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事
  第二天一大早, 周文就知道自己放心的太早了。
  书院先生有句至理名言:“每天学到的内容读上一百二十遍,母猪都能提笔做文章!”
  于是乎,书院学生们为了做出的文章比母猪好看, 拼命的读书,何止一百二十遍, 有人甚至能读个几百上千遍。
  锦绣正在教舍外面的走廊摇头晃脑的读书,周文脚步匆匆而来, 凑近锦绣, 小声道:“宝儿, 那事是不是你做的?”
  锦绣一脸懵懂, 仿佛不懂周文在说什么。
  周文看看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于是随手拿起本书做掩饰,凑近锦绣,语气略带急切道:“宝儿,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只问你, 昨晚那半个时辰,你到底在哪儿!”
  锦绣也不隐瞒, 态度坦然道:“你都知道了?”
  周文点头, 声音更低了些:“今早有人在住宿区中心花园的假山后发现三个被人打晕, 扒的只剩内裤的学长……我一听别人描述,就知道是传谣的那几人,我猜是你下的手……”
  锦绣皱眉打断周文:“等等, 我确实将人打晕扒光了,但我发誓, 我是将人打晕仍在宿舍的, 否则现在的天气, 晚上有多冷,咱们都知道,要是那样将人仍在外面一晚上,怕是小命都没了,我还不至于和他们有生死之仇!”
  周文一想也对,一拍脑门儿,懊恼道:“我来时听人说,已经请了大夫过去诊治,也不知道具体情形如何,万一这三人真挂了,说不得要牵连到你!我得回家一趟,将事情告知姑父知晓!”
  周文在逃难的过程中是见过死人的,无数人饿死的,病死的,人饿急了抢东西,甚至易子而食,都在他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虽然他现在不经常想起那些,但印在记忆深处的影子给他留下的影响深远异常。
  周文对人命没有敬畏之心,到了这个时候,自然而然想到的是保护自家人。
  锦绣连忙拉住周文:“先别急,我们看看情况再说,我敢保证,昨晚的事儿没有其他人知晓!”
  这一点周文十分相信锦绣,他一向认为,他们二人中,宝儿是智商担当,而他,则努力成为武力担当。
  两人书也不读了,想亲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想到往中心花园走的时候,一路上遇到不少闻讯而来看热闹的人。
  还没走到跟前,胖管事特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训导先生说了,该干嘛干嘛去,读不到一百二十遍,连母猪都不如,还想看热闹?你咋不上树呢!
  呵呵,各位秀才公!大家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啥事都没读书重要!读完书再说其他!”
  锦绣和周文随着人群折返!回去上了两节课,周文心有不安,锦绣倒是淡定的很,根据早上看到的场景,他断定这事儿不是冲着他来的。
  甚至,做这事儿的人也不是个聪明的,很像是意气用事,全然不顾后果。
  倒是很像寻仇。
  周文好几次看锦绣的目光都欲言又止,锦绣也没再安慰周文,因为不管他说多少遍,事情没尘埃落定前,周文都不会安心。
  事情处理的比锦绣想的更快,第二节课下,冯舒年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跑进来,一嗓子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他本人高高的站在课桌上,口沫横飞,颇有指点江山的意思。
  “大消息!大消息!继三舌张、刺刺森、声声诚被人深夜扒光,仍在花园!后续出来了!”冯舒年喊得激情澎湃,仅用简单一句话就吸引了教室所有人的注意力。
  三舌张,本名张震东,外号取自一口三舌。刺刺森,本命张志森,外号出自刺刺不休。声声诚,本命张志诚,外号来源于百舌之声。
  三人本没任何亲缘关系,但因都姓张,加之三人经常聚在一起背后说人坏话,做人又不谨慎,说人坏话被当事人听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于是被人取了这么个外号。
  就是讽刺三人比媒婆还碎的嘴。
  这也是为啥这三人在暗中败坏锦绣和周文名声,大家都没太当真的原因,因为三人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
  只听上面冯舒年大声道:“事实真相令人瞠目结舌!作案之人竟然是她!山长亲自带人审理,一个时辰简单结案,作案人供认不讳,当场承认所犯罪责,并发誓以后有机会一定让三舌张等人付出代价!”
  “天!”
  “呼!”
  众人惊讶不已,催促冯舒年讲重点。
  周文紧张的转过身握住锦绣的手,锦绣感觉周文手心一片冰凉,心里摇头,也就没甩开周文的手,用力回握,让对方安心。
  锦绣小声道:“没事了,舒年不是说了嘛!山长亲自带人审过了,犯案之人都承认了,不关我的事儿!”
