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离歌
  烛台上的灯火熄了, 屋内只剩了透过窗口洒进来的月光, 清浅淡雅, 柔和温婉。可这月光却没有半点的温度,似还透着冰冷。
  沈羽抱着长剑缩在角落之中, 一动不动。
  昔日,父亲与兄长战死龙泽,她愿以身殉国,悲伤之中裹着的是泽阳族人那一股不屈服的韧劲。泽阳族人, 生来便承担着守四泽,护舒余的重责,她自小便知, 族中上至父亲,下至百姓,若非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便是经年承志, 一生为国。为国而生, 为国而死, 正是泽阳族人无上荣光。是以,父兄战死,族人尽灭,也并未毁了沈羽的意志。她可不要了这一条命, 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
  可如今这噩耗袭来, 灾祸突至, 却如一记闷棍,重重当头打来,犹如暗流旋涡将她卷入其中,万劫不复。
  父兄战死,她痛不欲生,然尚可祭奠,佳人已逝,她割心挖肺,又如何寻踪?
  沈羽抖着双唇,一双眼睛木然的盯着桌面上那一把“白羽”琴,心中悲恸之气回荡不觉,来回相撞,几乎要从胸口之中喷涌而出,揉着血,带着泪。
  若不是因着家国战事,她或可一直守在桑洛身边,便是不能入了三道门,她也能在狼绝殿中,至少,能离得她近一些。
  若不是因着肩上重任,她或可在回返皇城之后,便就向吾王请旨,赐婚下来,若得天怜悯,此时,桑洛本该与她一同住在姑业城中,举案齐眉。
  若不是因着她这泽阳少公狼首将军的虚名,她或可以无所顾忌的陪着桑洛看山看水,策马在林中溪边,过着逍遥自得的日子。
  若不是她假扮男装承袭公位,有口难言,或许,或许她早可堂堂正正的与公主双宿双飞,不用碍着那许多的俗世纷扰,也不必因着心中纠结难言而踟蹰许久,或许,她可多于桑洛在一块儿,早一些时日,多一些年华。
  可穿上这一身铠甲,拿起鹰爪长剑,便没有这样多的“若不是”。
  这是沈羽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的铠甲重如千钧。
  她站起身子,将身上轻甲卸下,只穿着内中一件白色薄衫,站在桌前,久久不语。许久,坐在琴前,将手中长剑轻放桌边,抬手把自己头上的发带扯开,乌黑长发瞬间散落肩头,披散开来。
  柔和的月光自窗口倾斜在桌上,映着染满了悲伤愁绪的一双眉目。此时桌边琴前,并非是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泽阳少公,也不是将士眼中的狼首沈羽,她只是沈时语。
  一个身为女子的沈时语。
  这一双拿惯了剑的手,微微抬起,缓缓放下。轻轻一按,一挑,便是一声低吟的琴声。
  轻拨慢挑,提转擦按,低沉铿锵,蛟龙入水,梧桐落叶。
  一片浮云遮了月儿光华,一声叹息,裹在了低沉悲戚的琴音之中。久久不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我思……古人……”
  沈羽淡淡开口,轻声吟唱,断断续续,顿顿挫挫,及至喉咙哽咽,颤声呜咽,却终究随着清泪落下,悲不自胜,再吟不下去。
  琴声一顿,因着双手重重拍在面上而发了一声凄怆的“咚”声。
  沈羽粗重的呼了几口气,咳嗽数声,只是颤声沙哑的低唤了一声:“洛儿……”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倒伏琴上。
  翌日清晨,一夜未眠的陆昭醉意犹盛,却听得院中一阵马儿嘶鸣,紧接着便是马蹄踢踏之声。他惶然出门,只瞧着沈羽打马疾行,他慌忙上马急追,一路追至城门,大吼数声少公,却依旧见不到前头马儿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城中军士纷纷侧目,追出来,只见陆昭立马城头,天边露了一抹金色,远处一人一马,持剑挥鞭,直往西边皇城所在,绝尘而去。
  魏阙与午子阳急急赶来,却不知沈羽何去。午子阳只道:“陆将,可要小人去追?”
  陆昭沉着面色,怅然许久,叹道:“她心中有事,这事儿,只有一人可解开。她不说,骨子里,却有一股子宁劲儿,随她去吧。若不去,怕是此生,心中都难安。”
  魏阙面色一晃,低沉眼睑,沉思片刻,开口只道:“少公,可是因公主事……心里难过?”
