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暮霭(下)
  第二十六章
  暮霭(下)
  很显然,他本人就是那三个懂海战的将佐,其中之一。所以,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让李彤听了之后,心情愈发地深重。
  “照你这么说,还要海防营干啥?不如直接解散了,还能替朝廷省点儿饷银和粮食!” 刘继业在旁边却听得怒不可遏,皱着眉头大声奚落。
  “不是还能给杭州那边点起烽烟报信儿么?”周建良倒是个好脾气,明知道刘继业在贬损自己,却依旧赔着笑脸拱手,“另外,咱们陆上还有炮台。真的有海盗打上门来,多少也能对着他们的战船轰上几炮。”
  “你就不怕把海盗轰急了,上岸打你的炮台?” 刘继业斜了下眼睛,冲着他大声反问。
  “应该不会吧,他们有那功夫,哪如早点往杭州赶?!” 周建良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就像自己是弥勒佛转世,“或者打下县城来,都比跟炮台死磕强。海盗之所以占一个盗字,就注定是抢了就跑。炮台就是一个石头堡垒,里又既没钱又没多少粮食。大炮也不是船上能用的型制,他们抢了去,只能化掉练铜……”
  “炼,炼,炼,我看你才最欠炼!!” 刘继业终于忍无可忍,抬起腿,将周建良踹了个四脚朝天,“好歹你也是个堂堂武将,海盗打到家门口了,居然只求他们看不上你的炮台?!你这种废物,留着就是给大明丢人,还不如……”
  “刘将军,息怒,息怒啊!” 与周建良同来的崔永和见状,连忙冲上去,死死抱住了刘继业的后腰,“他说的全是实话,全是实话。海防营落到这般田地,真的怪不得他。从我等调来这里那时起,海防营最好的战舰就是鸟船。跟海盗的大船作战,等于送人头上门。除了把心思放在炮台和烽燧上,您叫我等又能怎么样?!”
  一边劝,他一边用目光偷偷向李彤打量。就指望自己的这些话,能让新来的上官听得进去,别胡乱烧那三把大火。让众将士,谁都无法安生。。
  “继业,有话好好说,他好歹也是你的同僚!” 李彤心里,虽然此刻恨不得将名义上自己麾下的所有海防营将佐,全都打个半死。却不得不强压怒气,阻止刘继业继续动手。
  “同僚,老子有这种同僚,羞也羞死了!” 刘继业照顾自家姐夫面子,立刻停住了对周建良的拳打脚踢,嘴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没大船,他们不会找人造?老子就不信,偌大的浙江,没有一个能造大船的船坞!”
  “有,有,但是没钱啊!” 崔永和怕被殃及池鱼,松开刘继业的腰,一边快步后退,一边大声解释,“上头每年拨下来钱,连发军饷都不够。运货赚到的钱,也得有一大半儿来弥补维护船只和炮台的开销。咱们想要出海跟海盗作战,至少得打造三百料以上的福船才行。并且船舷板还得专门加厚!那种船,不算人工,光木料和胶柒,铁钉等耗费,加起来就得七万两上下,每艘再配上二十门佛郎机炮……”
  “多少?” 刘继业和李彤两个,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能地大声追问。
  “七八万两,还不算炮钱。炮不能用朝廷造的,太重,威力也不足。得专门去找西夷预订。” 周建良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梗着脖子高声回应。“并且至少三艘以上,才能与鸟船一起组建船队。否则,好虎架不住群狼!”
  “还得三艘?” 李彤本能地重复,心脏越来越冷,越来越重,宛若所有血浆都变成了万年寒冰。
  按理说,他和刘继业两人,都出自富贵之家,从小到大,花起钱来都没眨过什么眼睛。可二人以前最大的开销,不算在辽东招募壮士的那次,也没超过二百两银子。而打造一艘没安装任何佛郎机炮的战舰,竟高达七八万!
