
  在她快要被喘不过气来之际,她匆忙穿过鞋子、抓过包包,就夺门而出。
  ※※※
  接近傍晚时份,宽廊上人烟稀疏,即使外表抢眼亦不用忍受过多注目礼。
  这是他爱选傍晚的课的原因。
  仰望楼底极高的玻璃天幕,墨蓝天际无声道出黑夜将临。
  不觉间,又一天了,他离开她的家快半年了。
  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样,他们重遇之前的模样。
  而走在他旁边的依然是说话老是夹杂挖苦的冷酷男生。「阿魂,我都不知该道你是命犯天煞孤星还是什么……公主跑了、小不点姐姐也跟着跑了……」
  「命犯天煞孤星吗?」唇畔勾出嘲弄般的弧度,洛沁泓咀嚼其中深意,这说法挺合适,姑且借来一用。「应该是吧……还要凑巧跟同一个男人跑了。」
  冷酷男生晃了晃头,义愤填膺地道:「我觉得你应该去揍那傢伙——」
  敛下眼,洛沁泓噙笑,艰涩地道:「我有,奈何拳脚功夫不如人……」
  不只拳脚功夫,就连其他方面亦然,故此会落败亦是理所当然的。
  正因始料未及,冷酷男生当下瞠大了双目。「我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你真是有出手的?我是说单挑那种,不是群殴那种啊——」
  洛沁泓没正面回应,仅询问他比较在意的地方。「我会出手很出奇吗?」
  「我以为你又会像平日一样,躲在后头当幕后黑手……每回公主有事,你有哪一回不是『劳师动眾』?」冷酷男生发表感言,见洛沁泓笑而不语,才接续:「更何况,只要你开口,愿意身先士卒的人多的是,哪需你亲自动手?」
  听着、听着,洛沁泓都认同对方所说的,而不住扬唇慨叹自己的失常。
  「也是呢……可能回家太久,我都忘了这个了。」
  也许在不觉间,那个被遗弃于心底角落的自己醒了过来,重掌他的身体。
  那个懦弱的自己……那个他拚命想要丢弃的自己……
  不晓得叹气是不是会传染的,冷酷男生也跟着慨叹。「不过最令人费解的是——你明明跟那傢伙有七八分相像,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那样……」
  洛沁泓勾唇扯出一个苦涩笑容。「任外表再相像,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冷酷男生两臂环胸,摇首叹息:「讲到底,是女人都是爱坏男人的……」
  唇上的凄楚弯弧遽深,洛沁泓沉声接话:「尤其是越像幼齿那些。」
  短暂的静默过后,不习惯冷场的冷酷男生主动打破沉默,伸手拍拍洛沁泓的后肩以作鼓舞。「总之,女死女还在,既然被逼斩仓,那你补仓就是——」
  结果却在不经意间逗笑对方。「补仓……敢情你这阵子玩股票玩上癮?」
  冷酷男生没回答,撞了洛沁泓手肘一记。「那你有没有兴趣参一脚?」
  洛沁泓连细想都不用便拒绝。「不用了,这种高风险活动不适合我的。」
  在这当口,有人一头撞到洛沁泓身上去,正在行走的二人这才停下脚步。
  「不好意思——」那人慌忙道歉,头垂得低低的。
  「不打——」话尾方成形,对方猛然抬首,拔高的尖叫声一下子盖过他的声音。「是沁泓!找到你真是太好了——」
