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劫 3
  善保压低声说道:“其实这件事也是我的臆测, 不过嬷嬷你并非别人, 就同你私底下说说也无关紧要, 我瞧着皇后娘娘之所以不肯将这件事告诉嘉妃娘娘, 乃是为了她好。”
  “什么?”容嬷嬷大为吃惊,“副都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善保说道:“就如嬷嬷你所说, 你终日都在皇后娘娘身边, 都没有发觉有人向娘娘告密, 所以我大胆来想, 不是没有人向娘娘告密, 而是那告密之人嬷嬷你就算见过,却想不到他就是那人。”
  容嬷嬷叫苦:“我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若我见过那个人却不知道是他,那么他又是怎么向娘娘告的密呢?”
  善保叹了一声,说道:“嬷嬷,这就是娘娘远不同于我们奴才之处,娘娘心细如发,能人所不能,自然可以从一些毫不起眼的蛛丝马迹里也能看出事情的本源。”
  “副都统你的意思是?”
  “嬷嬷, 你多想想娘娘这几天见过的人就会知道那告密之人的真正身份,如你所说……也会明白娘娘之所以不肯对嘉妃说那人是谁的原因,娘娘是不想要嘉妃在临去之前心头含恨, 所以才拒绝了她。”他顿了顿, 才又缓缓说道, “娘娘表面上看来是不近人情, 实则……却是大大的留情了。”
  容嬷嬷苦思冥想:“那让我好好想想,我是真个儿想不通,娘娘所见的人我也都见过,怎地偏生我就不知道呢。”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到这会儿,心底百感交集,不知是什么滋味。
  没想到,我那么做的用意,善保他竟然能够猜到。
  我真是大大的震动了。
  就如容嬷嬷所说的,我见过的人,她也都见过,怎么就没见过那告密之人?原因是……那个告密之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无意中的一席话,竟然点破了我,让我从而怀疑上了嘉妃。
  而那个人,就是十一阿哥,永瑆。
  永瑆在阿哥所外等了那么久要见永璂,送了香囊给我,彼时我还没有起疑,后来永瑆来坤宁宫请安,我抱着他,便同他说起来,永瑆无疑中说了一句“我听先前伺候额娘奶娘嬷嬷的宫女说,香囊里的药草很有用,戴了的话,便不会有虫敢咬”,谁也不知道,我当时听的时候,先是无意,后来缓缓想得深入,心头嗖嗖的发冷。
  我偷偷地将永瑆的香囊取下藏起,派善保去查探。却又故意命人带永瑆去偏僻之处玩耍,永瑆发现丢了香囊之后,嘉妃自然会着急,永璂之事乃是前车之鉴,为了永瑆好,嘉妃当然会回去原地寻找。
  我当时跟嘉妃说“那告密之人”,为的只是敲山震虎。
  没想到她竟然会问起来,我怎么回答?我若是回答是从永瑆那里得的消息,嘉妃的心里会怎么想?她心心念念所要保护的人,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的人,竟然是无意出卖她的,如此的造化,让人啼笑皆非,又觉悲冷。
  我本来因着永璂的事情对嘉妃有些恨意,冲动之下便想要说出来刺激一番嘉妃,然而转念一想,却仍旧决定缄口。
  嘉妃已经时日无多,我不想要她觉得,是永瑆害了他。
  其他的,随便她想吧。我已经仁至义尽。就如善保所说:已经留情。
  然而我没想到,连容嬷嬷都不知道我的心思,善保竟然能够猜的一清二楚。这怎不令我吃惊?