  周文这才回过神,朝锦绣用力点头。
  这时冯舒年正说道:“最后山长断定,这事是由两个负责扫撒的仆妇做的,两人合力将睡在屋子里的三人拖出来仍在中心花园的假山旁,简单处理了痕迹,算是勉强出了口心中恶气!”
  就有人问了:“两人的作案动机是什么呀?”
  关于这点,锦绣也觉得奇怪,要说书院学生下的手,和锦绣一样的作案动机,倒是能理解,但扫撒仆妇嘛……
  冯舒年一拍大腿:“嗨!你听我细细道来!据两人所说,他们中的一人曾经是三舌张的邻居,家中幼子勤奋好学,本来已经通过了书院的入学考试,但三舌张这人缺德,见不得别人好,在外面散布谣言,说那人儿子在私塾和同窗关系不清不楚,编的有鼻子有眼,惹得邻里同窗都不敢于之往来,最后那人悲愤之下,竟然放弃读书!”
  “嗨!这也太缺德了!”
  “我知道三舌张缺德,没想到他能这么缺德!”
  “还有另一人,她娘家侄子乃是三代单传,千亩地理一根独苗苗,家里人保护的过了些,为人单纯善良,因看不惯刺刺森在街头恐吓小孩子,上前理论了几句,就被刺刺森怀恨在心,造谣她娘家侄子不是她大哥的亲生儿子,最后一家子在街坊邻居异样的目光中,活生生的熬死了她大嫂,侄子也整日躲在家中不敢见人!一家子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缺德!丢人!”
  “没错!不能让这样的人继续待在书院!”
  “简直有损书院名声!”
  “对!我们去找先生,找山长,开除这几人!”
  一行人被冯舒年三言两语鼓动的热血沸腾,浩浩荡荡出了教室,课也不上了,书也不读了,不如母猪也认了,就是要嘴碎三人组滚出乌兰书院。
  一眨眼的功夫,刚才还闹腾腾的教室就剩下同一个院子的五人。
  程远青先开口:“舒年,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望你解答!”
  冯舒年大气的一挥手:“好说好说!”
  程远青:“我想知道,那两仆妇是如何轻而易举放倒三个壮小伙儿,还不惊动院子里的其他人的!”
  冯舒年一挠后脑勺,嘿嘿一笑:“其实这个问题,在场的先生们也没搞清楚!据两仆妇交代,她们是因为发现那三人都睡得特别死,才放心大胆的进屋将三人拖出去扔着的。
  至于院子里的其他人这事儿吧,其实更好解释,因为很多人不愿与那三人相交,因此三人不管做什么,其他人一概不会理会!”
  想了下冯舒年补充:“但那三人坚决不承认自己睡的死,说是有人突然出现打晕了他们,他们失去意识才会任人宰割,三人觉得仆妇肯定还有同伙儿,现在两方就这个问题争执不休。”
  听了冯舒年的话,周文才算放心。握着锦绣的手算是有了温度。
  程远青闻声道:“锦绣和阿文吓坏了吧?阿文你向来身体不好,看着脸色也不太好,要不先回宿舍休息,等会儿我帮你向先生告假。”
  周文想了下点头,临了还带走了锦绣。
  冯舒年看的目瞪口呆,戳旁边的程远青:“阿文真的被吓到了吧!我刚才都看见阿文额头上出了冷汗!
  还有锦绣,平时多嚣张一人啊!今儿话竟然这么少!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程远青斜睨一眼:好像你有多成熟似的!幼稚鬼!
  周文找了个安静地方,小声问锦绣:“你觉得这事儿还会往下查吗?”
  锦绣摸着下巴想了下才道:“没把握,山长这人吧,说不准。”
  周文不解:“何意?”
  锦绣:“我这么说吧,一般书院的束脩都是有定数的。但我爹为了让咱们进书院读书,答应山长给书院重新建几十间宿舍。前天在工地那边,我偶然遇见山长,说及此事,山长言,收学生进书院的代价,要看学生本人的身家而定。”
  周文还是很懵逼:“啥意思?”
  锦绣:“简单来说,我爹是城关镇首富,所以咱两入学就要交很多银钱。程远青他爹是师爷,所以他入学的前提,是他爹帮书院学生搞定了所有户籍问题。
  再比如说,楚舟家里一穷二白,入学的前提是自身聪明,通过书院考核,书院不仅分文不取,每月还有余钱拿回家补贴家用!”
  最后锦绣总结:“所以说,山长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不好预测。”
  周文顿时就忧愁起来了。
  但锦绣安慰他:“我做事,你放心,就是山长他亲临,也发现不了什么!”
