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长青
  枣子落在木长青身上, 他倒也不恼, 从地上捡起几个, 就向木芙蓉扔去, 一边扔, 口中一边说着:“不准笑!”
  木芙蓉莫名其妙:“我没笑。”她摸了摸被他打到的地方, 小声申辩:“我真的没笑。”——当然她在心里觉得他被枣子打到是活该。
  这一日木芙蓉打下来的枣子, 被木长青拿着去献给了他的祖母木老太太。
  木家老太太最疼爱孙子,收了枣子,越发觉得孙子乖巧可爱, 好一通夸赞。
  木芙蓉听说老太太夸赞孙子孝顺,知道亲手打了枣子献给祖母,她丝毫不觉得意外。
  看吧, 木长青就是这么一个人。
  木芙蓉的母亲王氏怀胎十月生下一个男婴。木定心里欢喜, 给儿子取名木长荣。木老太太又得了一个孙子,对王氏的态度比先前好了不少, 连带着也给了木芙蓉不少笑脸。
  有了亲弟弟, 母亲高兴, 继父高兴, 祖母高兴。木芙蓉自己也觉得开心, 她想,她的生活以后会越来越好。——哦, 那个讨人厌的木长青依然讨厌。
  但是木芙蓉从来不会把她对木长青的讨厌表现出来。她在木长青面前小心翼翼,温和体贴, 甚至还带着一点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讨好。
  木芙蓉十二岁那年, 由母亲王氏做主,许给了李家三郎。她不好仔细打听,但也隐约听说李家三郎喜好读书,相貌俊雅,是个风雅的人物。她听着满意,心里欢喜而又甜蜜,自觉终身有靠。
  她知道李三郎是读书人,悄悄做了笔套。明知道不可能送出去,但她想起来也感到心里甜甜的。
  只是她没想到,她这一秘密被木长青发现了。
  木长青握着那黑色的笔套,神情有些古怪:“这谁的?”
  木芙蓉羞恼,伸手便要去夺:“你还我。”
  “谁的?!”木长青提高了声音,举高了手,让她碰不到。
  “我的。”
  “你的?”木长青冷笑,“张芙蓉,你当我是傻子是不是?你的东西,不是粉的红的,就是黄的绿的,你何时有这种死气沉沉的、死人才用的颜色?”
  木芙蓉气急,踮着脚尖去他手里夺:“才不是给死人用的。”
  明明是给李郎做的。
  这几年间,他不知何时已经比她高了。他特意举过头顶后,她无法从他手里抢过来。她慌乱之中,竟一下子扑在了他身上。
  木长青给她撞的后退几步,他扬起手,作势要打她,却见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眸中充满了惊惧。木长青只觉得自己的心似是也给什么撞了一下,痒痒的,又有些疼。
  他的手慢慢垂下了一些。
  木芙蓉眼角的余光注意到这一点后,她双眼登时一亮,劈手将笔套夺了过来,拎着裙裾就跑。
  木长青不知在发什么呆,居然没有追上来。
  木芙蓉稍微松了一口气,这笔套她也不敢再留着了。趁人不注意,她悄悄拿剪刀绞烂了。但是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做了,却只能偷偷毁掉,她越发的委屈,眼泪再也止不住,哗哗直掉。
  自那以后,木长青待她越发恶声恶气,连方先生有时都看不下去,特意询问木长青何为孝悌之道,来敲打他。
  木长青当时不多说话,待方先生离开后,他转到木芙蓉跟前:“方先生说我不知何为‘悌’,你以为呢?”
  “……先,先生这么说,自是有些道理的。”木芙蓉颤巍巍道。
  “狗屁的道理!你是我姐姐吗?张芙蓉,你敢说你是我姐姐?!”木长青横眉怒目。
  木芙蓉吓得后退了数步,不敢应答。她想了想:“我是长荣的姐姐,你是长荣的哥哥,我比你年长半岁,你,你是该叫我姐姐。”
  冷哼一声,木长青抬脚踹了凳子,扬长而去。
  待他走后,木芙蓉才长舒了一口气。然而想到他方才的种种情形,她不觉红了眼眶。
  木芙蓉主动向母亲提出,想暂停在书房的学业。她这些年,学了不少东西。她如今既已定了亲,是时候学些女红针黹管家之类的了。——她自然愿意学习读书,但她如果学习,势必要与木长青共处,这些年,她真的受够了木长青。
  王氏对此并不反对。自她嫁到木家以来,女儿还没求过她什么事。这次木芙蓉一开口,她满口应下,去找丈夫。
  木定对继女读书一事,本就觉得无所谓。如今妻子开口,他也不多想,直接就同意了。
  但是到了木长青这里,却又不行了。他听闻木芙蓉不愿再陪他读书,当即大怒:“她想干什么?”
