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余孽
  这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仿佛那做了许多日的梦白日便曾现了,他便是那要将我带出泥潭的金甲勇士……只可惜,他一声轻哼把我从梦中惊醒,那寒意直透入骨内。
  让我不由自主地双手撑地,脚蹬了地面,向后退去。
  箭簇围成的圈,极小,我感觉我的背触到了箭簇之上,冰冷的桦木杆硌得我的背生疼生疼,我只觉无处可退,不自觉间,尽将身体挤入了箭林之中,有箭簇的羽尾扫过我的面颊,剪短的鹅毛羽簇刮过面颊,微微的刺痒。
  他向我走近,脚步声踩于沙面之上,沙沙,沙沙……
  忽地,他一把将我从箭簇之间拖了出来,我反射般地想挣脱他的掌握,却不能得,只听见箭杆在空气中铮铮地摇晃弹跳,发出破空之声,他将我抱起,低声在我耳边道:“锦儿,昨日月圆之夜,朕可未曾尽兴呢。”
  我只觉晨羲从他背后射入我的眼内,使我仿佛漫于无边的湖水之中,冰冷的湖水扑天盖地地漫入我的口鼻,使我不能呼吸,他身上掺了血腥味儿的熏香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鼻子。
  周围传来高呼万岁之声,有御医背了藤箱跑过来,更有宫人抬了步辇飞快地走近,将奶娘扶上了步辇抬走。
  他却是一下子将我放在马背之上,随及上马,扬声大笑:“此等余孽,朕会让他们如丧家之犬,终日处于惶惶之中!”
  他的话,换来禁卫军连声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马跑过了厚重的桦木吊桥,铁链的绞锁被晨曦镀上了淡淡的一层金色,刚刚才跨过的朱红大门重又现于我的眼前,让我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马颈的长毛,那马吃痛,一声长嘶,却被他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便安静了下来,他的手覆盖上了我的手,略一用力,便将我的手指从马鬓上一根根地扳了下来,放于嘴边吻了吻,低声道:“锦儿,这匹马,可是朕的忠实伙伴,陪朕在战场纵横,好几次将朕救出血雨,朕连一根头发都不舍得伤了它呢。”
  他的嘴唇扫过我的耳廊,嘴里喷出的淡淡气息扫过我的头顶,手贴着我的腰部,滚烫火热,让我感觉他如一个火炉般地包围着我,让我呼吸不畅。
  他说得明白,在他的心目之中,我不如他的战马,这个念头一起,我不由在心底苦笑,既便如此,又能如何?
  娘亲,如果真熬不下去了,我想,您会同意我跟随您而去吧?
  他拥着我在皇宫内院的白玉石大道上纵马而驰,身后跟着小跑步的禁卫军,一路上宫人垂目行礼,红墙碧瓦之上风铃微微的作响,我看见华妃立于御花园的悠然亭中,身着紫青华裳,头戴攒金凤钗,袖了双手,朝这边望着,虽离得有十米距离,可我恍惚看见了她眼眸之中蓝色微现,就如化身于聂戈的端木华。
  他一路急驰,拥着我来到了兑宫之前,抱着我一跃而下,朝殿内走了过去,从明亮的外间走入殿内,那种阴冷幽暗更甚,使我遍体生凉,不自觉地绻成一团。
  宫人见此,早已知趣地退了下去。
  他将我一直抱进寝宫,寝宫早被收拾得干净,早没了那片染了他脸上鲜血的瓷片,可那张椅子还在,我尤记得他腰上被插了那柄软剑,坐在椅子上,鲜血从腰间流下,使椅脚之上漫延了一条婉延的小河.
  那个时侯,我心底是多么的高兴,以为自己终可以摆脱他了,可没曾想,转眼之间,情形便反转。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无论他中了什么样的毒,我定要亲手将剑刺入他的胸膛,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才罢休。
  他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却是抱着我将我放进了那张椅子之中,一扬手,寝宫的门自我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合上的那一瞬间,两扇门相合,嗒地一声,竟让我浑身忽地一震,条件反射一般地,将双脚缩起,将自己团成一团,朝椅子的角落里缩了过去,他要怎么样对我,要怎么样对我?