  “三艘是至少,如果想直达朝鲜,则需要更多!” 说到自己的本行,周建良半点儿都不含糊,继续梗着脖子大声补充。
  “一艘船就这么贵,福建那边,怎么造得起那么多?” 刘继业坚决不肯相信,瞪圆了眼睛继续咆哮。
  “福建距离鸡笼岛近,岛上有荒山,只要上了岸去,四人合抱粗的大树,可以随便砍。而咱们浙江这边,却只能跟商贩买。” 崔永和也梗起脖子,满脸委屈地补充。
  登时,刘继业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年青的脸上,写满了沮丧。如果是七八千两,甚至一二万两银子,他还能咬着牙掏空自己的家底儿去凑,或者豁出去脸皮,向王重楼请求支援。而七八万两,把刘家和李家全都掏空,都未必够!王重楼那边再位高权重,也不可能做出如此巨大数额的挪用!
  “咱们海防营直辖的鸟船,还有三个卫所的大船,每年帮人运货,加起来大概能有一千两左右盈余。” 仿佛担心李彤还没打消重整舰队的心思,周建良向后退了几步,哑着嗓子继续汇报,“所以,想要造战舰,就得让都指挥使使司那边拨下专款,或者直接给咱们派一些能赚钱的肥差。但光有战舰还不够,卑职刚才说过,咱们更缺的是打海战的行家。海上风高浪急,不会打仗的,船上装满大炮,也轰不到对方。而会打的,把握住时机,三五十炮下来,就能将对手的船舷凿成筛子!”
  “我知道了,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李彤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好生苦涩。
  想简单了,自己又把事情想简单了。原本还以为,只要接掌了海防营,即便不能直接开着战舰去追杀倭寇,好歹也能替朝鲜战事再度爆发早做准备。而现在,至少三艘船,至少二十四万两银子,仿佛三座银色大山从天上压了下来,压得他无法支撑,无法闪避,甚至连呼吸都越来越艰难。
  饶是如此,他依旧未曾死心。第二天,就分别给宋应昌和王重楼写了信,将自己目前遇到的情况如实告知,请求二人给予指点。随即,又分别向浙江都指挥使司和兵部,呈交了公文。提醒后两者,浙江海防形同虚设,需要抓紧时间调拨资金,打造战船,以备不测。
  然而,无论是宋应昌,还是王重楼,在回信当中,都没能给出什么太好的主意。前者虽然也怀疑倭寇议和的诚意,但到目前为止,却没找到任何有力证据。
  敌我双方的和谈,一直进行得非常顺利。倭寇除了釜山及其周围的四处险要所在之外,已经从朝鲜各地尽数撤军。而朝廷派去核实日方诚意的第二波使者,也再度确认,日本人目前所说的条件,与上次薛蟠等人送回来的一模一样。
  如是种种,令宋应昌已经有些举棋不定,所以不愿支持李彤再跳出来横生枝节。而王重楼,虽然依旧相信李彤的判断,最近却被南京吏部尚书李三才缠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分神。
  至于浙江都指挥使司和大明兵部,大概都认定了所谓“海防形同虚设”,只是李彤这个不安分的家伙,故意危言耸听。所以,没行文对他进行申斥,已经是瞧在他以往战功赫赫的面子上。想要下拨那么大数额的银两,肯定是痴人说梦!
  “不信没了张屠夫,就吃带毛猪!” 刘继业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李彤的铁杆儿支持者,见自家姐夫因为四处求告无门而郁郁寡欢,主动站出来大声提议,“不就七八万两银子么,咱们自己想办法。以前没人帮忙,周建良他们每年都能靠着鸟船赚出上千两盈余,现在咱俩把家里的关系都用上,再拉上守义,从南到北来回运送货物,总么着也能翻个十来倍。再不行,咱们就冒险下一次鸡笼,自己砍木头运回来。反正鸟船快,万一途中遇到海盗,咱们打不过也能跑!”
  这也算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总好过坐困愁城!而倭寇骗得了大明一时,不可能一骗到底。说不定哪天露了馅儿,惹得万历皇帝震怒,下令二次东征。届时,兵部肯定会想起远在浙江,还有一个海防营。届时兵部只要再多少下拨一些,海防营就不愁造不出可用之舰船!
  于是乎,兄弟俩就做起了两手准备。一边想方设法利用既有的条件去赚银子,一边日日期盼倭寇的阴谋能早日自行败露。结果,从秋天等到白雪飘飘,也没等到想要的消息,却接到了朝廷的邸报,辽东经略宋应昌年老体衰,主动上表乞骸骨。万历皇帝再三挽留不得,只好赐以一品虚职,让他衣锦还乡。
  宋应昌一走,李如松再长期率军驻扎大明境外,就太显眼了。所以,没多久,后者也被调回。新任的备倭提督顾养谦,乃是清流推崇的能吏,上任之后,推动和谈愈发不遗余力。倭寇那边,也全力给予他配合。双方关系日渐密切,很快,就拿出了一份据说是丰臣秀吉亲笔所书的《关白降表》!
