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妖 第4节
  孙太后眉毛微微一动,已笑了:“原来,陛下这是重情啊,也对,到底陪在上书房伴读好些年,总有些情分在。”她笑得慈眉善目:“虽说国法不可违,但皇上既然这么牵挂,哀家少不得做个好人。祁家那小子既然已净身,等他调教好了,便到皇上身边当差吧。”
  吴知书连忙应道:“奴才遵太后懿旨,太后娘娘慈悲。”
  普觉法师眉目漠然,只是道:“想来皇上身体不适,心情郁闷,因此才被那些腌臜之气给缠上了,贫僧替陛下诵一段楞严咒,驱驱邪吧。”
  孙太后大喜,一边命人布置菩垫,一边笑着道:“难得大师亲自诵经,这也是咱们陛下的福气。”
  普觉法师道:“不敢当,陛下真龙天命,不必贫僧诵经,也自有深厚福运。”
  巫妖飘在空中,垂眸往下看着。
  只见那普觉法师盘膝坐在蒲团上,横过禅杖置于膝上,袈裟焕然,双眸闭上,眉目庄严,薄唇张合,开始读经。
  梵音阵阵,煌煌禅杖无风自动,哗啦啦灿金宝圈在杖头密集旋转,泠泠急响。
  旁边的孙太后和内侍宫女们,全都睁大了眼睛,显出了佩服的神色。
  随着诵经声起,巫妖看到那僧侣身上果然柔和泛起一层金光,缓缓涌动在房间内,房里的阴寒之气仿佛被金光融化了一般,很快褪去,而闭着眼睛原本睡得很不安宁的萧偃,果然也在这和平的诵经声中,眉目放松,沉睡了。
  而神奇的是,仿佛和那金光应和一般,萧偃眉心身上也缓缓泛起了一层金光,那金光却比那僧侣的金光还要纯粹明亮,柔和地包裹在萧偃身周。
  那僧侣身上的金光,可将屋内的死气怨气驱散,却也让身为死灵的巫妖隐隐感觉到不适。
  但萧偃身上的金光虽似为那国师引导出来的,却蕴含着纯正的法则之力。此刻巫妖的魂匣还悬在萧偃心口,被这金光一笼罩包裹,原本在撕裂空间中受到可怕伤害的灵魂,也被这点金光渗透得感觉到了一丝愈合的舒适,这比他吸收死气怨气来恢复灵魂上的伤,那可要有效多了。
  若是按他之前的计算,这么慢慢吸收怨气死气,也要个上百年才能恢复到他之前的样子,毕竟这个世界的魔法元素薄弱太多了。
  也就是说,刚才这个僧侣说的什么真龙天命,是真的存在了?
  巫妖思索着,在这个魔法元素匮乏的地方,看来除了死灵之气能够较为容易的调用之外,这个信仰之力,想来也比一般的魔法元素更为容易修炼——而这些人口中的“真龙天命”,听起来应该是属于人王的,那么想来也是一种信仰之力。
  这种信仰之力修炼的方式,应该与僧侣的修行庇佑和慈善、苦行又是不一样的道路……而眼前的萧偃,属于他的人王之力,已被其他分权架空他的人同样分走了,因此他是如此孱弱无力。
  但他仍然自有气运,因此,遇见了自己。
  万民信仰人王,人王庇佑国家,国运成就王运,福泽反哺国土。
  是这样的吗?
  有意思,这个世界的法则,他似乎隐隐领悟了一些。
  陷入沉思中的巫妖很快被下面的动静又惊扰,普觉国师诵经后起了身,孙太后叮嘱了一番,将那一番谆谆慈母之心彰显表演清楚了,才带着一众宫女内侍,回了自己的宫殿。
  而孙太后走后,小皇帝的寝宫里,立刻又回到了那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的状态,知道皇上一时半会还不会醒来,折腾了大半夜,疲惫的宫人们全都缩回了附近的耳房里抽空歇息去了。
  竟然没一个认真关心这位关联着国运的小皇帝是否会不会半夜醒来,是否热,是否冷,是否渴,是否会病情加重。
  一夜转瞬而过。
  第7章 真龙运
  天微微亮的时候,巫妖看萧偃仍然睡得深沉,就从窗子里飘了出去,在这座宫殿里大致转了转,托那国师的福,他如今已能离开魂匣距离稍远,若是计划得当,应该很快能恢复从前的样子。
  巫妖不死,只需要魂匣藏在一个绝对稳妥安全的地方,无论魂体被如何摧毁攻击,都能再次借助魂匣复活。
  如今魂匣被这一方世界的人主戴着,也还算安全,虽说这人主的气运,着实是薄了些。
  他隐匿自己成为一点幽微的灵火,在深沉的凌晨夜色掩护中,在这宫城里转了一圈,这一座宫城,上万人居然大多是奴婢,服侍着“天子”和“太后”,其余的大多各司其职,在不同的逼仄暗沉的房间内,有的睡着,有的在四处巡卫,有的站着值守,还有的已起身在辛勤劳作,生火做饭,喂养畜生,打扫宫廷,踩动织架,在巨大的布绷前绣花。
  而再往前殿去,有无数穿着紫袍、红袍的男子列队在宫殿前,似乎是在议政,殿内有威势赫赫的中年男子,穿着华贵的杏黄绣袍,坐在侧方的座位上,听着禀报,时不时吩咐几句,下面的紫袍红袍男子有些年岁已长,但仍恭恭敬敬行礼退下,而他们在上前禀报及退后时,都会先往正中央的宝座上拜一拜,但正中央那金色宽大宝座上,却空无一人。