  此时,山长蒋良柏书房里。
  胖乎乎的管事站在下首,一脸震惊的对山长道:“您是说,张志森三人是被元锦绣打晕的?”
  山长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随意翻阅,闻言只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管事一脸不可置信:“且不说他一个五岁稚童如何将三个成年男子打晕后还没惊动别人逃之夭夭。
  就说现场,小的已经认真排查过,自认没漏过蛛丝马迹,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您又是如何知晓的?”
  管事实在太过震惊,以至于不自觉对山长的话提出质疑,放在以往,这种事是万万不会发生的。
  山长也不在意,只是脸上的表情十分微妙。
  在管事一脸求知的表情中,山长很快恢复云淡风轻,淡淡道:“我亲眼所见。”
  管事:“!”
  管事震惊过后,好不容易独自消化了这些匪夷所思的事。
  才想起后续事宜:“既然此案中唯一的疑点已经解决,是否让人将元锦绣带来问上一问此行为何?至少让他知道,书院的规章制度不可僭越!”
  管事这么说着,自己就将自己否定了:“张志森三人品性恶劣,在书院为非作歹,好在一直没出什么大事,加之看在故去的张先生的面子上,我们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按照三人以往的劣迹,想来也是狠狠得罪了元锦绣了,否则那孩子是个宽厚的,应该不至于如此行事。”
  山长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管事:“你倒是会为他开脱!莫不是元大富那老匹夫又许了你什么好处?”
  管事笑的苦哈哈的:“山长,不瞒您说,小的仅有的几次和那孩子接触,真觉得那孩子不是一般的大气!”
  山长不轻不重的冷哼一声:“行了,这事到此为止,告诉先生们,从今往后,元锦绣的功课加倍,算是小惩大诫!”
  管事笑眯眯领命而去。
  锦绣还不知道自己突然间就得到所有先生的青睐是何缘由,只知道,突然有一天,所有先生好像突然就发现锦绣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想要用先生们拳拳的爱意,让锦绣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
  几乎所有的功课都比别人多一倍,锦绣游啊游,游啊游,游的身体虚弱,四肢无力,双眼发晕,头脑昏沉,比风寒还严重。
  连一向没心没肺的冯舒年都看不下去了,犹犹豫豫的,搓着手,像是下了巨大决心似的开口:“要不,锦绣,我帮你抄一部分吧!”说完怕自己后悔似的,直接从锦绣手里夺过毛笔,转身就走。
  锦绣都被冯舒年的态度逗笑了,起身舒展筋骨,随口调侃:“哟,我记得前天还有人幸灾乐祸来着,说什么元锦绣命中注定,就是拯救冯舒年于水火的?”
  周文接话道:“没错,我记得那人的原话是,自从书院有了元锦绣,我冯舒年人缘回升,上课先生们再也不盯着我一个人骂了,感谢元锦绣的大恩大德,我冯舒年定记你一辈子的好!”
  埋头替锦绣写作业的冯舒年被两人说的面红耳赤,恼羞成怒道:“有完没完?至于揪着一点说到地老天荒吗?咱们还是不是最好的兄弟了?”
  锦绣十分无情道:“不是!”
  周文面无表情:“不是!”
  就连在一旁看热闹的程远青都道:“不是!”
  冯舒年被三人臊的不行!扔下毛笔在院子里和三人打成一团。
  此时天色已晚,几人正在院子的大树下做功课,树上挂了好几盏灯笼,屋檐下的灯笼也被点燃,院子里亮堂堂的,都是元老爷对儿子和侄子的爱,比往日只有冯舒年三人时,不知道热闹了多少!
  三人在院子里笑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总在外面读书的楚舟,也早早回到院子,搬了张桌子放在屋檐下,对这边的热闹充耳不闻。
  只是对方不经意往这边看过来的眼神,显得十分复杂。
  格格不入的两拨人,住在一起,气氛意外的和谐。
  笑闹一会儿,冯舒年被三人针对,体力不支,举白旗投降。毫无形象的躺在地上大口呼吸。
  程远青更注重形象,整理好自己的衣衫,想了下对锦绣道:“我出去一趟!”随即解释道“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锦绣最近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大部分时间都和我们在一起,先生们不可能突然就集体看重他,或者针对他!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周文也觉得事情蹊跷:“若说先生看重吧,很多内容宝儿在课堂上就完成了,但先生还是雷打不动的让宝儿回来抄写,并且抄写的量是别人的双倍,这怎么看,都有些刻意,与其说看重,不如说针对!”