  陆昭却道:“你我追随少公征战许久,也曾随公主在姑业,在凤鸣山与叛军周旋,公主与少公二人两情相悦,却在此时忽然薨没,咱们心中都难过,更况少公……”
  午子阳沉思说道:“公主却是体虚身弱,却不想忽然薨没,公主与我有恩,他日回返皇城,子阳,愿去祭奠。”
  魏阙面色忧愁,欲言又止,许久,拱手说道:“少公一人一骑,心沉意乱,如今先王崩逝,新王刚立,国事繁杂纷乱,少公此去恐生枝节,臣愿去追,好歹路上有个照应。”
  陆昭微微点头:“魏将所言有理,既如此,可魏将还要与我往龙首山布防,还是子阳去追,泽阳城中事,交给陆某。”
  魏阙急道:“陆将,若少公真做了什么事儿惹闹了新王,在吾王座前,我好歹能说上一二,若是子阳前去,谁来替少公说话?还是,还是我去!”
  陆将见魏阙执着,也觉他所言非虚,片刻,应声只道:“如此,魏将便去。如今中州势弱,这几个月,量他们也不会再敢越过龙骨山。我修书一封与穆公,商量对策。”
  魏阙面上一笑,拱手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子大吼一声便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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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沈羽却并未往皇城去,她此行,并非要向新王回禀军情,更不想见到朝中国老,她只想看看桑洛。看看那新立的墓碑,看看坟茔塚前,会否寻得一缕香魂。
  她一路沉声不语,累了就靠在山石树边,亦或寻个溪边坐着,不睡,也不动。累的极了迷糊的睡过去,却又总过不多久便从梦中惊醒,之后满头大汗,再不能寐。魏阙便也就这样一路跟着,一句话不说,却又似是许多话想说。可他终究没说,只是寸步不离的守着。
  行过两日,过大泽,只在燕林之中停了半个时辰,发着呆,红着眼眶,便又上马疾驰,再过一日,过了朔与灵术,又有六日,穿戈壁过山谷,复行四日,终究看见了姚余镇的轮廓。
  沈羽面色灰败,眼窝凹陷,行至姚余祖庙之时,几乎已没了力气翻身下马,却又被祖庙周遭身着缟素白衣的侍卫拦了。姚余侍卫从未见过狼首,自然更不知沈羽是何面貌模样,只觉得是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当下便拦了。口中厉声大喝,手上操戈而立。
  魏阙正欲亮明身份,却惊见沈羽手中长剑出鞘,直直的抵在了那为首的侍卫脖颈上,目露寒光声如冰雪,只道了一句:“退开。”
  沈羽素来行事稳重,哪里做过这样的事儿说过这样的话?她面容冰冷,长剑寒光凛冽,那声音凉的惊得一众兵士险些将手里的兵器都丢了,更觉来者不善,呼啦一下子都围了上来。
  魏阙急忙下马从怀中摸出统兵令牌,大喝说道:“大胆!此为狼首沈公!瞎了你们的眼,竟如此不敬!”
  那侍卫凑近了看,果见魏阙手中正是赤甲军皇城值守的统兵令牌,愣了愣,又看了看沈羽,脸上满是疑惑之色,沈羽却依旧铁青着一张脸不着一字。魏阙低声只道:“姚余祖庙,不可乱入。”言语间,后退一步双手一拜,朗声说道:“臣,请狼首令。”
  沈羽收了长剑,从怀中摸出狼首令,交给魏阙,魏阙将那令牌在众人面前一晃,一众侍卫当下恍然,纷纷跪身磕头,口中高呼:“见过狼首!狼首恕罪!”
