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笔记的表皮落满尘灰,十分破旧,上面的字迹却非常清楚。
  “学院里的第一堂课居然不是巫术教育课,而是让我们回忆启蒙,本伟大巫师花了这么多灵晶才买到的永续巫师笔记,难道是用来记载这种稚拙的、简陋的启蒙学识的吗?”
  第一页被撕掉了,内容不详,而从第二页开始,这位名叫莎琳娜的女巫抱怨起了学院的荒唐,但她却在紧靠字迹的下方就记载了一个极为复杂的巫术模型,并在旁边写了“启蒙模型”的词汇,怂得无比真实。
  阿诺因继续看下去。
  “温习成为巫师的要点,第一步,在脑海中构建启蒙巫术模型,将模型的所有数据都解构、拆分、重组,直到巫术模型能够瞬间在脑海中浮现为止。第二步,在启蒙模型之内构建巫术,将学会的巫术记载进模型里,时刻复习。第三步,尝试使用巫术。一定要在老师的监督之下尝试!”
  所有单词都是阿诺因能够看懂的单词,但当它们连在一起,所表达出来的内容却让人很难理解。少年摸了摸笔记上的字迹,将这段话强行记了下来。
  在大量效用不明的药剂之下,阿诺因从小过目不忘的特点已经因药物作用有所减弱,但残余下来的天赋也足够让他记住这个模型、连同这段话语了。
  “……巫术模型就是由许多公式组成的答案,解析一个模型,需要背诵无数条已知的巫术公式,就像是解答一道题目一样。就像是世界启蒙星特里萨.博伊斯阁下所说的那样,我们‘因知而能’!
  “只要巫师不断获取知识,不断将知识转化成公式和模型,我们就能发挥出强大的力量。世界的秘密等待着巫师们,也等待着伟大的我!这个世界最伟大的女巫阁下!”
  这位名叫“莎琳娜”的女巫,性格好像很活泼自信。阿诺因都有些被她的语气感染到了,忍不住微抿唇角,细微无声地笑了笑。
  笔记页数不断翻动,大量的巫术常识和一些简单的巫术模型进入脑海。就算阿诺因在记忆力和悟性上都是个天才,也无法短时间内将这样庞大的、未知的信息量完全理解,他只是死记硬背下来,然后聚精会神地阅读莎琳娜的笔记。
  莎琳娜的字体越到后面越是潦草,已经懒于写基础的知识,反而在听过几次课之后,提出了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
  光从何处来?光往何处去?
  神在什么地方,信仰为何能带来力量?
  物质,物质!什么是物质?
  思想依靠什么存在?为什么存在?
  “灵”能传递信息,灵是什么?
  每一行字的力道都几乎能刮破纸面,巫师语带着一股神秘诡谲的力量,让人不知不觉中沉溺其中,仿佛有一个黑袍女巫就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直视叩问。
  阿诺因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他越看越觉得眼前仿佛展现出了她发问的那些东西,似乎有通天的海啸从眼前喷涌而起,无限的光自四面八方而来,仿佛有一个不可捉摸、难以捕捉的影子拨动着世间的一切,仿佛全世界的物体在眨眼之间化为碎片、扬为飞灰。
  这对于一个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废弃实验品来说,对一个终年见不到一次阳光的可怜小怪物来说,无异于用问题代替了他心中的困惑,用笔记叩开了奥秘的大门。
  阿诺因逐字阅读着,一点点地视线下移,目光停在了最后一个问题上:
  因知而能的尽头是什么,是全知全能吗?神能全知全能吗?!光明神,祂能吗?!