  木定耐心告诉儿子,芙蓉年纪不小了,该学些女儿家应学的东西了,将来出嫁木家脸上也好看。
  木长青怒气更盛:“她就那么急着想出嫁?难道咱们家薄待她了?”
  他说不出理由,可他就是不愿意木芙蓉出嫁,甚至听别人提及,他也觉得窝火。
  木长青表示,如果木芙蓉不读书,那他也就不读了。凭什么只有他一人读书?那木芙蓉是读书的料,她肯定是想偷懒了……
  他脾气倔,性子大,说不读就不读。
  木定觉得把这个儿子给惯坏了,但还真不想儿子从此不再读书。相比较而言,亲生儿子和继女,自然是儿子更重要。木定与木芙蓉商量,让她再陪一段时间:
  “女红针黹,管理家务都可以慢慢学。长青读书是大事,你且先将就陪他一段时日,我再给他另外寻个伙伴,等他大一些,懂事了,也就好了。再说,你多读些书没坏处,或许还能得个才女的名头……”
  继父好声好气跟她说话,木芙蓉即使不愿意,也不能拒绝。她轻声应下,心中愁苦不已。
  木长青倒是开始老实读书了,可他对待木芙蓉的态度更加坏了,有时还阴阳怪气,说她想男人。
  木芙蓉又羞又急,无可奈何。她真是讨厌死木长青了。
  这一年冬天,腿脚不好使的木家老太太摔了一跤,还没到年关就撒手离去。
  木家治丧时忙成一片,小小的木长荣着了凉,浑身发热。木家有京城最大的药房,药材极多,却也没能换回木长荣的性命。
  王氏嫁到木家六七年,才有了这么一个儿子,自是爱逾性命。爱子骤然离世,无异于要她性命。
  木长荣幼年夭折,连个正经的棺椁没没有。他下葬当日,王氏就病倒了。
  王氏生的美貌,自幼高傲,青年丧夫对她打击极大。后来改嫁,要讨好婆婆与继子,一直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有了孩儿,上头也没了婆婆压制,感觉有了好日子,偏生儿子又去世。
  她受不得这打击,病得越发严重。
  木芙蓉难过而惶恐,她侍奉母亲,又不停安慰:“娘,您还有我,还有我啊……”
  可她心里很清楚,她和弟弟长荣是不一样的。
  王氏不说话。
  木芙蓉强忍着泪水:“娘,您养好身体,以后还会有弟弟妹妹的……”
  王氏只是摇头,莫说很难再有,即使有,也不是长荣啊。
  望着母亲日渐虚弱的身体,木芙蓉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她暗暗祈祷,希望母亲可以长命百岁。她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然而老天对她残忍,她十三岁那年,母亲也离她而去。
  出生六个月她就没了父亲,十三岁上,她又失去了母亲。
  短短两年内,木家接连有三人去世,一向身体强健的木定也瘦削了许多。
  王氏下葬后,木芙蓉越发沉默。没有了母亲和弟弟,她在木家的处境更尴尬了。
  和她有婚约的李家试探着提出想接了她到李家去,被木定一口回绝。
  “我木家虽然不济,可还没有沦落到要女儿去做童养媳的地步。芙蓉要过门的话,必须是三媒六聘,风光大嫁……”
  李家不再坚持。
  木长青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此事,他大怒,骂了李家一通后,又来找木芙蓉:“你很想到李家去,是不是?”
  木芙蓉摸不准他的心思,试探着回答:“李家肯收容我,也算正常……”
  木长青闻言勃然大怒:“木芙蓉,你!”
  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木芙蓉更加惶恐。她没想到的是,又过了不久,她就听说她克父克母,她八字硬,将来可能会克夫等等传言。
  木芙蓉委屈而无措,她自然不能逢人就说,她没有她不是。事实上,她的父亲、母亲、弟弟确实是不再人世了。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没多久后,李家上门归还信物,要解除婚约。她惊讶,惶恐,不安……她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
  后来,她才知道,是木长青去找了李家,硬要李家退婚。
  木芙蓉从小活在木长青的阴影下,她一直对自己说,忍耐,忍耐,忍耐,忍到出嫁就好了。可是木长青此次毁她婚约,她可能永远都嫁不出去了。
  前所未有的绝望笼罩着她。
  生平头一次,她主动去找木长青。藏在袖中的手不停地颤抖:“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毁我婚约?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你,这些年,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认为我花了木家的钱,我将来还你。我会还你的,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