  沈羽却在此时已然慢着步子一步步的走入祖庙之中,将这一众声音抛掷身后。
  魏阙在后急急跟上,他一路上只觉沈羽是因太过悲伤而一路沉默,如今看着沈羽的样子,总觉得他似乎更加不对劲。他随着沈羽绕过正厅,行过小路,眼神不住的往沈羽面上看,沈羽却仍旧面色沉静,竟连那悲伤都淡了许多。魏阙心中疑惑,更加担忧,这一路都在脑海中徘徊的事儿复又浮现出来,深思细想,慢了步子。一路侍卫见者行拜,从者躬身,引着二人到了庙后祖陵。
  此时快到黄昏,日头西陲,越往里走,越显苍凉。步子也越是慢。
  行至一方园子,松柏苍翠,花朵芬芳。侍从不敢再走,只是轻声道了句:“狼首,将军,此处,便是公主安寝之地。小人,这就告退了。”
  沈羽身子微微颤了颤,矗立原地久久不动。魏阙挥了挥手,遣走那引路侍从,沈羽却哑声,终于说出一句话:“魏将也将我送到了,眼下,可回去了。”
  魏阙一愣,咬了咬牙,叹声只道:“少公,少公此时方获大胜,如此闯入,若让吾王知晓,怕招惹麻烦。臣在此等候,少公祭奠之后,便随我返回吧。”
  “回?”沈羽微微侧目,竟是一笑:“回哪里?”说着,轻轻摇头:“我哪里也不回,此处,我来了,就不会走。”
  魏阙被沈羽说的语塞,心头一沉,总觉沈羽有什么事做了决定,而这决定让他颇觉惊慌,他张了张嘴,复又说道:“少公,公主一直以少公为傲,她若在天有灵,定不愿少公……”
  “魏将。”沈羽叹道:“羽一路冲杀,历行艰难,只是为了圆我父志收复四泽。如今四泽祥安,羽,也算了却了这一番重任。眼下,我再无什么宏图大志,更不论加官进爵世袭罔替。我知魏将为羽思虑,但羽已无牵挂。洛儿生时,羽不能相伴左右。洛儿去后,羽,不应再辜负了她。”说着,抬手将那狼首令放在魏阙手中,轻轻拍了拍:“魏将拿了我的狼首令,可回禀新王,此后,再无狼首,亦无泽阳沈羽。”言罢,竟对着魏阙深深一拜,便即抬步往园中而去。
  魏阙目光一晃面上大惊,却不知沈羽这最后一句话究竟何意,又觉自己方才心中猜测怕要是真的,可此后再无狼首也无沈羽,那可怎么行?他怔愣片刻,心里更是纠结,匆匆抬步跟上,走入园中,行不几步,便见墓碑陵椁,想及这棺椁之中,并无桑洛,而眼下桑洛却不知在昆边过的如何,又是重重一声叹息。
  沈羽瞧见墓碑上字迹之时,木然的目光忽变的柔和,她一路行来,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却依着心中执念,一定要来。
  可她如今来了,瞧见了,却依旧不想相信这墓中之人,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桑洛。
  这半月之中,她打马而行,幕天席地不舍昼夜,纵在梦中醒来惊觉佳人不在,都不曾落下一滴泪,便是在燕林之中,想及曾与桑洛在账中互诉心思之时,都咬牙忍着。
  可她此时看见墓碑之上的桑洛二字,却不想哭了。
  她心中释然,似是早就想好了她自己想要的归处。她千里奔袭而来,只为一死。
  是的,是只求一死。
  即便不能同穴,能将血洒在她墓碑之前,或可与她魂魄相见。
  父兄离去之时,她可坦然赴死。
  如今,心中了无牵挂,更可释然而去。
  她唇角一弯竟是一笑,千言万语便在此时只化作了一声轻叹,握着长剑剑柄的手松了松,手指从剑柄上那凹刻进去的两个字上轻轻摸索过去,柔声道了一句:“时语来了,洛儿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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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时候在想,沈羽的人设真的太压抑了,很多时候她也需要放肆,需要发泄。就像她知道自己喜欢桑洛的时候在雨中校场里挥剑来回胡乱劈砍,就像这一章。
  可能只有爱人的逝去,才能让她忽然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究竟为了什么,究竟该何去何从。可是她知道了,想明白了,累了倦了,却除了死,再没有别的办法。
  当一个人崩溃悲伤到极点,赴死怕也是一种解脱。
  这第二卷真是太让我难过了,处理起来非常压抑,每次写的时候整个人都沉浸在悲伤的氛围里面,所以更起来有点儿慢,不过相信我,熬过这一段,会有糖的。不然我就不会安排魏阙跟着来了。你们懂得……我是舍不得公主在受苦了。。。╮(╯_╰)╭
  感谢我的小天使sylow给了这么长得评论,感激涕零涕泪滂沱喜不自胜,看的太认真了,太感动了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