  我们的尽头,能比肩于神。
  墨水干涸,字迹划出一道刺破笔记纸张的痕迹。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几个字,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已经相信莎莉娜就是整个世纪最伟大的巫师,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论调,这种敲破他思想界限的疑问,让阿诺因觉得难以呼吸。
  木屋静谧,烧着火焰的柴发出哔剥的轻微炸裂声,火光时亮时暗。
  他沉浸地忘了反应。
  就在这时,沉且平稳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停在了阿诺因的身后。
  而少年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全部身心都被这本破旧的巫术笔记吸引了,根本不知道有谁来到了自己的身边。而穿着血色盔甲、眼前蒙着绷带的高大骑士,也沉默无声地停在了他身后,一直安静不动。
  在骑士的影子之中,阴影里冒出几条软乎乎的小触手,蹦跶跳动着从阴影间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越过阿诺因身后的肩头,好奇似的张开触手顶端的眼睛,眨着眼看过去。
  随后,骑士抬起了手,而小触手也迅速地沉回阴影。
  凯奥斯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家伙实在太入神,一下子竟然还没有回过神。阿诺因愣了半天,手里一下子没抓稳那本笔记,随着书本的落地声,他僵硬地转过了身。
  明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但他的背后还是冒出了一片冷汗,被吓得心脏快要停跳。阿诺因面对着这样冷峻如山的圣骑士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为自己刚才那段“异端的思想”而感到畏惧。
  没有人能在这个情形里不害怕,阿诺因甚至以为对方可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像是被狮子咬住尾巴的野兔,挣扎也根本没有用,却还是出于本能地往后退。
  但他身后没有就是那个摆放物品的架子,哪里有能退的地方?他的后背抵靠在了木架上,想要开口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极度的紧张和畏惧让他难以说出一句没有异常的话语。
  直到他听见瞎眼骑士开口。
  “你在做什么?”
  阿诺因被眼前这具沉重的血色盔甲、被这个高出自己那么多的男人堵在架子前。骑士久经沙场的手掌按在剑柄上,就像按在他单薄的脊骨般,让人神经发麻。
  “我在……我在整理、整理您的战利品,我……”阿诺因干巴巴地挤出一段话来,他努力鼓起勇气,抬起眼保持礼貌地正视对方,可话没说完,对方就猛地抬起手臂。
  完了。
  心虚的阿诺因只觉得他要弄死自己,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无从躲避,他本能般地低下头闭上眼。两秒后,预想中的掐断喉咙却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他慢慢地睁开一条缝,逐渐抬起眼。
  骑士接住了从架子顶端掉落的一个陶罐,稳稳地放到了旁边。如果骑士大人不接住,那么罐子将会稳稳地落在他脑袋上无误。
  阿诺因小小地吸了口气,不知道自己应该先庆幸哪个结果,他舔了舔干燥的唇,小声道:“谢、谢谢您……”
  血色盔甲层层逼近,重叠的绷带遮住了眼睛,而眉毛、鼻梁、嘴唇,却还是英俊冷峻的模样,漠然得没有任何表情。
  阿诺因几乎快要接触到他的呼吸声。
  他的精神绷紧得太久了,此刻达到了剧烈心跳的顶峰,身体完全撑不住、不符合意愿地腿软,一下子坐到了地上。而随后,本来就不太稳的架子也跟着彻底歪斜倒塌,上面摆放的战利品一股脑地混乱砸下。
  只不过没有砸到阿诺因。
  骑士大人就在他上方,乱七八糟的头骨、徽章、短剑,分布不均地撞上血红的盔甲,从对方臂膀到少年身躯的间隙落下去。
  对方如雕塑般停顿了片刻,随后单手扶住木架,稳稳地推了回去。
  刚收拾过的屋子一片狼藉。
  阿诺因听到他又问了一遍。
  “你在做什么?”