  洛沁泓来到这下才细瞧对方的脸,那张慌忙失措的大眾脸……是吴美丽。
  那张他歇力遗忘的稚气脸庞又于脑际呈现,洛沁泓自厌地甩过首,甩去那总能左右他心情的影像,却可恨的挥之不去。
  「……找我什么事?」洛沁泓语气不善地问,俊容黑了大片。
  对方焦急不安的嗓音旋即再度响起。「小漩她不见了——」
  乍闻那话儿的一瞬,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久久没法找回自己的嗓音。
  「我打不通她手机,她似乎关了手机——她之前只捎了简讯要我帮忙餵小泓泓,还将后备门匙的位置告诉我,我到她家里找不着人,已经第三天了,我担心她会做傻事——」吴美丽心急如焚,霹靂啪啦的将她所知道的交代清楚。
  洛沁泓将每字每句听进耳内,他焦躁不安,欲追问更多之际,体内的自我防卫机制逕行啟动,即将出口的言词全数滚回肚子里去。
  吴美丽见洛沁泓一声不吭更焦急。「你有没有头绪小漩会跑到哪里去?」岂料对方却搁下冷绝言词。「没有——她的事与我无关,你找错人商量——」
  对方的反应令吴美丽非常惊讶,慢了大半拍才反应过来,厉声斥责:「怎会与你无关?!全都是因为你,她是因为你要走,失魂落魄了好几个月——」
  原以为对方会被骂醒,怎知对方还态度极度恶劣地反驳她的说词来着——
  「依我看,她是因为弘天行要去英国才失魂落魄吧——」
  致使激动不已的吴美丽一不小心就被牵着鼻子走。「弘天行去英国吗?」话一出口才察觉到不对劲之处,连忙返回主题:「这跟弘天行有啥关係?!」
  「怎会没关係?单恋多年的男生跟女友出国,有机会以后都不回来,她会不失魂落魄才有鬼——」
  「你——」吴美丽当下气得语窒,得深呼吸缓下怒气,才能好声好气纠正对方的说法:「小漩喜欢的是你,你怎么到现在都不明白?!」
  岂料面前那个牛皮灯笼却怎样点都点不着,还对她用吼的。「她不是喜欢我,而是因为我跟弘天行长得很相似,才把我当成是弘天行的替身来看——」
  吼她没关係,可轻蔑她好友的真心就不行!「你——以前没这么明显的,可现在真是太过明显了,你这个人的自我价值严重偏低——」
  此话一出,洛沁泓面更黑,可吴美丽没有闭嘴的意思,皆因她不希望他跟小漩再徒增误会。「你是不是忘记了是你认识小漩在先?」
  「怎可能会忘?」洛沁泓黑着脸道,嗓音阴冷,直教人不寒而慄,可未能能吓到正恼在心头的吴美丽。「那就是啊,那你凭啥认为小漩是因为你长得跟弘天行很像才跟你在一起,甚至是把你当作是弘天行的替身来看待——」
  「这……」冷峻的脸上仅闪过一抹犹豫,洛沁泓就固态復萌,语带鄙夷地詆毁,象徵寡情的薄唇上甚至噙着一抹似轻蔑似嘲讽的笑:「天知道她是不是因为倒贴弘天行不成,才暂且退而求其次跑去找个差不多的骑牛找马呀——」
  伴随尾音而落的是一声响亮的掌摑声,来自左颊的火辣使得他体内的怒火烧得更旺盛。「你——」
