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节
  温骁:“现在皇上就要凭借自己的威名和能力, 尽量去多做那些被人反对但又必须要做的事情。咱们虽然都知道他的野心和能耐, 但由于他做事并不如前朝帝王那般稳重保守,一直在民间风评不佳,甚至早些年在某些掌握报刊与文人学子的世族有意的引导下, 他都被说成了暴戾昏君。皇上不在乎,他知道不求名才有成事,他愿意把自己的烂名声用到最后,来给燕王殿下铺路。”
  传过四百年历史的厚重城墙,那城墙被挖开的断口被修理平整,用红漆涂抹,似乎是打算回头修成一个新的城门,但多处缺口,已经把京师的城墙,变成了一个个断开的屏风。俞星城隐隐能感觉到,城外的人不讨厌它,城内的人不喜欢它,没了这道城墙做遮羞布,那些城内高贵人最瞧不起的洋物、新物、下等物,必然会涌进来,带着拳打脚踢的吵闹欢欣霸占进来。
  最后只会有一群有话语权的高贵人,高高站在城楼上,咏诗再叹一次“礼崩乐坏”——这个从礼和乐诞生便被用烂几千年的流行词。
  一路进宫路上,能瞧出来,京师内修建了或在建许多高塔,还有鲸鹏巡航,有新炮台假设,似乎给京师构建了从天上到地下的防线,京师内因整修、规划而多了几分活气,只可惜紫禁城还是那个紫禁城。
  若是没有皇帝退位,它还是一样的死气沉沉。俞星城他们的车架越接近午门,她就忍不住在想,如若大明这一步没走错,如若皇权幸或不幸的延续百年,会不会以后皇帝会在午门前,被各国前来的记者们团团围住,左右手坐着他国首脑,开起了新闻发布会?
  一路穿过月华门,走到熟悉的养心殿,殿前的荷花坛变成了一座挂钟,其余的变化并不大,依旧还是有几个内监站在抱厦那里等着,只是其中不会再有客昔客公公。
  俞星城也没见到王公公,听说他年岁大了,又爱饮酒吃肉,去年突然发病死去了。
  但是孔元节这位老祖宗还是在的,他也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但有燕王殿下曾经的大伴太监,做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一般除非大事,都是那位大伴在办。很明显就是皇帝将司礼监大半都交给了燕王殿下掌管。
  而燕王如今也在养心殿或东边的斋宫去会见外臣,他本来是与宁祯长公主住在宫外府中,不过现在皇上以要他贴身照料为由,将他留在了宫里。
  俞星城没有穿官服,她本想着到抱厦那儿换件衣服,几位内监瞧见她既是震惊又连忙迎着,道:“连殿下也没穿礼服,俞大人不必配衣服,什么都不比您见着殿下要好——”
  正说着,内监们还是给她熏了一下衣服,正要送她穿过养心门,忽然就听见里头奔跑出来的声音,还有一两个内监呼喊着:“殿下!鞋要掉了——殿下!”
  俞星城转身一看,就瞧见一个身影如旋风般从养心殿内掀开门帘跑出来,肩膀上披着件外衣,脚下的鞋趿着,一边奔一边喊道:“俞星城!俞星城!”
  俞星城赶忙从抱厦的隔间走出去,小燕王穿着件深棕色的交领衣裳,颇为不修边幅的胸口敞露几分,下巴上蓄着一点短胡须,深棕色的头发难得没有编小辫,而攒在头顶。他跑到养心门门槛处,瞧见俞星城,张大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脚下往前走,被门槛狠狠绊了一下。
  身后两个太监赶紧扶住,俞星城也快走了几步,扶住他胳膊:“三年了啊,你都也二十五了,怎么还跟十来岁的时候似的?”
  温骁站在后头,看小燕王难得如此流露真情的模样,也弯唇笑了笑。
  小燕王可不是心里千百道转的温骁,他猛地张开手臂,一下子蹦起来抱住俞星城的肩膀,手在她后背上一阵乱拍,仿佛要确认是不是个真人,嘴上也开始胡说八道:“温骁,你别是让小温给我弄了个幻象出来哄我高兴吧。”
  俞星城当即抓住他胳膊一扭:“滚。”
  小燕王惊喜:“是活人!”
