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
  从万水村回去, 夜间就寝时,锦绣躺在床上好半天都没睡着,一直睁着眼睛看床顶的百子千孙图。
  姜良缘突然出声道:“夫君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锦绣伸手握住对方搭在被子外面的手, 转头道:“我打扰你休息了吗?”
  姜良缘转个身,侧身看着锦绣:“没有, 只是感觉你今晚有些不对劲。”
  锦绣也跟着侧身,两人面对面, 手握着手, 亲亲热热的说话。
  “我今天去视察下面百姓秋收情况, 怎么说呢, 那些农家孩子,就这么大。”
  锦绣用胳膊在床帐内比了个距离:“两三岁的样子,刚学会走路,跑起来跌跌撞撞的,不注意就吃一鼻子灰, 一个个晒得跟什么似的, 小脸干燥脱皮,跟在大人身后捡稻穗, 帮着家里干农活儿。
  还有处在哺乳期的孩子, 母亲不可能安心待在家里照顾孩子, 孩子一会儿渴了,一会儿饿了,只会哼哼唧唧, 根本没办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做母亲的无法, 就用背篓将孩子背在背上, 一颠一颠的一起在地头晒着。”
  锦绣想了下, 道:“才不到一岁的孩子呢,放在地头不放心,又抽不出人力专门去照顾,家里有七八岁的孩子还好,大的还能带一带小的,要是没有兄长姐姐,那是真遭罪,装在背篓里,稻子地里的蚊虫一口咬下去,小孩子稚嫩的皮肤就是一个包,十天半个月也消不下去,痒的到处蹭,哭声叫的我心头怪不是滋味儿的。
  还有那些七八岁的孩子,已经被家里当成半个劳力在使唤了,割稻,挑担,脱粒,洗衣,做饭,打柴,闲时抽空给家人缝补衣服做鞋袜,能干的让人心酸。”
  姜良缘拍拍夫君手臂,想了下突然问:“以往去乡下,想来看到的与今天所差无几,为何今日会突然这般多感慨?”
  锦绣认真想了下,才认真道:“大概是感情不一样了吧。以往我将自己当做这里的知州,将百姓当成我的责任。现在我依然是明安府的知州,但他们却不仅仅是我的责任,也不是我晋升的阶梯,不是我做出政绩的工具。
  是实打实的,活生生的人,每个人都有喜怒哀乐,有自己的思想,我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让他们的日子也能跟着好过起来。”
  姜良缘其实是不解的:“夫君你已经做了很多了,这一年多来,咱们在明安府做的一切,改变了许多,单就去年冬天没有冻死一个百姓,街上没有饿死之人,已经是明安府府志中有记载以来,三十五年未出现之盛景。
  你现在走出去,听到的都是百姓的夸赞声,每一句夸赞都是真心实意,发自内心,没人会觉得你做的不够。”
  锦绣道:“也许正是因为这些真心实意的夸赞,我才想做的更多一些吧,百姓需要的其实很简单就能满足,我不想让自己受之有愧。”
  姜良缘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锦绣,语气肯定道:“夫君,你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那就放手去做吧,我会在后面支持你的!”
  锦绣将对方揽在怀里,用了小半晚上的时间说了自己的打算,越说两人越精神,最后根本没了睡意,说罢锦绣索性直接起身下床,在小书桌上研磨,给远在京城的宁亲王去信一封。
  信中,锦绣将自己的设想如实对老师说了,真诚的邀请对方来明安府助自己一臂之力,写完后天色渐亮,锦绣将晾干的厚厚的信纸折起来全部装进信封,揉揉发酸的手腕,这才对夫人道:“咱们刚出发时,师父他老人家就想跟着咱们一起出京。
  当时我使了些手腕,没让他跟出来,这两年一直为了这件事抱怨于我,希望这次请他老人家来做客,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此轻轻揭过吧!”
