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槐花(三)
  言菡在脑中把认识的人都搜索了一边, 却没想起这个女孩是谁, 满是狐疑地问:“你们找谁?”
  女孩微微笑了, 笑容矜持:“你是言菡吧, 我们路过这里, 想起宁大哥在这里就上来看看。还记得我吗?我们在鲁家的生日晚宴上见过面。”
  言菡这才想起来, 那天她的对面的确有这么一个女孩, 和宁则然聊过几句,看上去很是熟稔。能坐上晚宴主桌的,非富即贵, 这个女孩也一定来头不小。她迟疑着道:“则然他已经去公司了,不知道你们找他有什么事?或者我替你们转告?”
  旁边那男的五官和女孩有点相似,比女孩大了两三岁, 剃了一个小平头, 身材微胖。一听言菡这话,他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女孩嗔了他一眼, 旋即朝着言菡伸出手来, 姿态优雅:“你好, 我叫秦筱茗, 这是我哥秦海滨。”
  “你好。”言菡被动地握了握手, 宁则然既然不在,这位秦筱茗怎么还是没有走的意思?
  “方便进去坐坐吗?我有点口渴, 想喝点水。”秦筱茗嫣然一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言菡心里依稀有些明白了, 想必这位秦筱茗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并不在意宁则然在不在,只怕是特意过来看自己的。
  脑子里有些纷乱,她往里让了让,打开了门。
  “参观一下,不介意吧?”秦筱茗神情自若地在客厅里踱了两步,又在走廊上朝着卧室张望了两眼,最后停在了练功房的门口。
  眼中的意外一闪而逝,这房子,看起来是特意为言菡装修的。
  这和她预想的有点不太一样。
  言菡从厨房里出来了,给他们一人泡了一杯茶,客气地说:“请坐,我这里比较简陋,也没什么好招待你们的。”
  秦海滨也饶有兴趣地转了了一圈,在阳台门口站定了,看着那些郁郁葱葱的盆栽笑着道:“的确比较简陋,这花怎么都是自己种的?没请人打理吗?则然也真是,这像金屋藏娇的样子嘛。”
  言菡的脸色有些泛白,这位男士话里有话,听上去来者不善。
  “哥,你少胡说八道了,”秦筱茗从里面走了出来,瞪了秦海滨一眼,“你去外面等着,我们两个女人说会儿悄悄话,你别来凑热闹。”
  “行行行,你们聊,我抽根烟。”秦海滨拉上了阳台的门,怡然自得地坐在了休闲椅上。
  秦筱茗坐在沙发上,双腿膝盖并拢,脚尖略略分开,标准的淑女坐姿。她捋了捋耳边的鬓发,举手投足间尽是名媛风范:“你别介意啊,我哥有时候说话直来直往的。我们和宁家是世交,从小和宁大哥他们一起长大,有时候就好像一家人一样,宁爷爷也挺喜欢我,这次他特意把我叫去……”
  她含蓄地停住了话语,留给了言菡自己想象的空间。
  言菡沉默了片刻,机械地道:“那请问你这次来有何贵干?”
  “你别误会,我可不敢对你做什么,宁大哥的脾气我知道得很,向来说一不二,他要是喜欢你,谁也动不了你。”秦筱茗笑吟吟地道,“我来只是想瞧瞧你,要知道,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也不能贸贸然就做决定,再说,我和宁大哥能不能成也说不准,这种事情,除了两个人相配的家世、性格,其余的都是要看缘分的。”
  这算是未来的正房来检视外室吗?看看这个外室听不听话,听话的话不妨留着,不听话的话就想办法铲除了?
  “你放心吧,我不会成为你们俩的障碍的。”言菡牵了牵嘴角,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
  秦筱茗哂然一笑,显然对这句话不以为然,不过,眼前的女人看上去魂不守舍,巴掌大的小脸蛋藏在了一头乌黑的秀发中,惨白惨白的,看上去真是我见犹怜,她倒也不忍心再说些什么了。
  这样的女人,可以宠爱,但应该不可能和宁则然并肩站在一起,成为他的另一半。
  秦筱茗心中稍定,想了想,关切地问:“你是学跳舞的吧?听说前阵子还去演了一部电影?”
  言菡茫然看着她,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挺多才多艺的,”秦筱茗赞扬了一句,“以前我也学过芭蕾,还玩过钢琴,不过后来都放下了,现在在青云国际负责国内外的资产重组并购,有时候有什么不懂的,还要去请教一下宁大哥。”
  “你……更厉害。”言菡回了一句赞美。
  秦筱茗笑了:“好了,我们就不要互相吹捧了,今天来的的确冒昧,也没带什么礼物,以后再补上吧,不打扰你了,我们先告辞了。”
  她站起来朝着阳台招了招手,秦海滨把手里的烟按在了花盆里,拉开门走了出来。
  言菡把人送到门口,强撑着道了别,刚要关上门,几句对话顺着还没合拢的电梯门飘了进来。
  “你呀,就是心肠好,也不知道给个下马威。”
  “都是女人嘛,我看她挺乖巧的。”
  “我的姑奶奶,装样子谁不会啊,有的女人看上去娇娇弱弱的,一肚子坏水。”
  “好了,我心里有数啦,哥,你就别操心了。”
  ……
  用尽浑身的力气,言菡合上了门。
  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公寓还是原来的公寓,宁则然在餐桌旁吃早饭的椅子还半拉开着,好像下一秒马上就要回来,朝她威严地下达指令。
  然而,她明白,这已经不是原来的公寓了。
  原来的公寓,被她用一层美好的幻想笼罩在轻纱中,旖旎而多情;而今天,在这个名叫秦筱茗的女人到来的那一刹那,轻纱被戳得千疮百孔,满地狼藉。
  那种正在恋爱的甜蜜,那种被呵护在手心的感觉,只不过是她的幻觉。
  宁则然是宁氏集团的总裁,身上有着数百亿数千亿的资产,宁家是百年世家,在北都能够呼风唤雨,能和她这样一个女人谈恋爱?
