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不见君
  翌日晌午时分,林中又下起了小雪, 沈羽在见到哥余阖之时便是神色一惊, 一双眼睛不可置信的看了看哥余阖, 又看了看桑洛,但听得桑洛唤他做“余和”,更觉奇怪,哥余阖却只是浅浅一笑, 古怪的冲沈羽挤了挤眼睛上了马之后走在前头, 沈羽体虚,便就坐在马上,靠在桑洛身上,她又不敢靠的太近, 就这样挺着身子行了片刻,终究因着胸口伤痛叹了口气,咬了咬牙。
  桑洛知她当着穆及桅与哥余阖又不好意思, 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他二人都在前头, 背后没长眼睛, 时语何苦还要这般扭捏, 害自己不舒服?”
  沈羽面上一红, 吁了口气:“我并未不舒服……只是怕……累着你。”
  桑洛却道:“身子不累,心却累得筋疲力尽。”说话间莞尔一笑,放低了声音:“你这样让自己不舒服, 便是让人心疼, 心疼久了, 心便累得慌。”
  沈羽心中一暖,放松了身子靠在桑洛怀中,微微闭上眼睛开口问道:“他为何在此?”
  “我来寻你之时,正巧碰上,他说朔城之时你有恩与他,他是来报恩的。”桑洛看着哥余阖在马背上晃来晃去的身形,浅浅一笑:“此人,倒是个忠义直爽的人。”
  沈羽只道鹿原战时桑洛拿着铁令让人尽屠哥余族人之时那神色,是因着哥余阖将她掳了去心中愤恨,却没想到桑洛如今谈起此人,竟然言语之中毫无恨意,皆是敬佩之情,她沉默不语,深思片刻,当下嘶了一声,眨了眨眼睛:“鹿原一战……公主是有意……”她话未说完,心中已然了悟,哥余阖为人直来直去爱恨分明,若不是桑洛对他有恩,纵使他要报自己当日在朔城战中助他杀了哥余野的恩情,也不会在桑洛身边隐藏身份当一个“侍从”。
  听着桑洛低声浅笑,沈羽更是确定,想及鹿原那夜桑洛为了掩人耳目不惜重伤自己的气魄,更是佩服,越佩服,又越觉得心中喜欢,不由得微微偏了偏头靠在她肩上,安心的闭上眼睛松了口气:“洛儿,真是深明大义,不惜以身犯险……”
  桑洛却觉得沈羽说话间那脑袋还不时在自己肩头蹭着,抿嘴笑道:“深明大义就深明大义,时语,怎的还借故轻薄我?”
  沈羽当下僵了身子,嗯嗯啊啊了数声,讷讷说道:“时语……时语只是心中实在佩服。便就……就唐突了佳人……不敢了……”
  桑洛闻言面上笑意更盛,脸上一抹红晕浮起来,紧了紧手臂,侧头贴了贴沈羽的耳朵,低声说道:“哦?我怎还不知,在战中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沈公,竟还有什么不敢的事儿?”
  可沈羽心中虽暖,却总不由得想到桑洛瞒着吾王竟在祭庙之时擅自来此寻她的事儿,想到此事,她心里便是再开心,面上也腾起一抹愁云,叹气只道:“我只担心,吾王若知你来此,涉身险境,回去之后,怕不知要怎样的怪责于你,”说着,她更是担忧,轻握住桑洛那牵着马缰的双手,叹道:“虽我不愿你路途劳顿,但回营之后,洛儿还是快些带着疏儿和哥余兄弟速回姚余。以免吾王生了气动了怒。”
  “我既来了,”桑洛目光落在林中,舒了口气,面上毫无波澜,便是声音都平淡非常:“父王便早晚都会知道。若要责罚,我早些回去与晚些回去,已无二致。况我们出来两日,王兄的人马应也到了营中,既如此,不若安安稳稳的呆些日子,等你伤好一些,我再随王兄回返便是。”
  沈羽沉吟片刻,仍旧一叹:“是时语对不住你。”
  “你死里逃生,好容易才捡了一条命,况若无此事,你我二人,哪会有今日这般畅谈如斯?”桑洛说着,便假意冷下了声音嗔怪道:“本是个化险为夷逢凶化吉的好事儿,你却总要说这些不开心的琐事。
  沈羽心中一慌,她哪里瞧的见桑洛那说话时面上的笑意,只得慌忙开口:“洛儿别气……我认错……”
  桑洛柔声只道:“此去营中,还有小半日的路程,你睡一会儿,莫再多说。”
  沈羽听得此言,更是闷声不响,以为公主是真的生了气,哪还敢言语半分?可她却又哪里睡得着?她想到回营之后碍着人多,公主必不能日夜待在她营帐之中,或是要到了她回返姚余之时才能送她一送,心中便是万分的不舍,往她怀中靠了靠,闭目低叹,又觉得桑洛怀中温暖,馨香扑鼻,过不许久,还真就如此昏沉的睡过去了。
  待得她再醒来,却只觉得口舌干涩,胸口闷疼,身子倒是暖的,身下却是那硬邦邦的床板,再听不得风雪声,唯有火堆噼啪作响,与窸窸窣窣听不真切的脚步声。她眯着眼睛目光迷蒙,眼中昏黑一片,鼻间唯有炭火着了湿寒烧出来的一股怪味。她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瞧着面前有个人影正在边儿上忽晃,唇角一弯,干哑着声音轻声唤了一句:“洛儿……”
  许是声音太虚,面前的人儿根本没听清楚她的话,弯下身子笑着问了一句:“少公?你醒啦?”