  朝廷中诸位“能臣”喜出望外,齐声夸赞顾养谦做事得力。而顾某人得到夸奖之后,也愈发勤勉,一声令下,将留守于朝鲜一万六千大明将士,又撤回了三分之二。
  剩下的五六千兵马,分别驻守于朝鲜的十余座城池,已经无法对倭寇造成任何威胁。小西行长对顾养谦的识趣非常满意,投桃报李,又将各种廉价的马屁,成车成车往大明这边送。
  如此一来,朝中再也听不到对倭寇请和的怀疑之声。只是因为与日本随着隔着大海,信使往来颇为耗费时日,所以,和议的正式文本,才迟迟没有完成。
  日复一日, 好消息不断,每一个消息,都让朝廷诸多重臣扬眉吐气。每一个消息,也让李彤这样曾经真正在朝鲜血战过的将士,连连扼腕。
  随着春去秋来,海上又开始冷雨如注,他连扼腕力气,也没了。每天对着只盈余了不到一万两的账册,和空荡荡的海港,自斟自饮。
  又过了年,他和刘颖的婚期,也提上了日程。待二人操办完了婚礼,送走了宾客,再度安静下来,也就到了万历二十三年夏天。
  这一日,海上波澜不兴,刘颖干脆提议,坐船去外边的洋面上增长见识。刚好李彤也觉得髀肉复生,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因为到任之后,并没有做什么大的折腾,并且通过家族关系,让海防营以战舰运货的“副业”欣欣向荣,周建良等原班将士,对李彤这位上司都非常满意。听闻佥事大人想要携带家眷出海,立刻把刚刚返回港口检修的一艘鸟船,给收拾了出来。
  鸟船的名字里,之所以占了一个鸟字,不是因为其形状,而是因为其性能。特别是未装载任何货物,只带了二十几名乘客的情况下,简直化作了一只掠海飞燕。才扬帆启航没多久,便擦着舟山岛的边缘“飞”向了外洋。
  水天一色,汪蓝如翠,间或有白鸥翩翩绕过桅杆,更给让人心中徒生几分欢悦。同行的刘继业,王二丫和顾君恩等人,垂下钓钩,不多时,就拉了七八条三尺多长的大黄鱼上来。
  “咱们身后向南一点儿,就是普陀山。山上到处都是寺庙。一年四季,都有香客乘船出海投掷食物祈福,所以这一片儿,黄鱼都长得又大又肥!” 作为地头蛇,周建良当仁不让地担任了咨客(注1:导游),指着身后隐约可见的岛屿,大声向众人介绍。
  “听你这么说,这鱼可就吃不得了!” 刘继业一直就喜欢跟此人拌嘴,斜了对方一眼,笑着说道,“否则一旦得罪了庙里的佛陀,岂不会降罪下来?!”
  “将军这是哪里的话,这大黄鱼生下来,就是一道名菜。行善的施主投喂归投喂,下了船,照样得找个店家大快朵颐!” 周建良毫不建议,笑呵呵地给出解释。“不信,等会儿咱们把船靠到普陀去,沿岸一大溜专门做鱼的馆子,里头吃鱼的,全都是香客!”