  「我郑重警告你别再侮辱小漩——」吴美丽疾言厉色地训斥,并为不在场的好友抱打不平,懒理自己的言行会不会得罪眼前这个在系里算是颇具影响力的男人。「如果她真是要骑牛找马的话,根本不需要为了讨好你而强逼自己要在短时间内治好她那接近极品级数的『公主病』——更加不需要为了买生日礼物送你而跑去女僕店做兼职赚钱——你知不知道要一个从小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约人都会迟大到的『公主』放低姿态招呼客人是一件多困难的事?」
  「买生日礼物……跑去女僕店做兼职……」洛沁泓愕然低喃了一会,才恍然大悟。「她那阵子老是撒谎说要回学校上课什么就是去了女僕店做兼职?」
  「是——」吴美丽下意答话,话毕才惊觉洩密。「你知道小漩撒谎?!」
  「……」洛沁泓默然不语,如同默认。
  吴美丽立马明瞭过来,纵有感慨地道,透露更多鲜为人知的事宜:「我就知道像她这种习惯任性的人很不会撒谎——难怪小漩说你不肯听她解释——」
  洛沁泓心下一震,但还是反射性拒绝接受,甚至是推翻对方的说法。「她只是没为意到自己把我当成替身而已,光是那份生日礼物就是最好的证明。」
  「能证明什么?」吴美丽没好气地问,没待他回应又接话,续为友人澄清。「只证明到小漩选错礼物送你而已——我早就唸过她了,她偏不听——」
  可洛沁泓仍拒绝相信这个可能性。「她没选错礼物,她送错对象而已。」
  惹得吴美丽更为火大,反过来连珠炮发的找一大堆理据否定他的武断——「送错你妹——你为啥偏要死咬着小漩这一点不放?我道你会不会对小漩太过苛刻?错将自己喜欢的东西拿来当生日礼物送人这个,我敢肯定她不是初犯,而你则不可能到今天才见识得到——那你凭什么认为她错将弘天行喜欢的拿来送你?再说,据我所知,弘天行几乎是『黑』不离身的,军靴就更加不用说了,一定是全黑的,那你凭什么认为小漩会天真到买灰色的军靴给弘天行?」
  喷得洛沁泓一面屁,霎时反驳不能,草草拋下万用答覆:「我不知道。」
  略嫌不负责任的言词引得吴美丽不禁像个三教娘子似的出言指责一番:「你不知道?你会不知道?我认同小漩今次选礼物时不小心是有错的,但你自己亦同样有错,你既然不喜欢军靴什么的,就别天天穿在脚上误导观眾——」
  再次成功堵得洛沁泓有口难言。「我——」
  「就算小漩曾几何时跟你提过想看你穿或喜欢看你穿什么,你都不该为了迎合她的个人喜好,而拋弃自我——选择迎合不是不可,但别想一套做一套,自己阳奉阴违又要别人猜中你心里的想法——这种相处模式只会累己累人!」
  心里那片不容触碰的突兀处被点破,洛沁泓心生愧疚,自厌情绪浮现。
  「有些话,我原本打算劝服小漩主动找你解释清楚化解误会,但现在事态严重,我就在这里跟你说,反正我刚刚都将很多不该说出口的都给说了——」
  这回,洛沁泓仍默言不语,一副像是精神同时被错愕与愧疚折磨的模样。
  瞥见对方一面黯然自责的样子,吴美丽的怒气顿是褪了一大半,致使用作交代事情的语气和缓了不少。「其实小漩由国中二年级开始就喜欢你了……」
  「国中二年级……」洛沁泓沉思了一会,表情浮现错愕。「那即是——」
  未待他把话说完,吴美丽便道出下文:「没错,即是弘天行出现之前。」
  「……怎可能?」洛沁泓震惊不已,但他惯常找理据推翻这个可能性。「无可能,要是真是这样的话,那她为什么反而会希望我不跟她不同校?」
  要是喜欢的话就会希望彼此之间能有更多相处的机会跟时间,不是吗?