  用过晚膳,皇帝竟然再度来了。我表面欢笑恭迎,一想到昨晚之事,心有余悸。暗地里长叹。见了皇帝,不免又赶紧地将新月之事同皇帝说了。
  “什么,新月要出家?”皇帝听说,先是大为震惊,后来经我慢慢解说,却很快想通,反而面带喜色,只是不好露出十分来,只叹说道:“这也难得她了,以格格之身入佛,倒的确是一桩流传千古的美事佳话,何况太后也是个虔心礼佛之人,若是听说,必当欣慰。”
  “新月是个懂事的孩子,先前不过是被努达海一时迷惑。此刻她清醒过来,深深悔改,想要以己身入佛,为太后、皇上祈福,自然是好的。”我微笑说道,“料想太后也会欢喜。”
  “嗯……朕也实在没想到,新月竟有如此转变,前些日子朕召见的时候她还哭得泪人一般,非努达海不嫁呢,”皇帝提着眉毛,摇摇头,似那一幕不堪回首。回头望着我却又笑眯眯地说,“景娴,你可当真令朕刮目相看!简直可令顽石低头啊。”
  “这也是皇上的宽容感化了新月,她才能大彻大悟,并非臣妾一人的功劳。”我笑说道。
  皇帝喜得眼睛眯起来,思索说道:“这样倒也好,本朝繁荣鼎盛,奇人辈出,新月格格以格格之身入佛,将来也必定是一件流传千古,劝人向善的好事,哈哈哈。”
  正在其乐融融,皇帝探身过来,两只眼睛盯着我,笑微微说道:“景娴,时间不早啦,朕明天就要动身去承德啦,今晚上不如还是早点的……”
  我正要说话,却见门口有人迟疑着,似出不出的样儿,皇帝身边的太监问道:“门外什么人啊?”
  便见有人慌忙出来,跪地行礼,说道:“皇上吉祥,皇后娘娘吉祥,奴才是延禧宫当差的,令妃娘娘那边,好像觉得不太舒服呢。”
  我素来针对令妃,这一刻却差点笑出声来,面上翩翩皱起眉,关心问道:“什么,令妃怎么了?”正巧皇帝也向前一步,简直配合无间。
  皇帝看我一眼,反而说道:“景娴,别着急,问清楚再说。”
  那奴才说道:“令妃娘娘夜晚的时候就觉得腹痛,不过一直忍着没有声张,这会儿似乎疼得更厉害了,令妃娘娘派奴才来看看皇上是否有时间可以过去瞧一瞧。”
  “叫了太医没有啊?”皇帝问道。
  “已经叫了。”
  “那……”皇帝皱着眉,回头看我。
  我叹一口气,伸手过去,轻轻握住皇帝的手,柔声说道:“皇上,令妃身怀龙裔,皇上自该多关怀她一些才是,不如臣妾跟皇上一起去看看令妃到底怎么了?”
  皇帝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终于说道:“还是不要劳累皇后了,就让朕过去瞧瞧,若是无碍的话,朕再回来……”
  我说道:“妹妹她不是那种大惊小怪之人,又懂得规矩,恐怕是真的觉得不舒服了才会来请皇上的,皇上您别挂着臣妾,快点儿去吧。”
  皇帝的手反过来,重重握着我的手:“景娴……”目光之中涌出一丝感动,“那朕先去了。”
  依依不舍放开,走向前去,走两步又停下,最终大步流星出门去了。
  皇帝跟太监前脚一走,容嬷嬷很是愤恨说道:“娘娘,你瞧这延禧宫,怎么就每个消停?一点儿眼力价都没有,皇上明明在这儿歇的好好的,她偏要来插一脚,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这才是有眼力价呢。”我笑了笑,反而悠闲,坐在椅子上,说道,“到底令妃是沉不住气了,皇上第一夜在这儿,尤其明儿要去承德了,临别之时还歇在这,令妃怎么受得了?也是时候该用点儿手段了。不过……嬷嬷你可别气,比咱们气的,大有人在呢。”
  容嬷嬷眉头一动,问道:“娘娘您说的可是那一心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乌雅答应?”