  恰好有一艘装满了香客的鸟船,从斜前方的洋面上缓缓驶过。船上的香客,将油炸过的馒头,面饼之类,不要钱般往水里丢。每当有鱼群前来争食,香客们便发出大声欢呼。仿佛馒头和面饼是自己这一辈所犯下的罪孽般,只要被鱼吃掉,就可以一笔勾销。
  “妈的,把这些面饼馒头,给路边乞丐吃,给自家佃户吃,他们都舍不得。偏偏拿去喂鱼。如此糟蹋粮食,就不怕天打雷劈!” 关叔以前生活的岛上日子清苦,见不得有人如此将寻常人家轻易都吃不到的食物往水里丢,皱着眉头大声叫骂。
  骂声未落,忽然,水下暗流汹涌。紧跟着,一头比鸟船小不了多少的巨鲸,快速钻了出来。
  鱼群被吓得一哄而散,布施的香客们,也惊叫连连。那巨鲸却对身边事物不屑一顾,猛地用丈半宽的尾巴打了下水面,“轰隆”,拍起了一道白色的水浪。
  “啊——” 船上的香客尖叫着争相走避,你推我搡,各不想让。竟与巨浪形成了合力,令船身刹那间失去了平衡,左摇右晃。几名衣衫华贵的老儒身子骨弱,被人推得站立不稳,在船身摇摆的一瞬间,如饺子般落向了海面。
  “不好,赶紧靠过去救人。万一被巨鲸吞了,有死无生!” 关叔扯开嗓子,大声要求 。瞬间忘记了,刚才自己还在诅咒,那些香客应该被天打雷劈。
  “救人,赶快救人!” 李彤也不愿眼睁睁看着香客被鲸鱼吞吃 ,果断发号施令。
  周建良先前为了讨好李彤,在战舰上配备的全是一等一的好水手。此时此刻,刚好全都发挥了特长。大伙齐心协力,帆桨并用,将战舰操得如同飞一般。眨眼间就赶到了出事地点,将缆绳和浮木,交替下扔。
  好在那巨鲸只追逐鱼群,对吃人毫无兴趣。所以落水的香客虽然一个个被吓了半死,却全都有惊无险。不多时,就被两艘船上的水手们,用缆绳给拉了上来,蹲在甲板上瑟瑟发抖。
  “您老人家没事儿吧,要不要先进舱去喝点儿热水?!” 李彤看蹲在甲板上的一名老儒非常眼熟,忍不住皱着眉头走过去,弯下腰询问。
  “没,没事儿!老夫,老夫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救命之恩,老夫不敢言谢。。还请恩公……” 那老儒浑身上下分明湿得像个落汤鸡般,却兀自嘴硬,一边大声回应,一边努力想把身体站直。
  才站了一半儿,他脚下忽然晃了晃,差点儿再度摔倒,“你是李生,李将军?当年投笔从戎的国子才俊李子丹?老夫乃是,不对,下官乃,不对,老夫眼下已经致仕,鄙人……”
  “周县尊,竟然是您?” 李彤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刚才顺手丢下的缆绳,竟然捞上了一个熟人,上元县令周士运。连忙伸出手,将此人的身体扶稳。“您老怎么有空跑普陀山来了?赶紧进仓,晚辈这就命人去给您准备姜汤!”
  “不敢,不敢。你,你现在是三品将军。鄙人,草民已经致仕,可不敢在您面前以前辈自居!” 周士运虽然不做官了,却依旧像做官时一样谨慎。一边弯腰下拜,一边连声谦虚。
  “您老千万别客气,咱们不算外人!” 在他乡能遇到一个故人,虽然以前除了替江南喊冤那次外,没更多交往,李彤依旧觉得心中亲切。伸手托住周士运的胳膊,笑着叮嘱。“走,进去换衣服喝姜汤。周游击,你看看对面的船是不是自己人的。是的话,让他们把县尊的行李和下人,都 送过来。咱们一会儿,自己送县尊回岸上!”
  “使不得,使不得。周某何德何能,敢搭乘将军的座舰?!” 周士运坚决不肯,连声拒绝。然而,终究没李彤力气大,只好半推半就地往船舱里头走。
  刚巧对面的鸟船,属于定海卫,也归海防营的管辖之下。因此,周建良去联络之后 ,很快,就有人放下舢板,将周士运的行李和两个仆人,都给送了过来。
  两碗姜汤落肚,又换上了干爽衣服,周士运终于不再拘束。不待李彤询问,就主动告知,自己去年岁末已经致仕,此刻趁着清闲,正打算把年青时没时间看的名山名刹,逛上一个遍。免得哪天走不动了,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您可真放得下,居然这么早就致仕?换了别人,恐怕恨不得老死在衙门里,连鬼魂都不要离开官印半步!” 刘继业口无遮拦,见周士运举手投足间,隐约带着出尘之意。忍不住笑着打趣。
  “那有什么放不下的?!” 周士运笑了笑,得意地摇头晃脑,“人生苦短,二十岁就可蓄须,三十岁便有人自称老夫。老夫今年都本着六十去了,何必再守着县令的位置,惹讨人嫌。趁着还没糊涂,赶紧给别人腾地方。既能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还能落个好人缘!”