  想来,那应该是萧偃的位置,只是,他“病了”。
  巫妖又转了转,往前去,发现再往前便是热闹的街坊,但自己已不能出去得更远,看来还需要更多的力量。
  巫妖回转回来,往紫微宫去,路过一处四方院子,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正是萧偃之前喝过的药味,灵火转了转,飘了进去,仿佛一点迷路的萤火虫,正在院中廊下熬药的医侍微一恍惚,只觉得眼花,冬日怎会有萤火虫?想来是火星飞起看错了。
  萤火穿入窗棂,飞入了梁上。
  里头两个穿着青袍的太医正在说话。
  其中一个正是之前给萧偃诊过脉的江老太医江暮书,他正慢悠悠道:“下月轮值你不必来了,我已让人排了你去太医署讲习。”
  对面的年轻太医抬起头来,他眉目俊秀,但平日里平和的脸上带了些讥诮:“父亲是不希望我给陛下看诊吧。陛下这弱症,我看八分倒是这清清静静养生饿出来的。”
  江暮书长长吁了口气,意味深长:“不足之症,慢慢调养,惜福养生,也能年寿绵长,大鱼大肉,反倒福祚不永。”
  小江太医轻轻哼了声,江暮书道:“当初,太后身边的尚宫勤学好医,向我请教医理,听说关木通等药,长期食用会缠绵病榻,不能理事……”
  小江太医陡然变色,江暮书摸了摸胡须,淡淡道:“当时我说,不仅仅会缠绵病榻,还有碍子嗣,尚宫若有所思,似有憾色,致谢后离去。”
  小江太医睫毛微微抖了抖,脸色难看,江暮书无声叹息:“原本为皇上看诊,太医院常备六名医士,分作三班,轮流看诊,然而自皇上登基后,医士们陆续离开,告老的告老,病休的病休,被问罪的也有,到如今,只剩下我为皇上看诊。”
  “你且好好去太医署磨上几年,把我教你的都理一理,编一本医术,一套药典,一本针法,再过几年……”
  小江太医嘲道:“再过几年,皇上也大了,该娶妻了,只是这圣躬时时不宁,缠绵不愈……到时候,又再生下一个先天不足的小太子,到时候……”
  江暮书淡淡截住他口道:“书编好,你就出去行医吧。”
  小江太医一怔,江暮书道:“御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若不能习惯这宫廷太医的生活,也还是早些往那乡野中去。”
  “我们江家,世世行医,至今已传十二代,虽说如今御医世家,却也不是非要靠着这块祖先传下来的牌子世代传家。你既不能适应,就还是早做打算。”
  小江太医沉默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收拾了下医囊,起身走了出去。
  江暮书长长叹了口气:“太年轻啊……”
  荧光转了转,兜转出了外边,外边天已全亮,萤火虫也一点并不招眼,他转了转,又回到了紫微宫。
  紫微宫外面果然也都拢着人,内监来往纷纭,宫人们端着铜盘毛巾等等一应物品侍立在宫殿外,大气不敢喘。
  他回到寝殿里的时候,看到萧偃正沉着脸坐在床边,地上一个内侍跪着,地毯上滚着茶杯,茶叶和茶水打湿了暗红的地毯。
  是下人摔了茶杯吗?他有些讶异,这少年很少生气,如今居然这么阴着脸,是谁惹了他生气吗?萧偃看着不像会是因为这样小事生气啊?他飘了进去浮在萧偃身侧。
  萧偃只觉得身侧一凉,猛然转头看向窗子,脸上仍然带着些惊痛和惆怅,眼睛里却又带着一丝期盼。
  巫妖不解,但殿里有人,不好现身,只回了魂匣内,然后和他传话:“你醒了吗?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萧偃伸手按住魂匣,巨大的失而复得的惊喜卷上了心头:“九曜?您去哪儿了?”
  巫妖道:“看你睡着,我出去看了看外边的情况。”
  萧偃眉目已松,嘴角微微翘着,溢出一丝欢喜,挥手命内侍们:“都下去吧,朕不舒服,自己安静一会儿。”
  内侍宫人们连忙都退下了。
  看没人了,巫妖便现了身,紫灰色的幻影中金发金眸,肌肤苍白如幽微的月光,五官不再模糊不清时隐时现地隐藏在光后,而是清晰了许多,眉目深秀,鼻梁高挺,恍如神国的宠儿,全不似这世上之人。萧偃几乎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金色睫毛,心中微微又是一惊,问道:“你可以现身了吗?昨天消耗那么大……又遇上了国师……”
  巫妖侧了侧头,忽然明白过来:“国师?你是担心,我被你们的国师驱邪驱走了?”所以才那么生气?是以为自己不在了吗?