  “你说呢?”我含笑,不再多话。
  “然而近日的事,还真让人咽不下,平白的皇上就被抢走了。”
  “令妃这招做得很好,本宫倒是乐意她‘抢走’皇上。”笑了笑,目光一利,说道,“只有如此,皇上整个木兰秋围,都会想到本宫,想到他今夜未曾得偿所愿的那份遗憾。将来,皇上自会把这份宠爱加倍的一一补给本宫。”
  这一夜,皇帝果然没有回来,我也不恼,美美的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日,皇帝便开始准备承德之行。
  我刚打点起身,皇帝便来告别,前些日子提议他带乌雅答应,他只说想想看,此刻我特意问起可选了什么妃嫔同行,皇帝只说:“朕这一次可没那个闲心,景娴等朕回来。”说着,还伸出手来,将我抱了一抱。
  后来也知,皇帝居然一个人都没有带,可是奇了!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可是清闲了很多。先前皇帝喜欢来坤宁宫,延禧宫那边眼红着,终于在皇帝临离开之际扳回一点局面。令妃心头满意,暂时没有兴风作浪。相比之下,乌雅答应那边可就不忿了,想她是皇帝面前的红人,皇帝在离开皇宫之前的两夜却并非歇在她那里,而且她满心以为皇帝会带她随行,又再度落空……
  然而不忿归不忿,她目前也只是个小小答应,小鱼虾而已,再怎么也掀不起滔天巨浪。
  何况她全靠皇帝,皇帝一不在,乌雅越发收敛,除了经常来我这儿请安问好之外,别无其他动作。
  我也只装什么也不知的,她说什么便听着什么,倒是让这个小狐狸以为我对她言听计从,每每笑面如花。
  嘉妃的病已经渐入膏肓,太医已经明确说了能撑一天是一天。而永璂却已经完全好了,每每看他在坤宁宫内跑来跑去,真是赏心悦目的一道风景,可不知为何,永璂好像跟善保格外投缘,我原本是不知的,后来一天无意中见到善保背着永璂在御花园内玩耍,他们两个十分熟稔的样子,而后我一问永璂,才明白他们已经相处好些日子了。
  先前永璂也对我说起过善保,是那一次福尔康为难善保时候被他撞见,永璂对他印象颇好。
  想来缘分也便是这么一回事吧。
  自打永璂这件事之后,我特意多派了些精干人手跟着永璂以加保护,如果有善保经常在他身边,更是加倍保险。
  至于新月那边,皇帝也下了一道诏书,封新月为“淑顺和硕格格”,准她入玉佛寺带发修行,为皇家祈福。克善则暂时由皇族中可靠的亲王代为抚养,可准他一个月去探望新月一次,克善虽然暂时舍不得,但见到新月的平静模样,整个人也为之感染,知道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何况也是为了他的阿玛额娘祈福,虽然掉了两滴眼泪,但到底能控制住,已经逐渐露出成熟稳重的大人风范。
  新月入寺之后,我传了几次善保来问起,善保说起外面的事,听说努达海的心头所好女子,不知为何反目,悄无声息离去,努达海甚是伤心,病倒流水小居,难得雁姬不计前嫌,说服了两个儿女,将努达海接了回去,好生伺候,最近听说努达海已经清醒过来,对以往所做甚是愧疚,且请求了雁姬原谅。
  京中传说雁姬夫人丝毫都没有计较前事,仍旧和善宽容,但是计较不计较,心底自然知道。经过这件事,雁姬知道自己以后的路该如何走更好就是。
  期间雁姬也进宫来见我说过几次话,说起努达海最近转了性子的,对她格外的好,尤胜以往,而且军功上也颇为紧要。她说起这话的时候,脸上只是淡笑,并无特别狂喜之状,平平淡淡如说别人家常。
  我见她态度从容,举止温和,更见风姿,收敛自若,心头也觉得宽慰。雁姬离开之时说道:“娘娘日后若有什么吩咐奴才所做之事,奴才必当尽心尽力,再所不辞。”
  我只微笑,示意她离去。
  皇帝不在的这些日子,过得实在平静而温馨,有时候我从梦中睡醒过来,都觉得犹在梦中。
  然而,在心满意足的同时却又隐隐感觉到,这样的气势,却让我听到一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猛烈暴风雨来临之前,岂非也正是四野无声风平浪静?
  “皇额娘,皇额娘!”身后永璂,大声叫着向着我欢快跑来,不远处,善保静静跟着走过来,跪地说道:“皇后娘娘吉祥!”
  我点点头,伸手抱住永璂。但是……无论前方接踵而至的是什么,我都,无所畏惧。