  “锦儿,朕当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刚才在这间屋子里的勇气去了哪里了,朕尤记得,你摔碎茶壶,用利片划于朕的脸上,让朕见了,恍如竟认为朕面前站的是一位女将军呢。”他最恨的人,便是杀了他母妃的前皇后了,前皇后男扮女装加入行伍,战功赫赫,多年助先皇统治天下,更是谋略出众,他现如今如此比喻,想是恨我恨到了骨子里了。
  我抬起头来,冷冷地道:“皇上,您要杀便杀,不用说那么多废话。”
  夏侯烨哈哈一笑:“杀你?朕怎么会舍得?朕可不愿意寒了那些来投西夷旧臣之心,虽则你并不受乌金大王宠幸,但到底身上流着他的血,代表着朕可以兵不血刃地接收西夷部分势力,所以,朕不但不会杀你,而且,还会将你养得好好的,朕定会好好的疼你。”
  他说这些话时,眉梢飞扬,眼里有如星钻般的光芒,亮得惊人,让我不由自主地握了椅子的缕空雕花之处,让那木形雕浮嵌入我的手心,只有痛疼,才能让我略减了面对着他时的恐慌。
  他在椅子前踱了两步,那轻轻的脚步声直敲入我的心防,竟如大锤一般地,我要咬了嘴唇内壁,才让自己不致于发抖:“皇上,臣妾知道自己该死,臣妾并不希求您的原谅,臣妾愿受那虿盆之刑,以熄您的怒火,您既知道臣妾不过是乌金大王不受宠的六公主,臣妾死后,皇上可向西夷南朝求恳,再以公主和亲,却也是一样的。”
  我不是不想生存下去,但他给我的压力已让我没办法承受了,且我知道,我越是不愿意的,他越是要反其道而行之,果然,他冷笑了两声:“朕说过了,你想死,哪那么容易。”
  他双手扶上了我的肩膀,掌心的温度从接触处透入,他俯低的身子让我看清了他脸上的那边血痕,上面恐是撒了些伤药止血,浅黄的药粉浸了血,竟使我想起了临桑城破之时,城内路上抵御中朝兵士的战败将士身上几欲深见白骨的狰狞伤口,他原本英俊和煦的脸宠,因增添了这道伤口,却是更增了几分戾气。
  他的触碰,使我退无可退地将身体紧贴着椅背,手掌心握着的缕空花饰却是更深地嵌入掌心之中,他用嘴唇轻轻咬了咬我的耳垂,却是站起身来,道:“锦儿,朕面上的这道疤痕,腰上的这个伤口,可都得算在你的帐上,你准备怎么赔偿朕?”
  我看着他微微含笑的脸,如此情况下,他脸上尤带了笑意,仿佛猫捉了老鼠,坐于地上,以前爪逗弄,让它圈于其掌手,便其不能逃脱,我心中忽有了几分疯狂,抬起头向他道:“臣妾的国已大半是皇上的了,臣妾的家也因皇上而毁,臣妾的人也是皇上的,任皇上取舍,皇上还想要什么?”
  夏侯烨眼眸忽地黑得如最深的幽潭,脸上笑容渐失,望了我半晌,才忽地道:“朕这一生,最喜欢的事,便是冒险,朕今日就是要冒一次险,看将你留在朕的身边,你还能惹出什么事来。”却是忽然间笑了笑,“更何况,朕知道,锦儿怎会害怕这些?”
  他的手抚上了桌上的一个十字锦纹的象牙雕盒,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我听见盒子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那么的清晰,我只觉血往四肢散去,浑身忽地冰冷,只紧紧地握了那镂雕的座椅,仿佛它才是我的依靠。
  他打开了那长方形雕盒的盖子,月白的象牙雕盒里面,有两个紫檀的盒子,与多晚前他带来的盒子一模一样。
  我转过头,眼神掠过了那盒子上雕的龙形镂空图,龙鳞染以金漆,龙眼以紫玉镶嵌,反射着灯光的淡淡冷光,那龙腾之形,仿佛要破盒而出,直向我扑了过来。
  我承诺过娘亲,我不会死,所以,无论怎么样的屈辱恐惧,我都要忍了下去,因我知道,死亡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事情,有的时候,坚持下去,反而成了世上最难之事。
  我垂了头,扶手处福禄祯祥的图案被我的左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仿佛已与它融成一体。
  他将手放在了我的肩头,只轻轻一触,便使我浑身一颤,我的左手便更紧地握住了椅托。
  他的手沿肩膀而下,握住了我的右臂,欲将我从椅上拉起,却未曾想不能得,他挨着我坐在了椅内,将我抱于怀内,在我耳边低声道:“锦儿,你既做得出,就应知道后果。”
  他的手沿小臂慢慢滑下,将覆盖了我的手背的云锦窄袖往上拉,露出了一截小臂,更衬得我握于椅托上的手苍白无一丝血色,我瞧见他修长的手慢条理思地滑了下去,从我的小臂上滑落,来到手握之处,从我的指尖开始,一根根地将我的手指扳开,我拼却了全身力气,却也抵不住他如铁涛般的力量,我只能将自己绻成一团,咬紧了牙关,任由他就这样把我从椅上抱起,往床榻走了过去,他轻轻地将我放上床,普一松手,我便向床角爬了过去,心里的恐惧无边无尽,明知道这抵不住什么,唯一能做的,也只能如此。
  忽地,我听见了帷帐木圈滑过木杆之声,抬头望去,却见正对着床的那面大镜子露了出来,这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昨日晚上,他便已做好了准备了吗?