  锦绣也百思不得其解,痛苦的揉着写字快要写废了的手腕道:“关键问题是,先生们有什么理由集体针对我?还是这种方式!”
  躺地上不上起来的冯舒年像个死尸,只有嘴还能动,气喘吁吁道:“要我说,干脆就不写了!先生们又能怎样?锦绣就是太听先生的话了!一点儿没有咱们书院新晋扛把子的气势!哎,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几人懒得纠正冯舒年总是用不对词的习惯,各自若有所思。
  锦绣摇头:“我直觉这事儿乖乖听先生的话比较好!”
  锦绣一向相信自己莫名的直觉,以前的经历,用无数次事实告诉锦绣,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看几人还有话说,锦绣劝慰几人道:“显然这次是先生们有预谋的集体性活动,只要先生们不是想废了我,这事就肯定有个度,只要熬过去,自然就结束了,没必要横生枝节,咱们在书院,最好还是不要挑战书院的权威!”
  说到书院权威,几人浑身一震,就连在屋檐下看书的楚舟,握笔的手也不自然的僵硬了一瞬。
  闻言冯舒年也不躺在地上装死尸了,一个猛子扎起来,心有余悸道:“我记得上次,因为挑战书院权威被山长下令处罚的人,到现在都抬不起头做人吧?”
  程远青肯定的告诉他:“上次两人因为口角,误伤了路过的先生,山长下令让两人将自己的罪行亲手写在纸上,每天带着纸在书院□□一圈儿,□□途中,要不停的诵读自己的罪行,并且每日午时,人最多的时候,让两人站在书院门口大声诵读,任由过往路人观看,直到两人真心悔过为止,所经历时间不得少于半月。”
  这事后入学的锦绣和周文也听人提过,但又听一遍,还是替打架的两个当事人尴尬到不能自己。
  冯舒年道:“简直是公开处刑!将自尊心放在脚下摩擦,还不能反抗,否则山长就要通知长辈来书院,陪着自家孩子一起受罚,我只要想一下这种事要是发生在我身上,就恨不得当场去世!”
  程远青一脸牙疼状:“我觉得锦绣说的对,还是先忍过眼前这一阵儿比较好!
  不管怎样,在书院都不能挑战先生的权威,山长曾说过——就算先生教的是坨屎,你也要闭眼食之!所以,对学生来说,先生就是永远都跨不过去的那座山!”
  要不是因为这令人牙疼的规矩,锦绣早就不想当个乖乖学生了。
  可是一想到元老爷给书院花的那些银子,还有那已经建了一小半的学生宿舍,锦绣又忍了。
  他敢肯定,以山长的性子,就算当场开除了锦绣,也不会将元家投入的银子还给元老爷的。
  这特么和白嫖有啥子区别?
  程远青在几人热切的目光下,颇具压力的离开院子。
  看着程远青离去的背影,冯舒年露出萧瑟的表情,捂着胸口一脸沉痛道:“这么些年,我还没见过远青这么无能为力的时候呢!简直是对他书院百晓生名头的侮辱啊!事情发生了好几天,远青竟然一点头绪都没有!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简直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实乃人间惨剧!”
  锦绣和周文不想看冯舒年无意义的表演,面无表情的从冯舒年身边飘过,回屋了。
  冯舒年环视一圈儿,发现院子里只剩下他和在屋檐下蹭光的楚舟,瞬间感觉没意思透了,对着楚舟方向,习惯性冷哼一声,也跟着进屋里,还将屋门关的框框响!
  楚舟像是没听见似的,表情都未变一下,单薄的身影在烛火的照应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回屋的锦绣继续抄写作业,并没有在外人面前表现的那么痛苦。
  归根究底,就是他并不怕抄写,这些小小的惩罚在他看来都是很小儿科的事情,甚至前些日子在家闲得无聊,他还顺手练出了左右两只手同时开工,写出不同内容的本领。
  也是基于这点,周文才没早早地帮锦绣作弊,因为在他视线所及之处,他家宝儿弟弟玩儿的不要太愉快,人前人后两副面孔,自由切换毫不滞涩,让他忍不住膜拜一番。
  周文打水洗漱后爬上床,翻开寿管家托人带来的《青云先生梦游记》,美滋滋的研读。
  同时不忘提醒练字的锦绣:“差不多行了,要是让先生们知道你每天能早早的完成功课,回头说不定让你写三倍呢!现在这样卡着点儿完成,刚刚好!”
  锦绣满意的放下两只笔,满意的欣赏自己的大作,感觉最近的字大有长进,心里用无数美妙的词夸了自己的天赋后,才美滋滋的打水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