  她当真想踹他,小燕王高兴的就像个孩子,抓住俞星城的手臂,拖着她就往养心殿走:“走走走,好好坐下,你好好跟我聊聊——你、妈的,我他妈的眼睛跟进了沙子似的——”
  他一只手搭在眉毛上,似乎声音里有几分哽咽,紧紧抓着俞星城的胳膊肘。
  俞星城知道他的真性情,但没想到时隔三年,他没有再假笑,再装淡定,而是就站在这养心殿门口,便拦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忙抚了抚小燕王的后背。
  小燕王捏着她手臂,直到二人走进养心殿,他都没放下手,一直把俞星城拖到内殿的软榻上按着她坐下,才吸了下鼻子,在脸上薅了一把,带着点眼泪笑道:“知道你嘴其实挺毒的,别笑话我丢人。星城,我、我这三年过的不是那么好,我就是总想着不派你去就好了,总想着你要是在我或许就不会这么难。”
  俞星城要起身,他按住她肩膀:“别想着要行礼,你要是对我行礼,你要是跟我多说一句礼节,我心里就要难受了。”
  俞星城:“我没打算行礼。我怕你鞋掉了。”
  小燕王干脆脚一甩,两只鞋飞出去,他光着脚踩在地毯上,一边乱走,一边又紧盯着俞星城,像是怕她消失掉:“天呐,我从来没敢跟人说自己害怕,说自己艰难,跟舅舅都不敢说,我也不知道为何,见了你我就想说,我就觉得你不会笑话我。变化太大了,挑战太多了,我不知道舅舅是怎么做皇帝这么多年,可就这三年让我接手这么多事我已经吓到了,我总算懂得他说自己睁开眼看世界的恐惧了!你知道叛军最后被抓捕了多少人吗,还有白莲教各地总坛被捣毁之后——”
  温骁立在外间,看着小燕王转着圈,激动的喋喋不休。
  俞星城也笑了。小燕王说了好一阵子,忽然又脱了力,歪过来,一屁股坐在了软榻的脚踏上,半晌靠着俞星城道:“对不起,三年过去了,我表现的这样不稳重,你会失望吧。”
  俞星城:“我觉得安心。”
  小燕王仰头看她。
  俞星城笑:“你如果变成了一个深谙帝王心术的人,开始了像多年前咱俩刚结识似的虚与委蛇,或许我便会觉得很失望。殿下,咱俩一起做事,就是因为都挺真诚的,不是吗?”
  俞星城不知道小燕王这三年经历了什么,但听闻皇帝身子不好后,许多事情他都扛了起来,而关于他血脉与身份的恶意诋毁与猜测却从来没少过。
  俞星城低头看他,小燕王先是傻笑,而后又忍不住脸上皱成一团,跟大孩子似的想哭,他低下头去,肩膀抖动,声音哽咽:“舅舅与我说,他性情虽一往无前,若是没有我母亲,没有李氏,没有孔元节,没有江道之,他便可能撑不住。我也一直在想,我及冠前后,那么多自我怀疑,那么多艰难险阻,没有你,没有温骁,没有戚雨信,还有末兰、大伴他们,我就撑不过来。我也知道,我从你那儿得到了好多力量,好多心安,你要是不在了,就像是最重要的伙伴没法见证我走下去了……”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一往无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也说小燕王喜欢星城,但其实那种喜欢其实掺杂了很多信赖和友情,他之前想求娶星城,也是觉得太信任又太想要携手,就希望能用婚姻,让俞星城和他一直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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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因为榜单问题,提前更新惹。
  第274章 外相
  俞星城和温骁坐在靠窗子边的矮榻上, 一边吃茶,一边看信报。小燕王与她议事的时候,还时不时现出几分恍惚的神情, 仿佛不适应他已经回来了。
  小燕王似乎不急于讨论关于苏伊士运河被攻打的事情,她猜测大明在苏伊士运河的事情上并非完全被动。
  俞星城放下折子, 问道:“你的册立大典在哪一天?”
  小燕王:“五日后。”
  俞星城:“会有问题吗?”