  身边的床塌了下去,他坐到了我的身边,欲拉过我,我陡劳地想抓住一样东西来抵挡住他,可经过了那么多次,他早将一切障碍清除,我的床已没了围栏护把,双手被他用一只手反到背后,另一只手却是拉开了我的腰带,笑道:“锦儿穿了一身宫女服,朕倒是没有以前那么熟悉了呢。”
  我知道求他没有用的,便紧紧地咬了牙关,将头偏向了一边,却瞧清楚那两个紫檀盒子并列放于锦红的被子上,将被子压得下陷了一块,忙又将头转向另一边,并闭上了双眼,就当做一场噩梦,噩梦醒了,便没事了。
  他道:“你害怕这死虫蛇?但你的心思,却是比这些虫蛇更令人厌恶!”
  他打开了盒子,将盒子倾翻在了锦被之上,细长阴滑之物婉延而出,向我爬了过来。
  便我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浅黄坚瞳在暗处静静地望着,而屋外,却是大皇兄的声音:“浅眉,你逃得了吗?你说,是不是六妹助你的?她在哪里?……有她助你又怎么样,你能逃得出去吗?她自己尚且自身难保!”
  接着,便是皮鞭破空而哮,击于皮肉之上,我却不敢走出去,因我知道,如果走了出去,我不但保不住她,也会拖我自己下水,所以,竟管有东西缓缓地爬过我的足背我也不敢移动,怕武功高强的皇兄发现,怕母妃因此而受到连累,那时,我是那么的自私。
  皮鞭之声响过之后,我听到他们拖曳着她来到门前,大皇兄道:“将她推了进去,我的宝贝们可好久没喝过新鲜的人血了。”
  我感觉到脚背一痛,原来,它们终咬了我,还没等发了痛呼,她身上的血气已将它们全吸引了过去,门虽然被关上了,但因在黑夜中良久,我依旧看得清楚她恐慌的脸,看得清它们前呼后拥地爬上了她,而我,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躲于屋角。
  却是拼却了全身的力气,爬过她与它们的身边,打开了那道门,跑了出去。
  从那之后,我才知道,力所未能及之时,如果想要妄自救人,反倒会害了别人。
  虽则半年之后,大皇兄被封为太子,不到一个月,便因推我落水不成,自己反跌了落池,身体变得极为虚弱,不过两年便病死了,但浅眉却永远不能回来了,永远不能悄悄地偷走出来,穿过大半个皇宫来找我,和我聊天,逗我笑……而我,却是再也忘不了她美丽的身躯爬满了肮脏的虫蛇,原是明眸善睐的双眼因恐怖而充血瞪大,却一声声地道:“公主,快走,去找你母妃,别惹大皇子,你还小……”
  感觉到他用手夹了我的面颊,紧紧地捏着我的下巴,他低声道:“锦儿,朕真奇怪,此时,你乍么不哭了,你不是擅于扮出幅柔弱的样子吗?”他冷冷地道,“给朕睁开眼。”
  我想昏过去,昏过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不知道身上让人恐惧的触感,听不清他寒意如冰的声音。
  可我知道,他不会让我昏了过去,我缓缓地睁开眼,便望清了镜子里在锦被之上滑行一紫一黄两条蛇,它们吐着芯红的信子,仿佛有所感一般,转过三角形的头对上了我的眼睛,冰冷而无一丝情感。
  因为恐惧,我没有感觉到他加诸于我身上的痛苦,却是感觉肌肤相接之处有如电流流过。
  从银镜之中,我看清了他脸上那道疤痕,随着他的摆动而更加的狰狞,使他原本如耀日阳光般的脸凭添了几分阴冷,就如它们身上的浅斑。
  他腰间的伤口缠了白布,有血从里渗了出来,如盛开了一朵梅花,为什么他没有中毒,没有死?