  「细节我不太清楚,不过小漩说无意中听见她那帮好友交谈后就觉得你一直以来都不是真心想纵她,而是因为你是养子,所以就算感到不满都得哑忍,就算不想搭理她也得委屈自己迎合她——她觉得自己委屈了你,又怕自己又习惯成自然耍性子委屈你做些你不想做的,所以才刻意跟你保持一些距离——」
  「这……」洛沁泓错愕非常,他从没想过她会对他有这重误会……更没想过她会因为这误解而刻意疏远,他一直都以为她的世界变大了,变得不再需要他了,殊不知真相却是……且慢!「但她那时明明跟我说她喜欢的人是——」
  得悉对方指的是什么,吴美丽立马抢白,为好友过去所做的种种辩护,消除对方心里的芥蒂:「名义上,你的身份是她的弟弟,就算你们实际上根本没有血缘关係,你也当了她的弟弟很多年……她就算喜欢你,理性上还是会觉得这样是不当的,更别说当她觉得自己委屈了你很多遍……依我看,你根本从来都没把小漩当作是姐姐来看待吧,不然你不会这么容易就衝破心理关口……」
  的确是这样没错,他从没把她当成是姐姐来看待,即使他极力融入这个家,亦然,小时候把她当成是妹妹,长大后把她当成是女人,他从小到大都不安于弟弟这个角色,甚至渴望成为她的男人,所以……姊弟什么,他从不放在心上,只要她跟他说爱,他就可以不计较别人的目光,跟她在一起廝守到老。
  「……她为什么不跟我说?」
  「你有女朋友的,她要怎样跟你说?你觉得她像是会做第三者的女人?」
  「……」他当时的确是有女朋友没错……「不像。」
  「至于喜欢弘天行什么……我曾几何时都以为小漩跟其他女生一样容易受浪子型坏男人所吸引,可我现在记起她那时曾跟我提过想找一个跟弟弟差不多的人来做男友——我当时还以为她在瞎扯,明明弘天行跟你差上这么多——」
  「这……」难不成……她先前之所以会选他的兄长完全是因为……他吗?
  「小漩曾说过第一次跟弘天行见面就觉得弘天行长得跟你很像——她就以为是上帝听见她的心愿而派来的,她直接把弘天行当成是真命天子来看——」
  真命天子……因为别人长得像他就当成是真命天子……怎可能?无可能。
  「如果真是想找个跟我差不多的人做男朋友的话,就不会选弘天行——我跟弘天行就只有外表相像而已,性格完全是两个极端,根本一点都不像——」
  「是不像没错,但她单方面认为长得差不多的人性情有再大差距都不会差上多少——而她听了朋友说的话后,单方面的认为家人的包容是逼于无奈的,就只有男朋友才会真心包容自己的任性,所以她那时才会死盯着弘天行不放……」
  家人的包容是逼于无奈……他承认自己起初确实是逼于无奈才会迁就她,但久而久之都不再是这一回事……即使她父亲生前老是唸他不需要屈就自己纵容她什么,但他就是想纵她,他从不觉得那是委屈什么,因为她的笑容、她的快乐远远超过一切……他之后都是「真心」待她好,没委屈,全都是心甘情愿的。
  「她是待你离家出走后才明白弘天行根本不可能取代你的地位,她心里决定跟你做一辈子的『家人』,决定一辈子不嫁,一辈子当你的姐姐,所以她才拚命努力改掉身上的恶习,希望在找到你时能劝服你回心转意跟她回家——」
  一辈子不嫁……一辈子当他的姐姐……
  他儿时也是这样希望,希望彼此能够当姊弟一辈子,甚至还允下照顾她下半生的承诺……可人越大越贪心,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姊弟关係,他渴望得到她的爱、她的心,渴望成为她心中最重要的存在,地位凌驾于她父亲之上的存在,故他从不吝于付出,她身边的人对她有多好,他就会比那些人做得更好。
  「你可能会觉得很难以置信,但这些才是那位公主病患的真正想法……那你的想法又是什么?」
  他一直为了成为她心里最重要的存在而拚命努力着,可弘天行的出现却搅乱了一切……他一直都搞不懂她喜欢弘天行什么,弘天行对她根本谈不上是好,关怀备至嘘寒问暖,没有一项办得到。
  所以,他从没想过自己败在对她太好,正因太好,才令她对他的真心生疑。
  在吴美丽还在怀疑那个牛皮灯笼还未点着之际,洛沁泓一个箭步衝出去,匆忙之际,还撞到了迎面而来的途人……
  所以,他从没想过……
  即使他老是希望她能够喜欢他,他还是从没想过她会跟他有同样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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