  “听起来,好像还有点道理!” 刘继业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点头。
  “你还年青,前途远大,不懂才好!” 周士运不做官了,反而比做官时显得更有人味儿。笑着看了刘继业一眼,大声补充。
  说罢,又仔仔细细看了两眼他和李彤身上的袍服,非常好奇地询问,“对了,两位将军,怎么都到了海上?老夫记得,老夫记得一前还是半年前,你们不是押着俘虏进京向皇上献捷么?唉,看老夫这记性,居然想不起来是哪年了。总觉得就发生在昨天一般,却一转眼……”
  “前年的事情了!” 李彤笑了笑,脸上隐隐涌起了几分失落。
  “这么久了?” 周士运愣了楞,再度上下打量李彤,“朝廷是派你们俩来整顿海防么?也对,据说,马上对倭国,也要大开海禁了。这对倭国的海禁一开,舟山附近的海面上,肯定会有海盗闻风而至。你们两个都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爱将,理应提前派过来为大明镇守门户!”
  “前辈过奖了,大明猛将如云,我们两个,当年只是借了李提督的势罢了!” 李彤最不想提的,就是整顿海防这四个字,讪笑着轻轻摇头。
  “怎么可能,天下如李子丹者,除了张维善,刘永贵,老夫从未听说过第三人!”周士运皱起眉,大声夸赞。随即,又意识到李彤脸色不对,笑着点头,“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既然有缘被二位将军所救,老夫就厚着脸皮,再讨一壶酒喝。老夫这辈子,喝过上司的酒,喝过同僚的酒,就是没跟任何一位将军喝过。不知道两位将军,可否赏老夫这个薄面?!”
  “前辈愿意留下了喝酒,李某求之不得!” 难得有个熟人坐在一起说说话,李彤立刻欣然答应。
  既然是出来游玩儿,座舰上好酒好菜,自然提前预备得整整齐齐。一声命令下去,很快,热气腾腾的菜肴和美酒就端上了桌。宾主分头落座,一边追忆南京的风光,一边欣赏眼前海色,不知不觉间,就都已经熏熏然。
  “老夫痴长你们两个几岁,今天就托一回大。” 周士运喝得口齿都不利索了,却依旧舍不得放下酒盏。一边示意随从给自己倒满,一边笑呵呵地向李彤和刘继业说道。“老夫当初进士及第,也比你们现在大不了多少。老夫也曾经想着,做一个张太岳那样帝王师,再不济,也能做个王阳明第二。却不料,干了一辈子,直到致仕,居然还是一个县令!”
  “前辈怀才不遇,着实可惜!” 李彤听得心有戚戚,举起酒杯,向周士运发出邀请,“来,喝酒,一醉解千愁!”
  “就怕是,酒入愁肠愁更愁!” 周士运彻底喝高了,丝毫不体谅此间主人的心情,连连摇头。“两位,且听老夫一言。老夫当年,也是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没必要心急。只要哪天朝廷振作起来,自然有老夫出头之日。呵呵,老夫没想到,转眼之间,老夫就真的成了老夫!”
  “多谢前辈点拨。” 能听出对方,是在借机劝自己振作,李彤笑着向周士运致意。“奈何四海升平,宝剑空利……“
  ”四海何曾升平过?” 周士运忽然收起笑容,以手拍案,“两位,老夫不知道你们为何如此,却知道你们不该如此。朝廷再操蛋,凭着张太岳积攒的家底儿,只好也能继续折腾个四五十年。可是,二位,朝廷有资格操蛋,你们却没有操蛋的本钱。朝庭操蛋之后还有机会重新振作,你们二位,等朝廷不再操蛋了,可就也像老夫一样,白发满头,对什么都有心无力!你们今天救了老夫的命,老夫得对得起你们救命之恩。听老夫一句话,莫让时势的悲哀,成了你们自己的悲哀。你们这辈子,真的没有多少岁月可供蹉跎!”
  说罢,举起酒杯,将里边的酒水一饮而尽。然后栽倒在面前的矮几上,大醉酩酊。
  第四卷 《小重山》 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