  萧偃脸色带了一丝窘迫,巫妖看到少年耳尖微微变红,声音却还平静:“我听说国师读了驱邪的经才走的……有些担心。”本来这巫妖就魂体薄弱,昨天还为了救祁垣施了法术,想来魂体更不太稳固。
  他醒过来发现魂匣沉寂,内侍们又忙着替太后表功,述说着昨夜国师的种种驱邪诵经的神异之处,他又惊又悔,茶杯都没拿稳,全然没有控制住地发了脾气。
  幸好……
  但他还是十分担心地看向巫妖。巫妖正凝视着他,却又仿佛眼中空无一物,金眸似剔透的金发晶,无数金丝在里头形成漩涡一般,对视一会儿便会觉得有些眩晕,犹如整个魂灵会为之吸引。
  巫妖仿佛看懂了他关切的眼神,嘴角微微笑了下:“无事,但你们那国师,确实有些本事。”果然无论什么世界,宗教所带来的信仰之力,总是多少有些效用。
  他简短讲了下昨夜的见闻,萧偃有些匪夷所思:“国师诵经后,我身上会有金光?对你的灵魂修补会有好处?”
  巫妖点头:“你是这方世界的人主,你的气运越强,世界给你的回馈也就越强,与此同时你也便能够庇佑、扶持、赐福于这世界的万物、民众。昨天得了你一点金光,我现形就容易多了,也能够离开魂匣一定距离,所以凌晨我才能离开你去外边看看。”
  萧偃漆黑的眼睛仿佛被点亮一般,焕然神采:“也就是说,我把你的魂匣一直带在身上,对你是有好处的?”
  巫妖道:“不够,你身上的气运,被别人分薄了,太过微弱。”
  萧偃眸光又黯淡了些,但面容却仍然勉强笑着:“也就是说,我身上属于天子的气运越强,您就恢复得越快。总是个方向……我会努力的。”
  巫妖微一点头,萧偃被他金眸一晃,心神微摇,却见幽影淡去,巫妖已消失,回到了魂匣内,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我会协助你。”
  声音仍然是冰雪一般凛冽,萧偃却不由自主握住了胸口的魂匣,之前那慌乱的心,忽然定了下来,他低声道:“谢谢你。”
  外面已有内侍禀报:“陛下,江老太医来请脉了。”
  萧偃微微抬头:“传。”
  头抬起,他又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个举止从容,规行矩步、端重雍容的少年皇帝,内侍们全都松了一口气,对之前皇帝那突然的暴怒发作也都视为皇帝大概是身子不适。
  江老太医请过脉看过舌头,开了些养气的药,毫无意外又是那些养生的素食和清淡为主的膳食,然后内侍们再次来传达了太后懿旨,陛下身子不舒服,再歇几日,不必到上书房听大学士们授课。
  这意味着,萧偃又能和自己的巫妖独处几日,想到此,萧偃心情又好了许多,起身往紫微宫自己的书房走去。
  园外雪住了,露出了一点晴空,淡淡阳光落在雪上,透出了淡淡粉色,春天快到了。
  第8章 识文字
  得了几日空闲又被节制饮食的萧偃平日里原本应该是心情不好的,如今有了巫妖相伴,却大不一样了。
  在书房内做好后,他打发走了内侍,摸着胸口的魂匣问巫妖:“我先带你走走宫里介绍一下吧?”
  巫妖道:“凌晨我已走过了,这里不大。”
  萧偃沉默了一会低声道:“好。”他心里带了些落寞,勉强笑了声:朕……我五岁就进宫了,一直在宫里,没出去过,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出宫看看……”这至尊无上的禁宫,其实是他寸步不能离开的囚牢。
  巫妖倒不知道他这点百转千回的落寞,直截了当道:“要了解一个世界法则,自然是从书中了解最快,你教我认你们这个世界的文字吧。”
  等他学会了认字,自然能够很快自主阅读,最快速度了解这一切,毕竟,巫妖可是为了追寻无垠的知识和法则,放弃了生命的不死生物,对知识的渴求,是镌刻在他们的灵魂中的。
  萧偃忽然振奋起来:“好,识字是吧?那我们从《三字经》开始吧。”
  巫妖却问:“不必,可有类似字典释义一类的书籍?你教我念一遍即可。”
  萧偃一怔:“字典……那,《说文解字》吧?”
  巫妖道:“拿来看看。”
  萧偃果然从书架上自己拿了《说文解字》第一卷 来,点着字开始讲,讲了几句后,巫妖低声道:“不必,你读一遍就行。”
  萧偃顿了下,果然读了一遍,翻页,又缓缓读下去。
  少年语声舒缓,声如玉石,娓娓念来,偶尔中途停下来喝几口水后,又继续读,接连读了一个时辰,外边的侍从倒也习以为常,因为陛下的功课,大多数需要背诵习读,往日陛下也时时反复诵读。
  大概读了一个时辰后,萧偃声音慢慢低了些,虽然他自己并没什么意识,但巫妖低声道:“可以了,休息一会儿。”
  萧偃停了下来,嘴唇淡笑着,刚想说些什么,忽然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