  沈羽心思一晃,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却见面前哪里是桑洛,却是陆离。她眉头微蹙似是颇为迷茫:“离儿……我……在哪?”
  陆离坐在床边叹了口气:“少公可算醒了,你都昏沉沉的睡了两日了。还能在哪,当然是在朔城之中。”说着,低着头仔仔细细得瞧着沈羽面上那突然闪现的怅然之色,不解的问道:“少公可是哪里又觉得不舒服了?”
  “两日……我……”沈羽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却又因着没了力气躺了回去:“我睡了这许久?”
  “你哪里是睡呀,是昏过去啦。”陆离撇了撇嘴:“穆公带你回来之时,你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可吓死我了!”
  “穆公……带我回来……”沈羽叨念几声,兀自微微点了点头:“那……我为何在朔城?不是该在营中?”
  “营中那帐子漏风,穆公只说你眼下这样子,须得到暖和的地方养着,便带了人一路把你送回来了。”陆离说着,却又见沈羽面上添了几分更浓的惆怅,不解的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少公,你可真的醒了?”
  沈羽听她这样说,心中惆怅更甚,却不知道自己昏沉睡过去,竟中途又昏过去了,更没想到醒来之时早不在燕林之中,却更是回返了朔城,身边哪里还有桑洛?她看着陆离,本想问她可见着了公主,可话到嘴边,却又想到陆离方才说是穆公带自己回来的,想来,公主来营之事,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可她心中却又惦念桑洛,思忖片刻,轻声问道:“离儿可知,太子亦的人马,是否已到了营中?”
  “太子亦?”陆离转了转眼珠,思索了一忽儿,喃喃说道:“你回返之前,确有一大队人马到了营中,上头举着银底金龙旗,我还以为是皇城卫来了,少公如此说,想来应是太子亦的人马没错,不过……”她面上不解,兀自道:“不过领兵将领却不是太子亦,而是旁人。”
  “旁人?”沈羽心中奇怪,复又追问:“离儿可知道是谁?”
  陆离摇了头:“我哪里知道啊,我又不认识。反正不是那个好难瞧的孟独便是。”说着,忽的一拍手:“险些忘了大事儿。”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对着沈羽晃了晃,噘了噘嘴:“这是穆公走时让我等你醒来交给你的。我倒想看看是什么东西,穆公却说只能给你瞧,”说着,手一伸:“少公眼下要看吗?”
  沈羽浅浅一笑,让离儿扶着她坐起身子靠在床头,拿过那封信,却见信封之上隽秀的字体写着:沈羽亲启四字。
  穆及桅笔锋有力,落笔之处气势贯穿,但这四个字笔锋清秀,柔中带刚,瞧起来颇为熟悉。沈羽微微一愣,当下想到昔日夹在她那本《舒余野卷》之中的“欲语还休”四个字,心中一晃,抬手轻轻地从那字面上摩挲过去,低声咕哝了一句:“是她……”说话间,竟唇角一牵,面上柔和至极。
  陆离瞧的奇怪,歪着脑袋瞪着眼睛看着沈羽的模样,又看了看她手中的信,不解问道:“少公说什么呢?”
  沈羽惶然抬头,面上微微一红,摇头只道:“只是军中事。”
  陆离想了想,却又在此时惊声一叫,起身急道:“坏大事儿啦,药还在炉子上热着!”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到了门口,瞧都没在瞧沈羽一眼,便径自关门离去。
  沈羽淡淡一笑,舒了口气,情急将那信封打开,内中拿出信纸摊开,但见纸上寥寥几字,一眼晃过去便到了最后,可就是这样一眼,她却又不自主的吸了口气。
  “父王忽病,王兄急返。燕林霜雪急,王都风雨迫,临行不见君,只盼伤愈归。”
  短短数句,了然其意。沈羽将信整齐的叠好,压在枕头下面,眉间紧锁,吾王刚刚自定国台回返王都,竟忽然病了,然这病想来定是沉重,若非如此,伏亦带兵途中不会回返,桑洛也不会闻听这消息马上赶往王都。
  不知怎的,她忽的又想起穆及桅曾说道的那句话——西余的冬天,实在熬人,只盼着这冬日早些过去,少些生离死别才是。
  她心头狂跳,却不知道是被什么事儿扰了心绪。
  唯有桑洛那“只盼伤愈归”一句,满心担忧与那柔软的情愫跃然纸上,跳入她心中,化成暖融融的小火苗,烧的她面膛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