  说着重新躺回床上,稍微眯了一会儿,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说了一句:“无愧于心,便好。”
  许久不曾出现的客服小野突然对锦绣道:“你有人情味了。”
  锦绣没有回答,他自己心里明白,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改变他一清二楚。
  不是有人情味儿了,是在星际枪林弹雨中一日日冷硬的心,慢慢被周围人软化,心里除了自己,能装进去许多与自己不相干之人。
  这也许证明当初自己的选择没错,这些人治愈了自己。周围人用十几年的时间,用真情,治愈了他身上星际无数顶级医生都束手无策的病症。
  被治愈的同时,锦绣希望自己也能带给这些人一些微小的改变,用来回馈对方。
  或许,这在小野看来,就是有人情味儿了吧。
  这么说也没错。
  锦绣之前对冯大人提过,他想打造一个以明安府为中心,环明安府形成的经济地带,利用明安府特殊的地理位置,连通南北,让这块地方成为一个真正的宝地,让天下财富不断向这边汇聚,又向四面八方扩散,让这里成为一片乐土,成为人人眼红的富庶之地。
  当时冯大人觉得锦绣在痴人做梦。
  后来锦绣将明安府上下官员收拾的服服帖帖,且在今年着手建了明康路,冯大人重新提出,这个想法或许有可实施性。
  当时只考虑到了经济,一切都是以汇聚钱财为主要目的。
  但现在,锦绣要在打造经济中心的前提下,加上一条必不可少的要求,兴教育。
  教育和经济相辅相成,或许经济能乘着不知哪里来的东风实现腾飞,但腾飞之后该何去何从?
  且不说前边的设想能不能成功,就算成功了,后续还有无数难题等着后来人去解决。
  这些问题,非大智慧大毅力者不可解。
  这一切都离不开知识和教育,教育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来不得丝毫的弄虚作假,只有思想高度上去了,百姓才能实现真正的富裕。
  锦绣知道在当下的环境中,自己的这些想法说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或许很多人的第一想法,是请个大夫来给他瞧病,师父他老人家或许也不能理解自己。
  但谁让他人在明安府呢?
  这里就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天高皇帝远,就算师父不赞同,想做点儿什么,也只能自己憋屈,拿他毫无办法。
  只能希望师父他老人家看到信的时候,不是觉得他疯了吧。
  事实上,宁亲王有一瞬间确实觉得徒弟这个想法非常疯狂,纵览史书,哪朝的经济文化中心,不是经历了几十上百年甚至更久,期间天时地利人和不断互相融合碰撞才形成的。
  自己这个弟子倒是口气挺大,要在短时间内,凭借人力建造一个经济文化中心,确实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宁亲王有些生气,不知道当时那个在朝堂上能混的游刃有余的精明徒弟,为何去了明安府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短短一年多时间,就像是脑子坏掉了似的,净想着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且不说打造南北通行经济中心的事儿,这个他不懂,但就一样,兴教育,开学堂,这事儿要是没有朝廷在后面撑腰,宁亲王认为,凭借自己徒弟在文人中少的可怜的声望,折腾上一百年,也不见得有读书人会想不开跑到那里去帮忙教书。
  宁亲王将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小心翼翼的压好,装进一边的小盒子里,仔细看的话,盒子里整整齐齐全是锦绣这两年给他送来的信。
  老人家站在书房窗后往外看,风轻云淡,秋意渐凉,除了偶尔来自皇宫方向总能传来一些让人着恼的消息外,日子算的上平乐安康。
  但皇宫内还能平乐多久呢?皇帝的身体看似很好,可手底下几个上了年纪的皇子一直闹腾不休,皇后膝下嫡子已经长成的情况下,皇帝为了平衡各方势力,一直没有漏出立太子的口风。
  几位上了年纪的皇子为了太子之位,三天两头在朝堂上搞事,让他这个老人家看的不胜其烦。
  眼下的这些蝇营狗苟,与弟子在信里,描述的亲手打造一座不夜城,打造一个经济文化中心,遥远的好似不可能实现的美好场景比起来,瞬间就不重要了一般。
  但怎么可能会不重要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是要后方稳定,弟子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在远方自由发挥不是吗?
  宁亲王丝毫不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接受了弟子给他画的大饼,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双标,在心里下定决心后,瞬间有了如何具体实施的初步腹稿。
  对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喃喃:“或许,人选该定下了。”
  管家亲自在院子里打扫落叶,闻言随意问了一句:“老爷您说什么该定下了?”
  宁亲王淡淡一笑,吩咐管家:“去让人收拾行李,下月起,咱们出发前往明安府!”
  管家一听,先是一愣,随后担忧道:“是锦绣少爷那里出了什么事需要王爷您亲自去解决吗?咱们要不要多带些人去?
  还有宫里那头,走之前也要跟陛下说一声,免得一声不响离开,回头陛下又派人满天下找人,闹得人心惶惶。”
  宁亲王点头:“自然是那小子终于有搞不定的事情求到我这个当师父的头上了,当初说什么都不让我跟着去,到头来,不还是要我这老家伙亲自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