  这回,慢慢回过神的小怪物终于想好编造的谎言和说辞,谨慎地道:“在看您的……您的战利品。”
  圣骑士没有动。
  “您是一位英勇善战的骑士。”阿诺因绞尽脑汁,“是我见过的,最虔诚、最伟大、最有道德的骑士。”
  凯奥斯沉默地对着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就在阿诺因心虚慌乱的时候,他却突然挑了下眉毛,笑出了声。
  反应有那么一点点迟钝。
  阿诺因当即放下心,产生了一股摸索出来的认知:凯奥斯大人喜欢别人夸他虔诚、夸他具有骑士的美德。
  他松了口气。
  “受伤了吗?”对方问。
  阿诺因小幅度地摇头,随后仓促地反应过来,出声道:“没有。请不要担心。”
  凯奥斯却没有“不要担心”的意思,他俯下身伸出手,手指停留在少年刚刚唯一被砸到的地方——小腿下方。
  巫师的黑袍撩开,如同吉祥物般布满蕾丝装饰的裤腿向上挽起,露出被砸到的地方。
  瘀紫了一块,四周都在泛红,这种伤势放在这具白皙圣洁、娇贵如金丝雀的身体上,展现出来的冲击力就更强了。
  只不过凯奥斯看不到。骑士大人的手指粗粝温暖,极为可靠,他轻轻地覆盖上伤处,尝试着揉动了一下,立即听到阿诺因细微压抑的抽气声。
  他沉默了片刻,道:“严重吗?”
  阿诺因咬了下唇,轻轻地道:“没事的,没有受伤。”
  他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
  骑士先生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然后伸手箍住了他的手臂,另一手兜住腰身,轻微一提,就把小怪物一把薅了起来,那只刚刚在按剑的手,好巧不巧地压在他的脊骨上。
  就如同稚嫩的鹿被摁住角、怕生的猫被捏住后颈、傻乎乎的兔子被拎起耳朵。本来就腿软的阿诺因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压制住了,他根本生不出一丝挣扎的念头,只觉得身后的这只手,明明按得很轻、却又似另一座压下来的囚笼。
  他贴在血色盔甲上,紧张地低声道:“骑士先生……”
  “别说谎。”
  他微微怔住。
  “待神明要虔诚,不许说谎。”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两个意思,可以理解为“对待神明要虔诚”、也可以理解为“侍奉神明要虔诚”。
  阿诺因自然认为是后者,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又想到对方听不到,在他的耳畔小声道:“我知道了。”
  仗着他看不见这个视角,“圣骑士”脚下的影子里,一群好奇又活跃的小触手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顶端长出一只眼睛,一片眼睛对着阿诺因眨了眨,又悄悄地遁进影子里。
  善良、伟大、有道德的骑士大人,将这个小家伙带到了座椅上,从陈旧的木箱里翻出一瓶盛满黄色液体的小瓶子,将黄色液体倒进了温热的水中,然后用某种动物皮毛做成的毛巾浸湿盆里的水。
  阿诺因总觉得自己坐在这看他忙不合适,而刚刚又把木屋弄得乱糟糟的、还看了属于对方战利品的巫师笔记。他心虚又愧疚,垂头丧气地盯着地面。
  直到对方的手抬起了他的脚踝。
  毛巾敷在了伤口上,还有对方的手心,也按在了毛巾上方。
  他没有这么被对待过,总感觉哪里都不对劲,像是有一千万只蚂蚁密密麻麻地蚕食着他的肌肤,让人坐立难安、无所适从。
  好在凯奥斯终于开口。
  “再说一次刚刚那句话。”
  阿诺因眨了眨眼,慢慢道:“您是我见过的,最伟大、虔诚、有道德的骑士……”
  圣骑士又笑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阿诺因丝毫不明白对方的笑点在哪里,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嘀咕了几句,觉得这位骑士也太好哄了。但他才刚脱离了另一种困境,就猛地想起了另外一种。
  他的腿,在遇到过度的温暖时,不受控制变成尾巴的几率会大大升高。
  阿诺因移动视线,看着对方放在热毛巾上的手,已经被生活为难到了有点抑制不住委屈的地步了,他委屈到心酸地稍稍挪了一下腿,旋即被一下子攥住,男人的手能轻易地将他的小腿下方包裹住。
  骑士冷酷地批评他:“不许动。”
  ……顿时更心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