  宁则然对她好了一点,她就真的以为自己能够麻雀变凤凰,飞到宁则然的身边,成为他命定的另一半?
  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宁则然再宠爱她,也不可能选她做妻子,就算宁则然同意,宁家也不可能同意。
  等待她的,就是一辈子地下情人的身份,永远都摆脱不了包养这两个字。
  以后宁则然的妻子,如果稍好一点比如这个秦筱茗,绵里藏针地警告她几句;如果泼辣刁蛮一点的,可能就和沈安川的老婆一样直接打上门来,骂她一句小三扇她一记耳光,别人还要拍手叫好。
  她背靠着门,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动弹不了,只好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一阵热意传来。
  阳台的门开着,六月正午的阳光炽烈,吹进来的风都是闷热闷热的。
  躲在这房子里也没用,这里没有坚强的堡垒,并不能自成一方天地。
  言菡想,她该去学校了。
  把茶水收拾干净了,阳台的门窗都关上了,用水壶在盆栽上喷了点水,她几乎凭着本能机械地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绿萝枝繁叶茂,在她的精心养护下,碧绿的叶子看上去十分喜人,然而有几片却沾上了烟灰,底下的泥土上赫然戳着半截烟头。
  是那个秦海滨留下来的。
  言菡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把烟头铲进了垃圾袋,又拿了一块抹布一点点地擦拭着绿萝的叶子。
  手越来越忙碌,眼睛里的水意却依然慢慢聚拢,慢慢地不堪重负,终于滑落了眼眶。
  她坐在地上,无声地恸哭了起来。
  到了学校,民族舞的考试已经开始了。一路上余欢打来了四五个电话,焦急地催促,言菡再不到的话,老师一生气只怕连考试都要不让言菡参加了。
  轮到言菡的时候,跳了一半,原本娴熟的舞蹈卡壳了,她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来下一个动作是什么。
  老师也惊呆了,要知道,言菡原本是班里的佼佼者。
  “怎么回事?杂事太多了就可以不专心跳舞了吗?”老师恼火地道,“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言菡站在舞池中央低着头,整个人看上去单薄而脆弱。
  “于老师,你别生气,再给一次机会吧,”余欢连忙上去求情,“小菡这两天不太舒服……”
  “舞蹈艺术需要的是全身心投入,当你沉浸在舞蹈中时,全世界都会在你的脚下,言菡,你的心里有杂念,并不是你身体的原因。”于老师毫不客气地道。
  言菡抬起头来,黑黝黝的双眼中,茫然和脆弱终于一扫而空,她的声音轻却带着一股子执拗:“于老师你说的对,我明白了,让我再跳一遍吧,我一定全心投入。”
  民族舞的考试包括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规定舞蹈,言菡选择的是孔雀舞。
  音乐再次响起,言菡站在舞池中央,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此刻,她抛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把自己幻化成了一只空灵矜傲的鸟中公主。她的舞姿轻盈,修长的指尖、优美的脖颈、婀娜的身段将孔雀在湖边山林嬉戏的场景刻画得惟妙惟肖,看得于老师频频点头。
  第二部分是自编舞蹈,言菡选择了汉族的扇子舞,却没有选用常见的丝绸扇,而是用了并不容易掌控的团扇,诠释了一个活泼伶俐、俏皮可爱的小妞形象,用扭腰、拧肩等夸张而有趣的动作将一个深受宠爱的女孩那种娇羞喜乐的神态表演得非常到位,配以藏扇、抛扇、接扇的技巧,用高难度的舞蹈语言出色地完成了舞蹈。
  两个舞蹈风格迥异,却都完成得很好,尤其是后一个,编舞和动作独辟蹊径,很有灵性,令于老师大加赞赏。
  倒是余欢,一直替言菡捏了一把冷汗,等她下来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拉着她小声问刚才到底出了什么事。
  言菡并不希望好友担心,只说刚才自己忽然有点不舒服。
  “你呀,不舒服就提早请个假,刚才可吓死我了,赶紧回去好好休息。”余欢抱怨着,一路把她拉到了寝室里,逼着她躺在床上。
  这样也好,可以不用面对好友关切询问的眼神。
  在床上浑浑噩噩躺了几个小时,连晚饭也是余欢她们从食堂带过来的。
  七八点钟的时候,宁则然发了微信问她怎么没有回安苑里,她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眼睛发酸。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在页面上写写改改,最终回了一条信息:我今天想住在寝室。
  宁则然没有回复,过了片刻,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宁则然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了?”
  “没什么,”她轻声说,“这两天专业课期末考试,要练习,这里方便点。”
  宁则然沉默了片刻问:“那什么时候考完?”
  “六月十五。”言菡低低地吐出了这个一直牢刻在心的日子。
  “后天?到时候我来接你。”宁则然道。
  言菡轻嗯了一声,听着宁则然挂断了电话。
  一连两天,言菡都在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衣食无忧的生活?是万人簇拥的光鲜?
  不,都不是。
  她只是想拥有一个普通的幸福家庭,上有温暖慈爱的双亲,下有娇憨可爱的子女,有爱她疼她的丈夫,没有任何冷嘲和热讽,可以携手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
  如果只是宁则然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她会像不见光的虎尾兰,在阴暗潮湿的浇灌中日益枯萎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