  可它们缓缓爬过来的身形是那样的恐怖,那冰冷的凝眸让我眼前又出现浅眉惊恐的双眼,它缠上了她的脖子,五色斑斓,如冬日之时围于颈中的七彩云锦,被冬日的寒风一吹,便随风飘扬,可打开的门漏出的光线却照清了它三角形移动的头,血红的嘴,突起的镣牙……她的脸被它箍得紫涨,原本只善于抚琴弄萧的纤长手指徒劳地想将它从脖子上拉了下来,嘴里叫道:“公主,别理我,快走。”
  我终于崩溃出声:“不,浅眉,不……不要,不要……”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在宫内除了流沙月之外唯一的朋友,是大皇兄从一个小部落抢来的女奴,也是唯一能对我好的人,可我那时,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她死,且死得那么的悲惨。
  是不是老天爷在惩罚我?所以,才让我重受这样的苦?才让我将她受过的一切再经历一次?
  我只觉呼吸不畅,脖子仿被捏得极紧,我便知道那时留下的后遗症终于发作了,我想,人如若被赐了三尺白绫,怕也是这种感觉吧?原是那样的恐惧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些释然了:浅眉,你是不是在怪我……
  我感觉呼吸开始不畅,仿佛有一双手越勒越紧,越勒越紧,我就要死了吗?
  这样,也好。
  却感觉脖间一松,等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是抽离了我的身子,冷声道:“噢,你怎么啦……你身上是不是撒了凤凰花草?”
  我看见那两条长虫离我越来越近,心底的恐慌却是越来越甚。
  他见我不答,终将那在锦被上爬行的长虫放入盒内,周围一打量,便向衣柜处走了过去,打开衣柜,拿了衣服出来,放于鼻端闻了闻,利声道:“你身上当真有凤凰花草的味道?”
  他话语中夹了冷冷的怒气,我听见匡当一声响,那衣柜便被他一掌打碎。
  那样大的动静,如是旁人见到,会惊惧无比的,可我只觉声音仿佛从天边传了过来,眼前的事物开始朦胧了起来,睁眼望去,天花板上的大朵富贵牡丹变得模糊,绿叶花瓣混成了一团。
  “你给朕醒来,不准昏!”
  忽地,我感觉手指一痛,睁眼望去,却见他拿起桌上的银针,刺入了我的指端,可这一次,没有了第一次遍布四肢百髓的痛,连痛疼,仿佛都模糊起来,只是淡淡的,淡淡的。
  他拍打着我的脸,将银针一根根刺入了我的指端,可却阻止不了我从心底升起来的睡意,仿佛冬日浸于暖汤之中,四周的水暖融融地地包围着我。
  他吻着我,咬噬着我,在我身上折腾,让我想要睡了过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感觉到了有液体滴进嘴里,嘴端传来了的血腥之味,想要吐出来,却被他捏住了下巴,不自觉地,我便将那血腥吞进腹内,不过片刻,腹内便燃烧了起来,让那暖洋洋包围着我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心头渐渐清明,却感觉到了指尖传来的彻骨痛疼,睁开眼,便看清了他眼里阴冷的神色……他不会让我好过的,他要让我生不如死。
  他缓缓地拔出指尖的银针,让我痛得缩成一团,为什么要这样地折磨我?为什么?
  与往日不同,他常年掌剑的手有薄薄的硬茧,磨得我倒吸一口冷气,手脚不自觉地缩成一团,终于,他将薄被丢到我的身上,道:“锦儿,朕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别想寻死,如若死不成,朕会让你生不如死,放心,昨晚的事,朕会记在心中,但不会处置你,你依旧是朕的锦妃,西夷降臣,需要这么一个灵符,以定他们的心!”
  他一边说,一边穿上衣服,我听得那索索之声,仿佛西夷隆冬之际,天上飘下大把大把的雪砂,落于地上,沙沙,沙沙。
  我是他的灵符,我一向便知道,又何需他道出?
  身上的痛疼终于缓缓地减轻,你瞧,我不是又挨过去一次了吗?
  我没有闭眼,看着他从地上捡起了那条被斩成两截的紫色长虫,截成两段的蛇身有血涌出,我忽地明白他拿什么喂的我,不由胃内一阵痉挛,腹内之物随之呕了出来,床塌下面,吐满了混有血丝的杂物。
  他没有理我,只将那两截蛇身放入了盒内,道:“累得朕损失了一条。这虫蛇,可是联用无数珍味调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