  小燕王:“我和皇上为了这一天努力了很久, 该摘干净的都摘了, 该除掉的也除了。可能会有点小风小浪,但不会影响什么的。”
  俞星城:“当初陈霸昉杀朱姓宗室,也算是帮了你一把。我听说宁波府的那一支, 是为数不多的血脉还稍微近一些的, 却被屠尽了。而朱姓宗室中稍微有势力一点的,大多都在江南藩地,受三年前叛军影响, 活下来的都不多……”
  小燕王点头:“从这方面讲,也确实是, 这是当时布局的人都没能料到的局面吧。你应该听说了, 内阁之中一直有你一席之位,你若不想入阁, 不想所谓的‘秘书’,可以去户部或礼部任职, 都没问题。这话说起来是张狂一些,但朝中所有人心里都有数, 也都不会不服气。”
  俞星城沉思了片刻:“……我再想想。”
  正说着, 外头一位挽发的丧脸女官走进来,礼仪颇不合适,就这样大步走进来, 微微点头道:“殿下,皇上已经醒了,正是下午看诊的时候。”
  小燕王立马起来,穿上鞋子,拿起一个发冠往脑袋上一扣,极其熟练地插上了假簪子,就拽着俞星城往外走:“走吧,舅舅听说你活着,也有些激动呢。见他是必然要见的,只是他现在醒着的时候不多,见他要抓紧时间。”
  温骁起身:“那臣便不去了。”
  小燕王一挥手:“行,估计你今日要去俞星城他们府上蹭吃蹭喝吧,我先放你回钦天监办事了。我晚上也考虑去凑一凑热闹。”
  小燕王领着俞星城,往内宫里去了,如今内宫的诸多妃子都被打发了,皇帝并没有把她们打发到什么寺庙道观,而是大多数都给送回了家,也给了一份丰厚的封赏和五品夫人的头衔。
  这些女子有些年岁大了,但好歹回了家乡,相当于有了一份自己的财产和官身,哪怕家中不再迎接,她们也不会落得太凄惨。
  宫里愈发空荡荡的,皇帝也半废止了那些不必要的礼数,只对内务方面管的更严格了,俞星城往内宫去,倒也没引起多少宫女太监的惊讶。
  皇帝住在了咸福宫,听闻这里是李氏当年和他同住的地方。皇帝与李氏相爱之后,不在居于主殿,更不往皇后那边去,只和李氏如寻常夫妻那般,常日居住在偏远的咸福宫,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郑皇后势力旁落,翻牌子选秀女这些规矩,基本也都废了。
  李氏和柔喆公主被烧死在咸福宫后的同道堂内,皇帝多年不敢再回那里居住,哪怕是咸福宫和同道堂已经重修好之后十多年。直到郑皇后和太子死去,叛军平定,灵力衰退,皇帝忽然敢面对这些事,也想念那里的景,便搬回去住了。
  俞星城走近了咸福宫,竟没瞧出这里是重修的宫殿,因为那里还是很有一点略显凋敝、不体面的生活气息,门廊下头有杂草,靠坛子的红墙有掉漆,甚至连石砖板都有不少的裂缝。
  小燕王小声道:“这还是鲁邕主修的呢,他是个有情有心的人,这里头砖瓦每一个是新物件,全是从别的宫拆下来的,那几块月台的砖,更是从李氏当年刚入宫时住的小园子里拆出来的。”
  俞星城笑:“他看着像个能提刀杀人的武松,实际确实是心思细腻。皇上住在这里,我们就这么进去?”
  小燕王:“不打紧,御前几个公公都认识你呢。不知道今日是谁给看诊——”
  二人走进院中,就听见了脆生生的既无奈又生气的声音:“皇上,您别找臣了,就您这不听话,也不管臣说的,只想让我给您开个灵丹妙药或者是搞一股灵力入体,那臣真的做不到。都说了要多走动,多日晒,更要吃药粉,让孔公公带着您去逛逛园子,您不听……唉,这小腿又肿成这样子,现在下地走路,您不疼吗。”
  俞星城听着这声音,只觉得熟悉,门口一位上了年纪的公公叫道:“皇上,是殿下来了。”
  里头想起皇帝的声音:“哦,进来进来,哎不要紧,他知道我腿脚不太好,不必遮掩。小姑娘也别对老人家发这么大的脾气,我现在可是宫里最受气的那个——”
  小燕王忍不住笑:“是是是,我最给您气受了。皇上,你心心念念了好几年,瞧着我把谁领来了。”
  俞星城走进宫殿里,咸福宫并不富贵,但是窗明几净,幽香素雅,皇帝挽着裤腿坐在榻边,杨椿楼跪在那儿,身边摆着药箱,似乎在给皇帝看病。
  皇上瞧着俞星城,他毕竟是经历大风大浪的,只是啊了一声,瞪着眼睛看。
  而脚边的杨椿楼,就跟被皇帝踩着的耗子似的,嗷嗷叫了两声,猛地窜起来:“俞星城!你、你你你!啊啊啊啊!”
  皇上只见过杨椿楼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医神,翻着白眼骂人,满脸不耐烦的训人,她在大明医局统领南北各地医府药局,更是常年喷人,到处训斥。连皇上也被她蹦起来跑过去,挂在俞星城身上直打转的模样吓了一跳。
  小燕王:“咳咳、杨大人,稳重,稳重!”
  杨椿楼这脾气,哪怕是面对朱姓也不改的:“你见她第一面的时候,说不定比我更激动,可别装了!咱们也都是熟人,好几年前动不动去我们府上蹭吃蹭喝的,这会儿倒是装的老神在在了!”
  小燕王扶额,皇上轻笑。
  俞星城拍了拍杨椿楼的后背:“我给你寄信了,你收到了吧。哎,也别蹦了,总不能把皇上晾在这儿,也让我给皇上好好行个礼。”
  杨椿楼激动的耳朵泛红,紧紧抓着衣袖,扫了皇帝一眼,才咬着嘴唇退开几步,俞星城走上前去,对皇帝深深一礼:“皇上,臣回来了。万岁可还安好?”
  皇上:“不大好,你看朕这只眼睛,都快半瞎了。也不必这表情,朕以前身子就不好,是怯昧总说有未完之事,他说他要干预天命,才给朕吊着一口气呢。”
  俞星城抬头,果然看到皇帝左眼浑浊,而双手上也布满雀斑和皱纹,两条腿更是肿胀的不像样子。
  皇上舒了口气:“朕以前不大信天命。毕竟认识怯昧。可如今也要信,略儿是有这个命。他快继任太子,你也回来了,这便是天意。来,朕别再这么光着脚露着腿了,孔元节,把鞋袜拿来,朕挨了杨大人好一出训斥,还是要出去转一转的。俞星城,你陪朕。”
  俞星城忙道:“您还能走吗?”
  皇上:“走走吧。不怕杨大人训朕,就怕杨大人甩手不干了。你们这代人里,一个个都是反骨,跟皇上顶嘴是一个顶俩,朕是怕了。走,孔元节,扶我。”
  老祖宗孔元节,年纪与皇帝相仿,到底是常年干活的,精气神还是极好的,走起路来又快又稳,扶着皇帝时候的力气,不比年轻人差多少。
  小燕王和杨椿楼大概也明白,皇帝是想私下与俞星城聊聊,便没有跟上去。
  这二人本来急着都想与俞星城再多说几句,但杨椿楼忽然抚着胸口,吐气道:“哎,急什么急,她又不会再走了。都回来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说到她烦我为止。”
  小燕王道:“她今日回来,你们府上难道不设席摆筵?我觉得炽寰这会儿已经回去张罗了。”
  杨椿楼看了一眼小燕王:“怎么,你也要去?你去无所谓,反正你蹭吃蹭喝也不止这一回了,别带上温嘉序那个倒霉玩意儿就行。”
  小燕王笑:“我还想说,等当了太子第一个喜事儿便是要撮合你们俩,你倒是一嘴一个倒霉玩意儿了。那行,我不叫上温嘉序,你去叫上俞菡。”
  杨椿楼瞪大眼睛:“我跟俞菡虽然熟识,却也没那么近,她在户部,我怎好去请她。”
  小燕王背着手走了:“你不找她,我就派温嘉序去辅佐你整顿北师军医。”
  杨椿楼:“……”
  俞星城并没有搀扶着皇上,他们只是一前一后,在千秋亭附近慢慢游园,皇帝开口道:“他死了,是不是?”
  俞星城知道他说的是怯昧,半晌点了点头。
  皇上或许是凡夫俗子中,相当洞察神人关系的了,他道:“没有神仙会庇护大明社稷了?”
  俞星城:“是。”
  皇上缓缓吐出一口气:“也好。中原大地上也不是没有过噩梦,不都熬过去了,倒也不需要神仙庇护。只是祭天地山河、祖宗英灵还是有必要的。我知道,怯昧对这一时代自有想法,这灵力的衰退和平均,跟他的想法有关吗?”
  俞星城没有回答的太明确:“或许有关。”
  皇上扶着栏杆,慢慢的走,轻声道:“以后都要靠咱们自己了。你应该来的路上,听了不少时事,哪怕没人跟你说,你也会很关注吧。”
  俞星城:“对,苏伊士河、奥斯曼国还有橄榄山州、亚美理驾合众国……拜伦、等等。”
  皇上:“好像变好了,但好像离危险的深渊更进一步了,是不是?你怎么想?我觉得你不那么情愿留下,却又想做点什么,你好像很向往更大的世界,但又舍不得这儿。”
  俞星城捏了一下手指,仰头道:“确实。所有人都觉得我一定会回来登堂入室,高位封臣,但我有时候却想远渡大洋,却想四处游历。”
  皇上拍了拍栏杆:“或许并不冲突。略儿很懂你,他知道你不喜欢朝堂的规矩,派系的斗争,道德的规范,你只想做实事。或许如果他,还有朕给你的理念保驾护航,你既可以远渡重洋,亦可以为大明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